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宿醉後的第二天,蔣姝慌裏慌張從卧室裏沖出來。
“啊啊啊啊啊!要命了,我居然睡了這麽久!
我哥和我嫂子給我打了四個電話,發了二十八條微信,這我都沒醒!”
蔣姝以非人的速度完成洗漱,三下五除二吞了個面包,拿起手機就往門外沖。
走到一半,發現林安饒兩眼下濃重陰影,面色雪白,白到泛青。
她這才隐約想起來昨天拉着林安饒陪她喝酒。
但剛開機的腦子迷迷糊糊,無法完全回憶起耍酒瘋的情況。
也就不知道她在天沒黑的時候就睡着了,一整個晚上都沒打擾林安饒休息。
蔣姝還以為是自己酒後失德,鬧得林安饒一夜沒睡好。
于是連忙邊道歉邊穿鞋,“對不起啊安饒,昨天喝多了,耍酒瘋打擾你休息了,等我去完療養院回來一定給你賠罪!”
林安饒抿嘴上揚,聲音輕得仿佛如一片羽毛飄在空氣裏。
“沒事,你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如果蔣姝願意花幾秒回過頭看看,就會發現林安饒說話時眼睛未曾聚焦。
但蔣姝沒有,她太着急了。
幾秒後,像是被某個關鍵詞激活,從虛無寂寥的夢境裏醒來,林安饒聲線壓緊,喉嚨幹澀得厲害,問:“是哪個療養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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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姝正和鞋帶搏鬥,毫無察覺地半蹲在地上回答。
“頤天療養院啊,海城最好的那個。我姑奶奶身體一直不太好,住在頤天療養院十多年了。
我嫂子不是懷孕了嘛,我哥和我嫂子說是要一起去看我姑奶奶,順便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她。”
系好鞋帶,蔣姝站起身,因為站的太猛眼前閃現幾秒黑圈。
等緩過這幾秒便急急出門打車去了。
林安饒獨坐家中,一口一口抿着酒。
所有的事情都串起來了。
怪不得姜錦書和蔣姝怎麽都找不到蔣城藏起來的人。
因為那人就藏在他們眼皮子底下,藏在蔣姝姑奶奶眼皮子底下。
晚輩去拜訪生病的長輩,多麽正當的理由,再正常不過的行動軌跡,姜錦書又怎麽會懷疑呢。
羅輯有和他母親的合照,對他母親遺願如此了解,在母親死後當他經紀人,心甘情願幫他們在幾個Alpha眼皮子底下兜旋,蓋是因為他也在療養院,與母親早已認識,朝夕相處,感情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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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小灰塵顆粒漂浮空中。
今天太陽格外明媚,可惜深秋的天,樹葉枯黃,百花凋零,了無生機。
寒氣蘧然而至,僅僅過了一晚,往日溫暖和煦的風變得冷寒,竟吹得人骨縫裏都泛起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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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海醫院,804房間。
林安饒捧着一束白色百何來到病房。
“怎麽弄成這樣了?”他将百合擺在床頭,與另一束向日葵平排并列。
窗外漏進來的風吹動窗簾,淡藍色布匹輕輕搖曳,似如窗外無邊蒼穹的藍。
羅輯穿着藍白條紋病服,虛弱無力半躺在病床上。
他青白面色,頭發稀疏,胸膛上貼着幾個黑色圓形儀器,一旁機器上有三條橫線上下波動。
許是久病,連說話都沒力氣。
羅輯勉強提起點精神,看着來人說:“我知道瞞不住。”
林安饒眼裏閃過濃烈的悲傷,才一個月的時光,怎麽會連說話都費勁。
“什麽時候的事?”林安饒輕聲問。
羅輯張着幹裂蒼白的唇,回道:“好幾個月了,一直沒和你們說。醫生說是癌症複發,癌細胞擴散了。”
他面色異常平靜,平靜到讓人懷疑他說的不是自己,只是哪個無關緊要的人。
“我不打算治療了。反正也沒多長時間好活,不如少受點罪。”
交代完自己的事,他才開口向林安饒解釋。
“對不起,安饒。當初我不知道把真相告訴你是對是錯,但現在你已經知道你母親不是病逝,是自殺。真相的一角已經揭開,所有被掩蓋的事總歸是藏不住的。”羅輯虛弱的聲音裏含着深深歉意。
林安饒安靜聽完,在羅輯措辭解釋前打斷他,“是我,對嗎?”
聲音抖而輕,似乎是從牙縫裏壓了一夜,終于在今天大見于光。
羅輯苦笑。
人有時候還是糊塗點好,慧極必傷。
他也沒有隐瞞,從手機裏調出兩張血檢報告遞給林安饒。
“當初你母親病逝,聽到這消息的我是不信的。我第一時間去了醫生家裏。”說到這裏他笑了一下。
“因為我和醫生相熟,醫生偶爾會帶他們家的薩摩耶去醫院,所以當我出現在醫生家門口但一籌莫展進不去的時候,那只薩摩耶聽出我的聲音給我開了門。”
“我去了書房,醫生應該是被緊急叫走了,連電腦都沒關。電腦界面還放着這兩張驗血單。看來他也在排查是哪裏出了問題,并且發現了。”
兩張驗血單上的時間極其接近,患者性別均為Omega,房號只差一個。
“一般護士都是從樓層1號開始抽血,但你看這兩管,房間號在前的抽血時間晚于房間號在後的,明顯那天出了什麽事,護士不得不返回上一個房間再抽一次。”
林安饒聽懂了,死死盯着兩份截然不同的驗血單,嗓音沙啞,“所以這兩份血液樣本來自同一人同一時間,但是驗出來的結果完全不一樣。”
“——我母親沒病,有人在誤導我們,讓我們以為她生病了。”
說到最後竟有些啞得說不下去。
怪不得,當年母親被查出生病的日子那樣巧。
彼時他鬧得厲害,脾性剛烈,容不得一點迂回婉轉,不願受林正英擺布,一心只想帶母親出國。
林恩慈也拿到了國外一所名牌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他們早早計劃好出國,遠離林家。
就在他偷偷在國外銀行開戶存錢時,他母親突然生病了,生的還是罕見的慢性病,需要高額醫療費與護理費。
于是後面的事情順理成章。
有他一個跳火坑不夠,後來林恩慈被姜嗣看上,被迫放棄出國深造的機會,留在姜嗣身邊。
他母親本就滿心愧疚,覺得是自己的病拖累了兩個孩子。
所以當他母親發現是自己困住了兩個孩子,不是她的病時,她終于從四年虛假的平和安寧的夢裏驚醒——自始至終,她都是幾個Alpha破使林安饒和林恩慈聽話的籌碼。
于是她在某個深夜用利器割斷手腕,任由自己看着生命一點點流逝。
原來是他間接害死了他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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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輯安慰他,“你母親生前一直希望你和恩慈能幸福、自由。所以她才會一時想不開結束自己的生命。
但這和你沒關系。世事本無常,人生多遺憾。如果一定要找個罪魁禍首,林正英才是這件事的元兇,是他策劃了這一切。
但他現在中風癱瘓,又沒有人管他,說不上是死了更痛快還是活着更痛苦,也算他應得的報應。”
林安饒面容安靜,冷靜告別羅輯,感謝他告知真相,感謝他這些年的陪伴幫助。
在走出醫院大門時,燦爛的陽光刺痛他的眼睛,冷風吹起他的衣擺。
他就這麽慢慢走着,沿着門外青石子路,看着兩邊枯枝殘葉,望着藍天一碧如洗。
——原來,悲涼到極點的時候是哭不出來的。
昨夜想了很久,将所有蛛絲馬跡一一翻變,隐隐不安的第六感塵嚣甚上。
他終于在排除所有可能後将矛頭指向自己。
如果是別人害死了母親,羅輯沒有理由不告訴他。
不管兇手是林正英,霍嚣他們抑或是哪個不知名人士,他總是能借着這幅皮囊得來的身份權利鬥上一鬥。
除非,兇手就是他。
在聽到羅輯答案的那一刻,他像是得到終審判決的犯人,所有的搖擺與猜疑塵埃落定。
他不再惴惴不安,不再彷徨,內心無限平靜。
高懸的鍘刀落下,命運已下審判。
——他才是所有悲劇的起點。
如果沒有他,母親就不會嫁進林家。
如果不是他,母親就不會“生病”,被關在療養院裏四年,最後自殺。
如果沒有他,林恩慈就不會回來看生病的母親,這輩子都碰不到姜嗣。
按照時間算算,林恩慈應該早已拿到頂級學府碩士畢業證書,尋得一條好出路,或許日後還會有無限榮光加身,在教科書上占上一頁。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隐姓埋名,提心吊膽。
都是因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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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樹蔭下出神呆坐時,林安然偶然碰見一個故人。
一個看起來年歲尚青的青年小心翼翼走到跟前,問帶着口罩的林安饒,八年前是否在學華街道某戶人家當過一段時間的家教。
林安饒打量青年黑黃面容,終于在帶着濃重倦色的眉梢處尋得幾分從前的影子。
“你是李鵬飛?”
青年搖疑不定的臉上迸發出驚喜神色,“是!是我!”
路過的兩三行人被吓一跳,轉頭看他們一眼又步履匆忙往醫院大樓走去。
李鵬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發,意識到自己太激動了。
兩人邊走邊聊。
原來李鵬飛的母親好幾年前生病,現在正住在醫院602號房。
李鵬飛帶林安饒進了602。
七樓以下的病房都是普通三人制,住院費用較單人病房便宜不少。
李鵬飛母親是三號床,最靠近窗戶的那一個。
李鵬飛将每兩個病床之間的米色簾子拉上。
打進去的點滴有嗜睡的副作用,他母親躺在病床上睡得正熟。
李鵬飛将從醫院外超市買回來的日常生活用品輕手輕腳放進櫃子。
他将唯一一張凳子讓給林安饒,林安饒擺了擺手示意不用,站在臨窗角落。
躺在病床上的中年女人兩鬓生白,幹枯頭發毛糟地壓在腦下,溝壑斑斑的臉上盡是術後病理反複造成的黑點,皮膚粗糙不堪,從內裏吐出一種黃裏帶黑的顏色,看起來竟比八十老妪還要接近死亡。
李鵬飛滿面倦憊,眼睛裏充滿被生活磋磨後的渾濁無光。
按年紀算算不過二十來歲,穿得不是年輕人喜愛的潮牌,而是一件領口絲絲開裂的皮夾克,褲子路邊一百元兩條的黑色棉褲。
看得出來,親人的性命與治療診金壓垮了李鵬飛的頭顱,從進門到現在,李鵬飛還沒正眼看過他,行為頗局促。
林安饒無意戳他痛處,又覺得氣氛有些沉悶,便找了個輕松點的話題,“你現在在哪上大學?”
李鵬飛臉上露出窘迫的笑,搓了搓手,低下頭不敢看眼前這雙漂亮精致的眼睛,“我沒上大學。剛上高中的時候我媽就生病了,我爸要跑大貨賺錢,我媽沒人照顧不行。
再說我腦子笨,成績也不好,不是讀書的料,所以我退學照顧我媽。後來我媽情況穩定點了,我就在附近找了個輕松點的工作,賺點錢補貼家用,幫我爸減輕負擔。”
林安饒默然,搜腸刮肚想找點詞安慰他。
可一擡眼便看到對方松垮走形的黑褲與前頭破了個洞的雜牌運動鞋,再看蒼老衰敗的女人躺在病床上,隔壁傳來嘈雜切切的聲響,病房裏充斥着一股渾濁的味道,便說不出什麽話了。
再多的安慰都是徒勞,生活早已給了這個出生普通的年輕人最灰蒙的天空。
林安饒摸了摸兜裏的卡,問他,“這個病要花多少錢能治好?”
李鵬飛臉上露出一點難過,聲音都低落下來,“治不好。這幾年都是靠藥吊着,前前後後花了大概五六十萬,家裏存款用完了,我們就把房子賣了。”
李鵬飛說完才驚覺自己跟林安饒說這些幹什麽,這些事,這些錢和對方一點關系都沒有。
他停住話頭,不好意思地看向林安饒。
此時,病房外一個小護士來找李鵬飛,要他去繳費。
小護士拿着賬單指給李鵬飛看,“上個月欠了兩萬多沒交錢,這個月不能再拖欠了。病人後續還要做手術,這個月肯定是出不了院的,先去把上個月和這個月的住院費交了。”
李鵬飛滿臉羞紅,不敢看聽到這番話的林安饒的臉色。
他唯唯諾諾道,“不好意思啊護士,給你們添麻煩了,我這就去交。”說完拿着賬單往病房外沖去。
小護士好奇看了眼站在角落的林安饒,雖然帶着口罩看不清臉,但站那一瞧便像養尊處優的人。
他衣着整齊幹淨,雖看不出是什麽牌子,是基礎款,沒什麽花裏胡哨的設計,但人一眼看過去就覺得質感極好,肯定不便宜。
小護士:沒想到這家人還認識這麽一個漂亮有氣質的有錢人。
醫院人來人往,病人多,事務也多。
小護士沒閑情在這欣賞美人,送完賬單回護士處處理其他事情。
等護士走後,林安饒從兜裏摸出一張卡,偷偷塞進書裏。
剛剛李鵬飛開門放東西的時候他就看到櫃子角落塞着這本成人高考用書。
林安饒走到服務臺,像護士要了紙筆。
他得寫張便條留給李鵬飛,免得李鵬飛以為是哪個人錯放的,苦巴巴去找失主,不敢用卡裏的錢。
這張卡裏有一百萬,他不也清楚夠不夠。
這一百萬本來是為羅輯準備的,但羅輯已經不想治了,這錢也給不出去,不如送給李鵬飛幫他一把。
林安饒剛起了個頭,“密碼”兩個字還沒寫完便聽到遠處一病房傳來尖利的喊叫。
“醫生!護士!602房3號床病人跳樓了!”
“哎呦!怎麽回事,這人怎麽突然跳樓了啊?要死也別死這,晦不晦氣。”
明明走廊兩頭窗戶關得好好的,林安饒卻能感受到一陣陣刺骨的寒風席卷他的身體。
停在半空中的筆被緩緩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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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安饒走進亂糟糟的602房,門口聚集了一堆看熱鬧的人。
602房窗戶大開,風吹得米色隔簾嘩啦啦作響。
林安饒看到,尚有餘溫的病床床頭有一滴碩大的、未幹的淚痕。
挂在撐杆頂部的幾袋點滴滿滿當當,透明的圓柱形針管裏什麽液體都沒有,幹幹淨淨。
——護士根本沒給病人打上針。
耳邊傳來幾聲“啧啧”聲,住在1號病床的病人家屬撲在旁邊人耳邊小聲說。
“這個病房也是出鬼了,剛剛2號床被拉去急救,緊接着3號床的人有跳下去死喽。太不吉利了,我得給我兒子轉病房......”
林安饒站在原地沒動。
他好像知道為什麽護士沒如往常一般給李鵬飛媽媽挂上針了,也知道枕頭上的淚痕是哪來的了。
想來李鵬飛家裏不富裕,這麽多年一直為病奔波,到最後還沒治好竟到了不得不賣房的地步。
這些事李鵬飛十有八九是瞞着生病的母親的。
何苦再讓生病的人心生愧疚煩悶呢?
就像小護士來找李鵬飛交上個月拖欠的與這個月的費用時,也是專門挑了李鵬飛母親睡着的時間。
人生總是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巧合,你也永遠猜不到這些巧合帶來的是什麽結果。
就像一塊盲盒巧克力,在入嘴之前,你不知道是甜還是苦。
林安饒知道,他在無意中送給李鵬飛一塊苦得讓人掉眼淚的巧克力。
看,他又間接害死了一條生命,害了一個家。
林安饒将密碼寫完——這張紙上只寫了密碼,其餘一點信息都沒留。
他将紙夾在成人高考教材裏,與卡一起放着。
随後,他逆着越來越聚集的人流,沉默地走下樓梯。
遠方病房裏隐約傳來男人悲痛凄厲地哭聲。
他沒有回頭,只是拖着越來越沉重的身體,往醫院大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