第1章
花開未落,鳥鳴不歇,正當暮春時節。
浮雲深處,有一座巍峨奇秀的太華山,遠拖連綿翠山,山色韶秀,不煙而潤,近負一湖春水,水光瑩波,碧而猶清,山中奇草異芝,俯拾皆是,靈獸仙禽,鳴嘯崖谷,着實是個習武養生的好去處。
兩百年前一個名喚風君侯的高人雲游至此,驚嘆于太華的鐘靈毓秀,當下老實不客氣地住了下來,嚴擇聰穎俊秀的少年少女為徒,傳授絕藝。過得幾年,将一個籍籍無名的太華整頓得名聲遠播,在江湖上掙下赫赫威名,聲威之盛,震懾群邪。
光輪剎那,歲陰流轉,轉眼間已過了兩百餘年。
此時風君侯已羽化登仙,其時天下群雄逐鹿,戰亂不休。太華山韬光養晦,遠避世外,不理俗世之事,門下弟子已然寥寥,但個個身懷絕技,很足以在江湖上闖出一番名頭。
這一年是林莺七拜入師門第十三個年頭,其實她還不過盈盈十八,只因幼年時得師尊賞識,入門得早,在諸弟子之中居然排行第二,僅次于大師兄楊篁。
別人也還罷了,三師弟溫軒随師學習“浮生白羽功”,小小年紀神功已成,修煉得一頭垂膝的白發,稍微整頓起來,很有點世外高人的派頭,可平時不得不叫莺七師姐,執之以禮,委實勉強。
溫軒并不能算是個謙恭有禮的少年,對此不忿已久,常常冷言冷語,妄圖把她惹怒,趁勢打上一架,在武功上一決勝負。
對此無恥行徑,莺七極其和藹地表示:“三師弟年少氣盛,我這個做師姐的讓一讓他,也是應該的。”
衆師弟妹天真地眼冒光芒,一陣向往:“哇,二師姐真是好風度,好氣量。”
莺七無視溫軒目中足可殺人的萬道寒光,笑眯眯面不改色:“過獎,過獎。”
開什麽玩笑,溫軒那厮武功了得,她自知之明并不算低,萬一不小心被弄得斷手斷腳,如何再出得門?
莺七共有同門九人,六男三女,加上莺七也不過四個女孩兒,皆是錦繡年華,狼多肉少,境況堪憂。
更何況一共四個女孩兒,倒似乎有八只眼睛盯着驚才絕豔的大師兄,師父素來精明得很,莺七一向詫異他為何偏偏對諸弟子的終身大事犯上這麽大的糊塗,竟不知再收兩個女弟子。
她考慮了許久,終于悟了,這也許是為着師父當了一輩子光棍的緣故。
一個人當光棍久了,也許就覺得全天下人都想沒事當個光棍玩玩,師父雖然天縱奇才,但想來也難以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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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論神通,師父似乎算得天下無敵;論姿貌,一大把年紀了,尚且如玉如璋,不輸給風華正茂的大師兄,牽出去似乎比三師弟年紀還輕着許多;論雜學,這老頭兒天文地理,琴棋書畫,無所不能,陰陽五行,奇門遁甲,無所不通。
真可謂:“胸中有日月,言談橫古今。”
這樣一枚萬年少有,舉世無雙的天才,他為何至今沒能找到個肯嫁他的女子,實在是太華山一大未解之謎。
衆師兄弟師妹日子清閑逍遙,閑暇之時着實讨論了不少次,奈何每次都難得結果,最終只能将之歸因于高處不勝寒的潇灑,師父眼界太高,叫世間衆女只能眼巴巴地瞧着。
這天衆人練罷武功,照例興致勃勃地八卦一番,直到月上柳梢,方才乘坐着各自的靈獸,意猶未盡地散去。
莺七獨自坐在蜿蜒清溪之畔,見溪水裏兩尾金鱗魚兒往來翕忽,十分可愛,不禁看得甚是投入。
師父給她收服的那只狴犴俯首帖耳地蹲在她身邊,不時讨好地搖搖尾巴,銅鈴似的大眼裏寫滿了“主人,快來摸摸我”的撒嬌之意。
莺七偶爾瞥它一眼,深刻懷疑是否真是這呆萌二貨,前兩天剛輕而易舉地撕裂了兩只狂暴兇殘的窮奇。
她入門十三年,師尊對她寵愛有加,将一身神功一股子地相傳,奈何她性子疏懶,雖是挂個二師姐的名頭,雜學不少,真實武功還不及看似弱不禁風的十師妹。
每次同門比武,都是她最頭疼的時候,何況三師弟溫軒那厮,長期不忿叫她師姐,上次較武時恨不得讓自己大吃苦頭,不管她武功遠遜于己,打得凜冽掌風籠罩了整個較武場。逼得她只能靠輕功在半空中陀螺般團團亂轉,一邊感嘆:“幸虧我輕功總算學得不辱師門。”
然而輕功終究不算一門戰鬥力強大的神通,何況她的輕功僅是不辱師門,溫軒那厮卻學得足以光大門楣。
他只顧綴在她身後緊追不舍,漸有迫近之勢,一個白發飄舞,一個綠衣凝碧,在半空中猶如風馳電掣,鷹拿雁捉。
眼看她要被三師弟打成重傷,卧床三月,飽受藥草折磨,幸得大師兄暗暗相幫,用“清風訣”吹得溫軒引以為傲的白發随風亂舞,遮住他全部的視線,令她反敗為勝,贏得幹脆漂亮。
這一戰,她對師兄芳心暗許,這一許,便是将近兩年。
大師兄名楊篁,字碧虛,年方二十四,清正端嚴,平時極謙遜守禮,容貌更是俊雅,即便是在人人拎出去都能惑亂江湖的太華山群弟子中,他也是響當當衆望所歸的派花。
莺七對自己的芳心敝帚自珍得緊,若非楊篁出手相助,縱使他再溫柔個十倍,她是否會歡喜他,還存着一個老大疑問。
但師兄此人,固然是溫文爾雅,甚好說話,卻也沒對哪位師妹表示過特別的意思。
七師妹心靈手巧,天下無雙,善機關之術,曾為楊篁制造木鳶,供他出行,方便快捷,飛翔起來又快又穩,賽似猛鹫靈禽,師兄用罷,彬彬有禮道:“多謝七師妹。”
九師妹明豔美貌,蕙質蘭心,善琴棋書畫,曾為楊篁彈琴,一曲彈罷天下驚,引來百鳥朝凰,飛舞缭繞,三日不去,那情景美不勝收,師兄聽罷,彬彬有禮道:“多謝九師妹。”
十師妹腰如纨素,弱不勝衣,但溫柔敏慧,大有賢妻良母的姿态,曾為楊篁做九十四色菜肴,精美可口,世無其二,師兄嘗罷,彬彬有禮道:“多謝十師妹。”
應答之時,處處禮貌多端,卻也處處疏離淡漠。
莺七見師妹們各逞機巧,心下着忙,将那頭傻乎乎的小狴訓練得機靈無比,上可爬樹擒鳥,下可入水捉魚,跳舞鑽火圈等等更是不在話下。
可憐一頭震懾群獸的神龍之子,生生為了讨好主人,學會了諸多不屑一顧的本事,淪為賣藝小醜,被它的小夥伴們大大嘲笑了一番,成為山林中的笑柄。
它惱羞成怒下再也不同小夥伴們玩在一處,一路小跑回到莺七身邊,讨好般直搖尾巴,血盆大口嘻嘻傻笑,可見小狴對主人的赤膽忠心,很值得在史書裏被歌頌一番。
莺七鼓勵傻笑着的小狴一番,信心十足地領着它去給師兄表演。
小狴很争氣,抓了一只毛羽鮮亮的百靈鳥兒,又銜來一尾活蹦亂跳的金魚,末了見楊篁神色不動,當即拿出壓軸的絕活兒,身子一立,嘻嘻傻笑着轉圈,跳起舞來。
師兄看罷,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仍是氣定神閑,彬彬有禮道:“多謝二師妹。”
莺七認為他既然嘴角抽搐,對自己畢竟是不同的,愈發盡心訓練小狴,到得後來,已把神龍之子教得除了說話之外無所不會,無所不能,成了太華山一頭衆口稱贊的靈獸。
比方說,今日小狴已在師兄面前表演吞劍完畢,得到衆師兄弟妹的高度贊美。
衆人散去後,可憐的小狴費力想吐出吞下的長劍,一頭動物的神色居然現出辛苦萬狀,可見這柄長劍貨真價實,并不是市面上賣的那種能伸縮的假貨。
莺七伸手幫它把劍拔了出來,安慰地拍了拍它巨大的腦袋:“小狴,今天辛苦你啦,獎勵你一只燒雞。”
小狴很是欣慰,昂着一顆大腦袋,親昵地蹭了蹭主人,銜着香噴噴的燒雞一時舍不得吃,在草地上滾來滾去,撒着歡兒,過得半晌,才小心翼翼咬上一口,想了想,沒禁住燒雞撲鼻的香氣,又咬一口。
莺七正托着腮,絞盡腦汁地想着明日要讓小狴表演個什麽節目,以博師兄春風一笑,夜色朦胧,晚風拂面,突然看見清澈如碧的溪水盡被染紅。
她一呆之下,只見順着溪水飄來一個人,身上白衣盡被打濕,殷紅血跡一絲絲沁了出來,在溪水裏由濃至淡,在黃昏裏分外瘆人。
溪水潺潺,掩不住那人充滿痛苦的喘息,似乎尚未死去。
莺七托腮愣了一愣,打量了一下身上新換的碧羅裙,腦中浮起師尊諄諄的教誨:“身為我蕭君圭的弟子,自當潇灑處世,做不做好事當然随你們高興,然,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們若是遇上機緣,不妨造個浮屠來看看,為師也甚欣慰。”
師尊出外雲游,半年未歸,然而他的教誨,袅袅在耳。
說起來,教會她做好事的倒不是師尊。
八歲那年,她一時淘氣,悄悄爬上太華山最險峻的峰巒,正得意,不防腳一滑向下直摔,耳邊風聲勁急,仿佛正有閻羅現出親切的微笑。
但她并沒死,身子被人牢牢接住,睜開眼來,發現自己被提在一個白衣人的手裏,夜色黑黢黢的,隐約覺得那人是個比自己大幾歲的陌生哥哥。
她在鬼門關裏轉了一圈,受驚不小,不及看那人的臉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那少年皺着眉頭:“小丫頭,哭什麽?”聲音冷冰冰的,卻極是清朗動聽。
她嗚嗚咽咽地哭着,伸出小手抱住他:“哥哥,哥哥,多謝你救我。”
那少年愣了愣,伸袖替她擦了擦眼淚,将她放在地下,轉身便走,她一呆之下,待要追上去,早已不見他的蹤跡。
回去後同師尊說了這事,師尊只顧問她可傷着哪裏沒有,卻忘了問那少年姓甚名誰,此事頓成疑案。
想起自己的性命也是為他人所救,莺七頗不情願地下了水,小心翼翼拎起那個人,一轉眼,只見碧羅裙上已染上了殷紅,太華山清貧歲月,裁衣的絲緞每尺五錢銀子,得來不易,她無名火頓時燒得旺盛,不客氣地将那人扔到岸上。
她武功雖差勁,終究是太華弟子,這一扔勁力不俗,那人給扔得落在地上,震得大地一陣悶聲悶氣的回響,可以側面證明這一扔的力道确實不俗。
他悶哼一聲,竟回過氣來,緩緩睜開眼睛,但他睜得太不是時機,莺七正站在一邊,忙着捏訣燃火,好烤幹珍愛的碧羅裙,乃至他睜眼看見的,并不是個明豔照人的少女。
小狴久不見生人,頗興奮地圍着那人轉了一圈,銅鈴大眼湊近了好奇地打量一番,甚至伸出巨大而毛茸茸的爪子,和藹可親地摸了摸那人的臉。
它只是想表示友好之情,畢竟這貨從小住在太華山,山上人并沒有一個有半分怕它的意思,它也就理所當然地覺着人和猛獸一直是朋友來着。
可憐那人剛蘇醒過來,眼前便撞進一張猙獰帶笑的大臉,血盆巨口,涎水直流,不由得兩眼一翻,一聲驚呼餘音袅袅,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莺七聽他驚呼,忙喝住小狴,三步并作兩步跑到他身前,一眼望過,不覺一愣。那人雙眼緊閉,臉色蒼白,看上去一條命已去了九分半,不久便要去和十殿閻羅相見。
但他的面容委實不普通,高鼻薄唇,臉色蒼白如死,也掩不住那份叱咤沙場的霸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