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三十九章
深夜露重,時針走過一圈又一圈。
晚上九點出頭的時間,卧室的門開了。
林恩慈手上拿着一本《高分子化學前沿收錄》,正襟危坐于窗前,嵌在牆壁內裏的燈投下一片護眼黃白色燈光。
仇錦随意将脫下的西裝扔在髒衣簍裏,抽出一根煙點燃,躺在真皮椅上吞雲吐霧。
他姣好純淨的天使面容上偏長了副标準的三白眼,自上而下看人時顯出幾分不該在Omega身上出現的淩厲與蔑視。
抽完煙,他面上帶笑,嘴角揚起一個似愉悅似譏諷的弧度,一步步走進認真看書、不曾施舍一個眼神給他的林恩慈。
仇錦身量與林恩慈差不多,手指點了點書。
林恩慈擡眸,将視線從書上轉到身前彎腰而立的仇錦身上。
仇錦吩咐:“給我做碗面。”
林恩慈放下書,柔軟親膚的家具棉褲蓋住腳踝上不斷閃爍紅燈的黑色金屬,點點紅光穿透布料,在棉白色褲腿尾部描摹出一圈紅線。
他走到廚房,所有傭人訓練有素退出去,一個眼神都不曾放到林恩慈身上。
林恩慈不太會做飯,上學時吃食堂,大學畢業後與姜嗣一起生活,這些瑣事姜嗣一人包攬,從不叫他進廚房,若真是回不來便會安排阿姨上門或者安排酒店送餐。
後來和傅醫生到國外,仇錦幫傅醫生找工作,又請了一個華人阿姨照顧,頂着和善柔美的天使面容,叫他們感激不盡。
這麽多年他的廚藝僅限于簡單的清水面和番茄炒蛋這類最家常的菜,還是白家落敗,他未到林家時學的。
林恩慈不想惹仇錦這個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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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不太會,他挑了個曾經做過的西紅柿炒雞蛋,打算炝鍋做個簡單的拌面。
只是多年沒下廚,手生得很,西紅柿塊大小不一,沒控制好火候有些糊鍋。
煮面倒是簡單,把面煮熟了撈出來,只不過煮太久爛了一點。
林恩慈将賣相不太好的面端到仇錦面前,“我的水平就到這裏。”潛臺詞你叫我再做一遍也是這樣。
仇錦沒有嫌棄,也沒生氣,安分拿筷子拌了吃。
林恩慈坐在仇錦對面等他吃好,不敢走動。
他頭一次清楚認知到瘋子是沒有倫理道德可言的。
他在牢籠裏關了大半年,每天除了送飯的人根本見不到其他人。
仇錦叫人把所有窗封死,一絲一毫的光都不能透進來。整個地下室黑黢黢的,無論白天還是夜晚,都是一樣的黑。
林恩慈腳上鎖着黃金打造的鏈子,上面鑲嵌幾顆水頭極好的正紅色寶石,漂亮,也極沉。
壓在凸起的骨頭上,行動間常印出青色淤痕。
每每一動鏈子便發出金屬碰撞聲,在死寂的地下室格外清晰,回聲陣陣,仿佛這點聲響才能證明裏面的人還活着。
林恩慈心裏都明白,這是磨人心智慣用的伎倆。
他只安靜呆着,全當自己瞎了。若難熬得緊,便在心裏默念自己的名字,在軟墊上一遍遍用手指書寫自己的名字,橫撇勾捺,一筆一畫刻在自己心裏。
地下室黑得出奇,只有仇錦來時才有一點光,打在仇錦身後。
仇錦喜歡站在欄杆外看他,像貓逗老鼠一樣。
若來了興致便命人将鎖打開,親自把玩他腿上的金鏈,愛不釋手,癡戀的眼神裏溢出一點狂熱。
林恩慈心裏發毛,顧及傅醫生才強忍着惡心,沒踹神經質的仇錦一腳。
後來不知道仇錦吃錯什麽藥了,居然開始不定期把他從地下室帶出來,允許他在別墅裏走動,只是腳上的金鏈換成了黑色禁器。
林恩慈嘗試過靠別墅裏行走的傭人聯系外界,可他只不過是對園丁說了一句話,一顆子彈破風而來正中園丁紅心。
爆開的腦漿和腥臭溫熱的血一同飛濺到與園丁面對面站着的林恩慈臉上,衣襟上,襯扣上。
連撲簌卷長的眼睫上也滾落一顆人血。
仇錦似笑非笑看向他,手裏握着的黑槍槍口滾燙,彈匣裏最後一顆子彈賞給了和林恩慈說話的園丁。
黑衣保镖盡忠職守,園丁遺體被擡出去,一路上傭人莫不有人敢擡頭看,更沒人發出一點動響。
林恩慈擡手抹掉眼睫上的血。
瘋子!仇錦就是個瘋子!
他像陷入一個詭谲荒誕的噩夢,沒人敢同他說話,他也不能和任何人說話。
就算被仇錦從地下室拉出來放風,院外花團錦簇枝繁葉茂,別墅內傭人各司其職,井井有條。
無數人經過他身邊,皆低頭,面無表情,即使他們之間交談說話也毫無情緒,所有人像提線木偶在仇錦安排的位置上,沒有思想,只知道完成指令。
整座莊園裏唯一的“活人”就是仇錦,但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林恩慈出鍋前沒嘗鹹淡,也不知道這面味道如何,但看沒完全出汁的番茄便知道不會太好吃,不過番茄炒蛋也難吃不到哪裏去。
仇錦吃了半碗便放下,矜貴地取手帕擦了擦嘴,點評道:“尚可,有待提高。”
林恩慈心下一松,沒發瘋就行,現在看起來還算個正常人。
仇錦今晚不知發什麽癫,紳士地邀林恩慈上樓洗漱,不像以往逗狗一樣叫他去樓上。
林恩慈洗完,穿着新送過來的睡衣,坐在床邊心神不寧,等仇錦洗完澡出來還是同一頁,兩指無意識在薄薄一片書頁上留下淡淡褶皺。
仇錦頂着濕漉漉的頭發,用毛巾細細按壓吸水,直至頭發不再滴水。
“傅明軒想回國,被我扣下了。”仇錦輕描淡寫地說。
林恩慈屏氣,喉嚨吞咽間恢複鎮靜,“你說過不會動他。”
仇錦一笑,“當然,我是信守承諾的人。只要你乖,我就不會動他。”
林恩慈得了仇錦口頭保證,心下松三分。
兩人一時無話,卧室裏一片安靜。
仇錦将抽屜裏的頭油抹在半幹的頭發上,是舒緩凝神的花草香。
等一切安頓好,兩人同床而眠,直至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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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過後,林恩慈發現自己脖子上多了個黑色項圈。
“這是什麽?”林恩慈問站在窗邊俯瞰莊園全景的仇錦。
仇錦眉尾一挑,分出眼神看了項圈一眼,複又轉頭看回窗外。
林恩慈沒有追問,陪仇錦吃完早飯。
按往常慣例該回地下室上鎖鏈,等下一次出來又不知猴年馬月,全看仇錦心情。
可今早特殊得很,仇錦沒有把他關起來,反而讓他換好衣服,帶他出門。
林恩慈記不清多久沒看到如此廣闊的天空,坐在車裏隔着玻璃看向外面,森郁林木随之遠去,他們駛到一條大路,後兜兜轉轉在林間小路上開,像是沒有目的地。
林恩慈望着越來越偏的路,心裏的不安越來越濃重。
近期仇錦來地下室看他的頻率變低,昨天晚上也是九點多才回來,偶然一次到花園裏陪仇錦發癫教小狼崽學羊叫時,他發覺看守大門的守衛換了一批,人也更多了。
今早他沒被送回去,反而被帶着外出,難道是莊園要出事?
林恩慈心跳微微加速,難得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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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個小時後,林恩慈為自己天真想法感到崩潰。
什麽難得的機會!——別說找機會聯系外界和逃跑了,命都要沒了!
跑!
灰蒙樹林間越過幾道慌忙逃竄身影,後面追着一大波持槍殺手。
林恩慈唇喉幹澀,長久未進水的嘴唇幹裂,槍械硝煙味在鼻腔久久不散,直至肺腑,每口呼吸間帶出濃烈鐵鏽血腥氣。
急喘,風聲,樹葉沙沙聲,鳥獸振動翅膀聲,放槍聲,融就成逃亡路上催人奪命的音符。
林恩慈躲在一處小土堆下,樹葉密密麻麻遮蓋,仇錦手下引開這一波殺手,他和仇錦才得以喘息片刻。
兩人傷痕累累依偎着腥臭泥濘的黃土,耳邊躍過幾聲慘叫與悶哼。
林恩慈不忍再看閉上眼,唇齒打顫,不知道仇錦手下能撐多久。
林恩慈抹掉嘴角咬出來的血,缺氧的大腦重新灌入氧氣,渾身肌肉疼痛無比,蝕骨般的酸痛一波波搶占意識高地,痛感從灌木叢和林葉劃出來的細微傷口一點點複蘇,蔓延全身。
逃亡時神經緊繃察覺不出痛,現下一停下來反倒更加兇猛地湧上來。
林恩慈聲音嘶啞,開口間只覺得嘴裏着了火,“仇錦,把手機給我。”
仇錦狀态比林恩慈更差,汩汩鮮血流滿手臂,掌心血肉模糊,白皙無瑕的臉蛋上有一道從眉骨延至鼻梁的結痂血痕,觸目驚心。
仇錦咳嗽幾聲,嘴裏吐出一口血腥沫子。
這種危急時刻還能笑得出來,“想報警嗎?沒用的,警察不會管,也不敢管。”
林恩慈直接上手掏了仇錦的兜,拿出手機,傷疤累累的手握住仇錦的大拇指靠近屏幕,意圖強行指紋解鎖。
仇錦掙紮地厲害,鮮血早在十指指頭彙聚凝結一層厚厚的血污,即使林恩慈強壓着人把大拇指按在解鎖鍵上,系統識別不出來,只留下一個血印子。
林恩慈低罵一聲,剛想拿腳邊的殘葉擦掉血垢,耳邊傳來物體滾落土坡撞擊聲——仇錦不知道發什麽瘋把手機扔了!
這是他們現在唯一可以聯系外界的工具。
林恩慈壓着聲音,“你有病吧!我特麽什麽時候說要報警了,我是要找姜嗣他們救我們!你自己睜開眼睛看看,這片森林這麽大,就算那群雇傭兵被引走,光靠我們兩個沒槍沒刀沒水沒食物的人怎麽走得出去!”
仇錦嘴邊笑意擴大兩分,橫亘半張臉的血痕傷口愈發可怖,“那我更不能讓你打這個電話......”
仇錦手壓着胸口,露在衣領外的脖子修長蒼白,點點紅痕點綴其間。
即使到了衣衫破爛、容顏有損、狼狽不堪的現在,看起來卻像個索人命的豔鬼。
山路崎岖,他們前面的土坡一眼望下去至少有五六米高,碎石斷枝埋于路上,坡壁陡峭難爬。
即使他能爬下去撿到手機,根本也上不來,必然被困死在那,一旦被人發現連跑的地方都沒有。
而且手機砸下去不知道碰撞到哪個石塊,斑斑裂痕從屏幕中心如蛛網般擴散,根本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林恩慈認命般躺回原地,喉嚨不停吞咽,口腔吝啬分泌一點汁液,杯水車薪,渾身上下似着火般難受。
林中寂靜,不知道是下一波雇傭兵先發現他們還是上一波雇傭兵先折回殺死他們。
林恩慈微轉過頭看向氣息微弱的仇錦,如好友般語氣平和詢問,“他們為什麽想殺你?”
仇錦嘴角扯出一個肆意張揚的笑,眉骨的血痂崩裂開,血液順着皮膚紋理流到眼角,似一滴血淚。
但他睜眼的那一刻,如孩童作惡時最純粹的惡意幾乎要化作粘稠的黑水流出來。
“因為我讓他們,親人反目成仇,兄弟阋牆,同室操戈,祖業盡毀。情人陰陽兩隔,貴者卑,賤者上,讓辛密大白天下,攪得他們自以為的秩序全颠倒......”
仇錦眉目森寒,眼角眉梢挂着極盡嘲諷的冷笑,“他們欺我,我為何不能報仇?他們看不起我,還不是讓我無用下等的Omega騎到他們頭上去。”
林恩慈無意追問仇錦那些人是如何欺辱他,令他有如此大惡意,也懶得管報仇不報仇的緣由,更不想探究仇錦是先天如此還是後天所迫。
只一條,讓他咬牙切齒,“那你帶上我幹什麽?我又不曾辱你負你!”
仇錦哈哈大笑,牽動胸口的傷疼得他龇牙咧嘴,“自認倒黴吧。還記得你大學出國交流學習那時救過一個落水小孩嗎?”
林恩慈是大二暑假,靠高績點和老師力薦搭上學校外國交流項目,可是都過去八九年。
他回想了好一會,才從犄角旮旯裏扒拉出仇錦說的事。
“是你?”林恩慈雙眼睜圓。
當時他因做實驗錯過午飯,下午有些餓去便利店買了個飯團。
回程路上發現岸邊一群不過十一二歲大的小孩把另一個小孩推入水中,他上前制止,趕跑了那群衣着精良的壞孩子。
落水的孩子自己爬了上來,瘦削蒼白,渾身濕漉漉。
身上穿着和那群孩子一樣的私立學校校服,只不過他的衣服明顯髒污陳舊不少,有些不合身,應當是年歲漸長身體拔高,但是沒來得及換更大碼的校服。
林恩慈把手裏的飯團和紙巾給他,這是他能提供的最大善意。
這些孩子一看就是背景不凡,家世不菲。
他只是來做一個月短期交流的學生,他不該管。
回憶完畢,林恩慈心中更不解,“我明明幫了你。”
仇錦:“是啊,你幫了我,是唯一幫過我的......我本來想把你做成标本,這樣就能将我人生裏唯一的善意封存,不會變質,不會消散。但是後來想想,還是一個鮮活的人比較有趣。”
仇錦撇了林恩慈一眼,雙目炯炯有神,“你看,我對你是不是很好?你在我手裏這麽久能跑能跳,沒有變成人體标本。”
說着說着他眼神下瞟,對着林恩慈腳上黑色禁器目露狂熱,似回憶往昔般喃喃自語,“我水性極佳,要是你不來,我一定要帶一個岸上的人下水淹死他。但是你來了,把他們都趕走了。
我一上來就看到你的腳踝,很漂亮,白皙瘦削,骨肉勻亭,骨頭凸起的弧度剛剛好,很适合放我手裏把玩,皮膚紋理也漂亮,像是按我心裏喜歡的樣子長的。”
林恩慈伸手将長褲拉下蓋住腳踝,最終還是沒忍住一腳踹到仇錦,罵了一聲死變态,深呼吸平複翻湧的情緒,心裏為這荒唐理由可笑。
仇錦被踹倒,趴在地上笑着看向林恩慈。他們會死在一起,這是很好很美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