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林安饒在車上小憩,昨天一通鬧下來心力交瘁。
特別是晚上,霍嚣就在他身邊,心裏郁結,夢裏有數不清的片段閃過,留下一點稀碎的痕跡。
母親到底是為什麽要自殺,又為什麽挑在過完生日的後幾天?
前四年,母親雖然生病了,但霍家謝家他們提供了最好的醫療條件,找最好的醫生,安排最好的療養院。
過生日時母親也沒有異常的舉動,病情一直很穩定,面色雖有些疲憊蒼白,但精神狀态還算不錯。
這些年,母親一直愧疚,覺得是她拖累了兩個孩子。
每次他和小舅舅來看母親,她總是把最好的一面展示給他們,讓他們知道她過得很好,還告訴他們她療養院裏交到朋友,她又怎麽會在某個深夜自殺呢?
他們到底想隐瞞什麽?
林安饒想不通,他有些後悔讓林正英氣得中風躺在床上,若是顧麗麗早一點找到他,或者他能晚一點把事情爆出去,他說不定就能撬開林正英嘴裏聽到真相。
不知道是不是前生作惡太多得了報應,林正英中風的情況比一般人嚴重得多,現下口不能言,癱瘓在床,每日只能勉強吃些流食。
林安饒在心裏長嘆口氣,此次去看林正英也不是為了逼問出真相,只是為了讓霍嚣更相信他。
他需要一個“契機”,和過去種種割席,取得霍嚣信任。
他知道從霍嚣嘴裏套出真相的幾率幾乎為零,他只是想借霍嚣的權勢查明真相。
從前他甚少靠霍嚣的身份和地位做些什麽,搶些什麽。但若想盡早查出真相,必然要借勢狐假虎威一把。
他必須,讓他吊詭的行為、讓這些轉變看起來合理,至少給霍嚣一個理由和鋪墊,讓他能幾分存疑幾分相信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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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厭倦了應付三個ALpha的生活,如若一定要在三個人裏選,他只能選霍嚣。
有掌控欲但懂得收放,生活重心在事業上,不會幹涉他的工作。
在獲得霍嚣信任後不僅可以借勢解決那三個敗類,還可以獲得更大程度上的自由方便調查。
喬齊上頭有個手腕強硬又寵他的喬晟,這麽多年喬齊就沒正經工作過幾日,沒什麽事情能絆住他。
若是選他,加上喬齊給個好臉上房揭瓦的性格,必然是時刻黏在他身邊,搞不好連公司都不要了,跑來給他當經紀人。
至于謝瞻,根本不知道在哪。
林安饒一回憶才意識到已經幾個月沒見到謝瞻了,連個電話短信也沒有,實在是詭異。
不過林安饒既然選好了人選,巴不得剩下兩個永遠不要出現在他面前,故而也沒有擔心這一說,謝瞻的安危也輪不到他來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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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海城中心醫院某層VIP病房門口,林安饒叫住了霍嚣。
“霍嚣,你能不能在外面等我一下,我想一個人進去。”
林安饒放輕放緩語氣,在門前站了很久,仿佛一個仇恨又掙紮的孩子,決心與從血緣上來說最親的人來一場最後的告別。
霍嚣雙手附上肩頭,安撫似地摸了摸:“我在外邊等你。”
林安饒見霍嚣沒有跟上來的意思,心下長抒口氣。
霍嚣把病房裏所有人都清空,獨留林安饒坐在軟椅上。
說是清空,病房裏也只有兩個護工和一個林家旁支。
更可笑的是那旁支并不是來看林正英的,反倒是來搜刮林正英最後一點棺材本。
被轟出去的旁支看到霍嚣那張臉吓軟了腿,什麽都不要了,拿着手裏的遺囑逃命似的跑了出去。
安頓好所有,霍嚣關上門前說:“我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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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P單人病房裏總算安靜了,只剩林安饒和林正英這對父子。
林正英身上插着管子,嘴裏唔哩誤嚕說着什麽,但林安饒一個字也聽不清。
“林遠德死了。”
剛剛還激動的林正英突然沒聲,蒼老渾濁的眼球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林安饒看到林正英氣息越來越急促,仿佛下一秒要心髒病發的樣子,他輕笑一聲,“心疼了?”
林正英艱難轉過頭看向林安饒,明明是一張漂亮明豔的笑臉,卻讓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林正英産生逃離的沖動。
林正英喉嚨裏發出卡痰的聲響,伴随着呼啦呼啦的不順暢呼吸,仿佛一臺老舊毀損的破機器。
他想叫人!他想跑!
可是他已經中風了,連一句清楚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眼睜睜看着林安饒越來越靠近他,莫名的恐懼爬上沒有知覺的脊髓。
林安饒像世上最體貼的兒子,生怕躺在病床上的父親聽不清,湊到林正英耳邊輕聲說:“你猜猜,林遠德是怎麽死的?”
林正英無法回答,林安饒像等不到答案,停頓了一會才續上。
“我用刀插進他的喉管,看他在地上掙紮,血飚得有這麽高。”林安饒比了個手勢。
“林正英,你猜猜,你會怎麽死?”
林正英本就衰老的面孔一瞬間變得灰暗。
因為沒法控制面部肌肉,老如樹皮一樣的臉顯得抽搐扭曲,鬓角褶皺的皮膚不斷扯動,連多日動不了的手都像受了莫大的刺激般緩緩上擡,想去按一旁的紅色按鈕。
林安饒看着那只蒼老的手一點點靠近按鈕。
在差一步就能按到的時候伸手将按鈕推到林正英碰不到的遠處。
欣賞夠了林正英狼狽的姿态,才居高臨下直視林正英的眼睛。
“我母親不是病逝,是自殺。”
林安饒語氣平得仿佛在說一件大家都知道的尋常事,聲音語調和“今天天氣不錯”別無二致。
林正英卻吓得瞳孔猛然鎖緊,床底下傳來一陣尿騷味。
林安饒沒有放過林正英臉上一絲一毫的變化,一直沒什麽情緒的眼眸染上轟天的悲憤。
他想,果然是這樣。
林正英知道他母親死亡的真相,而且這個真相一定讓他恐懼至極,比林遠德的死亡都讓他害怕。
林安饒慢慢跌坐回椅子上,如果不是他母親死亡時三個Alpha和林正英都在外地,林安饒會懷疑是他們殺了母親。
可是仔細一想又覺得離譜,若要殺一個弱女子,只需要一把刀刺進她的心髒,根本不用割開她的手腕,任由血流盡而亡,更沒必要找醫生救她。
林安饒又問:“是你們逼死了她嗎?”
林正英嘴角小幅度顫抖,兜不住的口涎滴到被子上,他仍不死心地想碰到按鈕。
林安饒找不到母親自殺的理由,也無法通過提問的方式探究真相。
但既然林正英也參與了,林安饒想讓他活得更痛苦一點。
“我一直在想,你最在乎的林家已經倒了,你也中風癱了,這輩子都只能躺在床上,有什麽能讓你更痛苦一點呢?”
林安饒露出疑惑的神情,仿佛真的在思考怎樣才能讓林正英更痛苦。
随即,他在林正英越來越驚恐的眼神中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神情,像一個想出絕妙答案的孩子。
可嘴角的笑凝固在臉上,形狀姣好的眉眼籠着看不清的陰霾,青綠色血管因血液流速增快而越發明晰。
“你仗着是我生理上的父親的身份才能住在這麽好的病房,還有兩個護工照顧你。
可你不配,從小到大,你從沒給過我一點,乃至分毫的父愛,也從沒承擔起應盡的責任。
你讓我母親受盡苦楚,讓小舅舅前程盡斷。
你視Omega為商品,随意交易随意買賣,只要給你一點點利益,你就會用盡各種辦法把他們送到別人床上。
你包庇林家人犯下的罪,供了一尊又一尊的佛,卻造了一樁又一樁的孽。”
“現在,林家倒了,可剩下的林家人沒死。我會把你送到他們手裏,漏幾個你私藏的賬戶給他們,可他們不知道密碼。”
林安饒輕輕晃了晃手邊的管子,像擔憂父親,懇切提出建議的兒子:“你最好撐着,不要一次性告訴他們。
畢竟你手上只有這麽點胡蘿蔔,要是都叫他們發現了,吃了,就再也沒人肯管你了。
聽說躺久了身下會生褥瘡,破掉臭得很,要是他們不願意給你端屎端尿,你只能盼着身邊圍着的蒼蠅少一點了。”
說到最後,林安饒又往林正英心上補了一刀。
“你看,從前他們多吹捧你,現在,有一個人在乎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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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病房出來的林安饒雙眼有點紅,渾身透露着一點悲傷和幾分釋然。
霍嚣伸手攙着林安饒。
“走吧,從此以後,他不是我的父親。”
林安饒接過霍嚣的手,将全身重心壓在那只手上,身體傾向霍嚣,身旁的人渾身肌肉僵硬一瞬,随即放松下來。
霍嚣就是這點好,若不是觸到他的底線,他是話少的,甚少追問什麽,不會像喬齊那樣磨着你問,也不會像謝瞻那樣旁敲側擊。
回來的路上,林安饒一路頭都靠着霍嚣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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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的時間尚早,管家和陳姨正張羅着午飯。
林安饒溫順地被霍嚣抱上樓,被放在床上時,林安饒突然伸手環住眼前半蹲的人。
“霍嚣,我有一點點想哭。”肩頭傳來悶悶的聲音。
霍嚣寬闊的胸膛如一座堅實的城牆,抵在林安饒身前。
霍嚣寬大溫熱的手掌摸着林安饒腦後柔軟的頭發,似鼓勵似安慰。
林安饒聲音有點沙啞。
“從小我就跟着母親一起,他從沒當過一天合格的父親。
我母親死了,林家倒了,他最在意的接班人死了,他躺在床上,沒有體面沒有自尊地活着。
從前我好恨他,恨他薄涼,恨他把我送給你們。
二十五年,我只收到過一次生日禮物,在我十八歲成人的時候,他給我送了一個香薰,第二天醒來我已經在喬齊床上了,真是天大的驚喜是不是?”
霍嚣親吻他的頭發,空氣中有一絲龍舌蘭信息素洩露的味道。
“我該繼續恨他,直到他死。可看到他倒在那裏不能動的樣子,我忽然不恨了。
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可能是這股恨意撐着我走太久,已經和我的血肉長在一起了,猛然拔掉身體像空了一塊。”
林安饒直起身,看着霍嚣,說:“霍嚣,我突然找不到生活的目标了。”
“我母親長眠地底,小舅舅也從姜家離開,可我患了這種病,沒有藥只能縮在房子裏閉門不出,就算我走了,可又能走哪裏去呢?”
“聽說患這個病的人最後會死得很痛苦,即使有Alpha幫他們纾解,最年長的一個也不過是四十歲的年紀離世了。”
林安饒被霍嚣握着的手猛然一痛。
霍嚣:“你不會死,現在科技這麽發達,一定會有解決辦法的。”
林安饒蒼白的小臉上扯出一個勉強的笑。
霍嚣沉着眉眼,“你要是喜歡拍戲,我們就繼續拍。你要是恨我們,就繼續恨下去。
我們很壞,逼着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強迫你留在我們身邊,還在你身體裏植入芯片。
我們太壞了,你該恨我們的。”
林安饒噗嗤一笑,像聽到什麽好笑的事情。可笑容轉瞬即逝,快得讓霍嚣喉部止不住吞咽。
林安饒拍了拍霍嚣肌肉鼓脹而有力的大腿,問他:“這麽蹲着腿不酸嗎?起來說話。”
霍嚣搖搖頭,說:“不酸,在部隊的時候都是幾個小時起步。”
林安饒笑了,“很少聽你講以前的事。”
說着把頭靠回霍嚣肩膀,閉上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麽。
霍嚣摟住懷裏單薄柔弱的身軀,手掌輕輕摩挲在林安饒頸項,最後停留在一塊微微凸起的骨頭上,掌心的熱度包裹着纖細白皙的脖頸。
“霍嚣,我好累,真的有點累了。”沉默許久的林安饒出聲。
霍嚣語氣很輕柔,與長相十分不符的輕柔,“累了就睡一覺,我在旁邊守着你,好不好?”
林安饒攀附在他身上,感受霍嚣心髒跳動的頻率。
“霍嚣,我想試試,輕松一點去活,随自己心意去活。”
霍嚣皺巴巴的心如雨後逢甘露般展開了一些,“當然好,有我給你撐腰,想幹什麽就幹什麽,誰都不管,誰都不怕。”
林安饒伸頭蹭了蹭他:“你說的,我當真了。”
霍嚣:“我從不會食言。”
得了承諾的林安饒心滿意足地躺在柔軟的床墊上,霍嚣替他脫掉外衣,又幫他掖好被子。
霍嚣打算把衣服放進髒衣簍時,聽到身後傳來林安饒的聲音:“這是我十八歲成年那天的衣服,把它扔了吧。”
霍嚣聞言一頓,随即心裏冒出一股股泡泡,說不清是酸楚還是心疼。
他說:“好。”
以後只會有更多更漂亮的衣服出現在林安饒衣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