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年後
三年後
三年後。
黑皮汽車開進西灣路一路上坡,天氣冷,路兩旁不知名的高大樹木拱出一架枯褐色的屏障,稀罕的是屏障的上空竟有如雪般的白色花瓣點綴着,而茹苑就靜靜的隐在屏障的最裏面。
西灣路是金京的一段私家路,所有者便是茹苑的主人。
“小姐,到了。”開車的是肖瑞聲,輕聲喚醒了一直閉目養神的宣秋。
宣秋睜開眼睛,沉默的透過汽車玻璃向前看去,視線所及處,寬達數十米的雕花鐵門緩緩朝裏開了,正面着的是再熟悉不過的茹苑:三層的舊派帶閣樓長形別墅。紅磚外牆經了幾年風雨色彩變淡了許多,正門的臺階及二層和三層各延出一整段乳白色露臺。
離開茹苑有一個多月了,這裏還是老樣子,或許永遠都将是這個樣子。
回頭看了看後座上安安靜靜的兩個人,三年了,他們早已不複玉遠關肮髒的小屋裏那副可憐兮兮的慘相,一個年紀輕輕就有着俊美的輪廓,一個清麗出塵纖毫不染。
也對,三年的調教畢竟是不會白費的。所以宣秋親自把他們接來,放心了。
從鐵門到別墅的整段闊路上分左右站了大約七八個穿了西洋制服的男女傭人,恭敬的注視着汽車駛入。別墅正對面右側的草坪因是冬天,看上去沒什麽生氣,只置了些秋千架子、藤椅之類的。車停穩,幫宣秋打開車門的卻并不是傭人,而是個穿了身黑色筆挺西洋昵大衣、相貌端正的年輕男人,微笑着說:“小姐一路受累了,歡迎回來。”
宣秋下了車,遲疑些許,明知道會得到一個堂皇的答案,還是忍不住問:“程侍從,先生呢?”
“先生商務繁忙,可還是惦記着您,所以派我先來。”
宣秋唇邊的笑容一點點浮出,極美,卻只是浮着,眼裏沒有半點愉悅。
程侍從錯開她的眼神,轉而打開車子的後座門,輕松的語氣跟裏面的人打着招呼,“靜水小姐,承箴少爺,你們好,我姓程,程修明,是上官先生的侍從。”
“程先生好。”開口的是靜水,她并沒有追問誰是“上官先生”,因為不該她問。
“不用這麽客氣,叫我修明。”
“修明哥。”靜水仍舊禮貌,并
小聲囑咐着承箴:“我們下車。”
程修明頗好奇的打量着他們。
宣小姐一走就是整月,只在前不久發電報說會帶兩個人回來,大概也是對先生的解釋,電報裏的內容甚是詳細。
這兩個在玉遠關買回來的孩子一直被養在外地,如今終于露面了,果然都很有趣。
他們都是十六歲,叫靜水的姑娘眼神澄清泰然,五官輪廓精致逼人,是個美人。
而承箴則沉默着,神色中透着些許陰郁和緊張。
相較之下,即便是同齡也見了差別。程修明心中了然,繼續說着:“歡迎來到茹苑,這裏會是你們的家。”
“家?”宣秋打斷了他,語氣頗玩味。
“小姐,先進去休息吧,一路上您也累了。”肖瑞聲悄無聲息的站了過來,随手接過了搭在宣秋手臂上的紫貂大衣。
宣秋沒有回答,只是疲憊的揚了揚手,将一攤子事交給了肖瑞聲,先自走進別墅。
熟悉的氣味、熟悉的家具擺設、熟悉的地毯、熟悉的下人,茹苑……可宣秋仍舊有一種恍惚的感覺:這宅子,這房子,其實是空的。
“修明,您別介意,小姐這段時間都沒休息好,上官先生那邊……”肖瑞聲誠懇的說着。
“先生不在金京,這幾個月并不太平。”程修明當然知道肖瑞聲想說什麽,他也并不介意宣秋的冷淡态度,反正習慣了,“可是,肖管家。”
“如何?”肖瑞聲忙問。
“先生雖是一直由着小姐的意願,可如果下次再要離開金京還是提前說的好,現在兵荒馬亂四處都在打仗,先生很關心小姐的安全。”程修明的話不軟不硬,明裏規勸,暗裏規定。
“是的是的,下次一定不會了。”
“恐怕小姐還是要想好如何對先生解釋。”程修明笑了起來,不再就此話題深說,轉身看向仍舊站在臺階下的兩個少年,“千裏迢迢救下來,又悄悄的教養了三年,想必是有些道理的。”
“是的是的。”肖瑞聲點頭稱是,他深知程修明在先生身邊的份量,也深知程修明并不像表面這樣的好相處。
“先生”名為上官易之,今年也不過四十有五的年紀,把持半個金京外加周邊六個省的貿易,他身邊的人絕不可能是泛泛之輩。
“喂,那倆個叫花子!”一個極具挑釁的嘲笑聲驟然從上空響起。
所有的人下意識擡頭,第三層的白色露臺之上探出一個少年的臉,而與此同時,還有他手中傾瀉而出的一盆水……
站在臺階上的靜水和承箴來不及躲避,被兜頭淋了一身。尤其是靜水,大部分的水都剛好淋在了她的身上,她怔住了。
“混蛋!”承箴一直緊繃着的情緒終于爆發,憤怒的擡頭罵着,這可是冬天,被涼水當頭澆下的滋味肯定就是刀劃一樣。尤其還是淋在靜水的身上讓他更心疼。
“怎樣?”露臺之上的人嘲笑的語氣,“叫花子。”
“你怎麽都不會躲!”承箴已将靜水拉上了臺階站,語氣急迫而略帶了怒意,扯着袖口擦拭着她額頭上的涼水。
“沒來得及。”靜水顧不上自己臉上的水,只是皺了眉擦拭着衣裙。
“你等着,我找他算帳!”
“哎~承箴,先等等!”靜水試圖拉住承箴,可後者已經鐵青着臉朝樓上跑去。
“別打架!”靜水的臉脹的微紅,想跟上承箴,卻差點一頭撞在程副官的身上。
程修明微笑的閃身為她讓路,并瞧着承箴的背影,他黑黑的小腳印踩在樓梯上鋪着的淺色羊毛地毯上,煞是醒目。
“他會被欺負。”細細的聲音傳來,
程修明低頭看着靜水,饒有興致的說着:“想要人幫助,自己先要有值得別人去幫的價值。”
靜水怔了一瞬,嘴唇抿了抿,想說什麽還是忍住了,便也追上了樓。
“肖管家,你說誰會贏?”程修明轉身問着。
肖瑞聲盯着地毯上的污漬皺緊了眉頭,“那顏色是小姐好不容易選中的,看來又要換了。”
程修明聳了聳肩,“不妨上去瞧瞧熱鬧。”
說完,自顧自的跟上了樓。
“是你幹的!”承箴已經跑到了三層的露臺之上,恨恨的看着對面。
“沒錯。”滿不在乎的語氣,出自于倚着露臺欄杆站立的少年,方才就是他潑的水。
靜水從承箴的身後擠出來,看着對面的罪魁禍首。
他比承箴高出許多,穿着剪裁合體的西式洋裝,極幹淨,好看,偏偏不系襯衫的扣子,袖口也挽起很高,嘴角斜起個笑容,極挑釁的。腳邊還伏了一只大狗,這狗體形雖大,可眼神卻并不兇惡,見到靜水和承箴上樓來甚至還站起來友好的搖了搖尾巴。
“你知不知道我們從哪裏來!”承箴的神情愈發陰郁。
“知道啊。”對面的少年語調拉的很長,聲音很好聽。
“你知道?”承箴怔了一瞬,狐疑的問着:“那你說說看……”
“當然是從垃圾堆來,不然呢?”對面的少年邊說邊笑,手插在褲兜裏,一步步的走近,“別以為穿上好衣服就高貴了。兩個矮子,沖上來讨打嗎?”
“傾世少爺,你好像還沒有去給小姐問安。”肖瑞聲已經追了過來,試圖化解這場紛争。
“請安?她不稀罕。”少年自嘲的語氣,眼神中的落寞一閃即逝。
“少爺?”靜水本能露了些驚訝的神色,她不知道茹苑還會有其他同齡人的存在。
“怎麽。”傾世站的本來就頗近,此刻便伸手拉住靜水的辮梢,輕輕撚着,“奇怪嗎?”
靜水的臉泛了微紅,她流浪的時候也遇到過這樣的小地痞,不過有承箴在她什麽都不怕,現在也是一樣,她伸手扯回自己的辮子,剛想說什麽,身邊的承箴卻已經一拳揍向傾世的小腹。
承箴跟靜水自小相識,即使讨到一個饅頭也會一起分食。不管在哪裏,生存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承箴什麽都沒有,只有拳頭。在當時的他看來,拳頭就代表了權力,權力就代表了生存。但即使是他突然出擊,仍舊沒有打到那個叫傾世的少年,反而被傾世以一種近乎“無視”的動作,輕描淡寫的避開了。在從前那些流浪的日子裏,承箴也曾經跟比他高大的少年、甚至是青年激戰過,他那種不要命的狠勁讓他在大多數時間裏勝的多、敗的少。可那種勝利只針對于跟他同樣身份流浪着的人,而面前的這個有着“少爺”名號的傾世……連靜水都看得出,承箴不是對手。
傾世不急、不惱,身高優勢盡顯無疑,帶着鄙視與嘲弄的神情,單手就能拔開承箴的拳頭。更何況方才還在示好的那只狗此刻看到情況不對竟也開始對承箴發出警告式的低吼,看樣子随時會沖上前來。
幾乎每一個流浪過的孩子都知道,激怒了狗會是怎樣可怕的事情。
“你是這家的少爺,是主人,這樣欺負我們不覺得丢人嗎?”靜水急忙擋開了承箴,朝着傾世說着。
傾世啞然失笑,“等你有資格住下的時候再來聲讨我吧。”
“那狗哪兒來的?”宣秋慢條斯理的聲音忽然出現。
靜水愕然回頭看過去,見宣秋已經換了件家居的絲質拖地長袍倚在露臺門口,淡青的質地上繡着大朵的蓮花,裏面大概還絮了絲棉,可一點不顯臃腫,反而看上去柔柔的、暖暖的。
她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