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悲不自勝
第70章 悲不自勝
京城。
長街一片安靜祥和,一人卻駕着匹快馬從人頭攢動的長街快速奔過。百姓紛紛避讓,唯恐不及。
快馬疾馳,百姓們回首看去,只能瞧見一陣迷亂的塵土之中,馬上之人高揚着馬鞭,急切地鞭打着馬肚,似是有十萬火急之事。
這匹快馬走街串巷,焦急地在東廠督府大門前停下,馬上之人立即抛下馬匹便急匆匆地入了府。
秦肆本還在書房之中閱公文,卻突然地接到遠方侍衛的來報。他還未聽完消息,臉上倏地就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瞳孔微微地震動着。
他幾乎顧不上手頭上要緊的公文,立即趕出府去。
府門前還停留着那匹歇息中的快馬,秦肆便二話不說地騎上快馬,朝着京城偏僻處趕去。
待他到了一處宅院時,慌張的守門侍衛便如同見了救世主一般,連忙迎着秦肆進來。
侍衛随即顫着聲線道:“督主,他……他就在房中……”
秦肆捕捉到關鍵字眼,便不再理會侍衛。
火急火燎地走過彎曲的回廊,此間,他額頭處已經冒出了豆大的熱燙汗水,心髒狠狠地跳動着,好似要跳出嗓子眼來。
裏間屋子的前頭圍着好些侍衛,和低着頭、用帕子擦拭去淚水的膽小侍女。
他們見到秦肆來,便都是狠狠地一驚,亂成一鍋粥的衆人立即畢恭畢敬地立在原地,大氣都不敢多喘一聲。
侍衛面上的慌亂、和侍女臉上不斷掉落的淚珠,似乎間接地讓冰涼的空氣中,凝結起一層緊張又揪心的氣氛。
秦肆的呼吸似乎也跟着繃緊了,漆黑的眼珠子直盯着那扇半掩着的屋門。
他微顫着的指尖推開屋門,外頭的明亮光線透進了屋裏,淺金色的光裏還有細碎的毛絨飄動着。
随着那陣光芒向上看去,很快地看到了一雙有些畸形的腿,垂在半空中。再往上,便都被陰影遮住了,瞧得并不十分清楚。
秦肆那雙平日總是帶着冷漠神色的眼眸,此刻似乎只剩下驚訝、懊悔,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不斷地交織在一起。
如此炙熱,如此滾燙。
最終,他還是閉上了眼。
他轉過身去,臉上滿滿的都是與平時不同的沉郁、悲傷顏色。
卻沒有人敢擡頭看他,只有一名侍衛哆哆嗦嗦地呈上一封書信。那是他在老岳的屋中尋到的,似是遺書罷。
信上頭只寫着二字——秦肆。
不是東廠廠督等高高在上的稱謂,而只是秦肆二字而已。
秦肆接過那紙書信,手背上的青筋似乎都鼓起來了,似乎在隐忍着激烈的情緒。半晌,他才微微垂下頭來,緩緩地嘆了氣,低聲道:“安葬了罷。”
他并未當場拆開書信,而是獨自一人入了空蕩的明間去,這才慢慢地拿出書信來。
信封上的墨水還在點點滴滴地傳出點墨香,字跡齊整,并不是急急地寫下,而是經過深思熟慮後才寫的。
秦肆打開折疊着的信,只見上頭寫着幾行并未署名的字:
“老朽背負着太沉重的秘密,終日茍活,不得安寧。與其如此,不如就帶着這個秘密到墳墓裏去罷。”
秦肆緩緩地轉動着眼眸,有些凄涼的目光落在最後一行小字去。
“望君珍重……”
紙上本只有墨字,不知為何忽然地就落下一滴水珠來,水珠浸透了紙張,在紙面上留下了一抹深色的痕跡。
秦肆似乎很是疲憊,只能虛虛地背靠着椅背,手背遮住朦胧一片的眼睛,他不得不沮喪起來。
慘痛的年少時光,似乎都在這陣模糊的視線中慢慢地回憶起。
他初次入宮時,也不過是十歲光景。
淨身房的岳公公許是受到了打點,并未将秦肆變成真正的閹人。除卻這一點,秦肆與任何低等奴仆都沒有不同之處。
無權無勢的弱小之人,便只能從又髒又差的浣衣局做起。
宮裏少不了欺人的混賬東西,他初來乍到,又終日繃着一張苦大仇深似的臉,無人肯待見他。
漸漸地,那些人倒是聯合起來,一起欺負他了。
即使是不該他負責的差事,也都推到他的身上。
他記得,那些年的冬天冷極了,連水都凍冰了。面對着堆積成山的髒衣,他卻只能将已經生滿凍瘡的手浸入冰水裏,一次次地洗着并未有污穢的宮衣。
或許将來的某一天,會有大人發現他這般努力,便提拔他罷。
然而這樣的日子,他等了太久太久。
等得春秋過去了幾輪,都未有大人看見他。
許是命運糟糕到了谷底,便有了觸底反彈的機會。
秦肆在偶然之中又遇到了岳公公,岳公公念他性子沉穩,做事本本分分。便将他帶至後宮之中,讓他去伺候經選秀剛入宮的妃子。
秦肆覺得,他好似離自己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只是他未想到宦官之中也會有争寵的戲碼,在一次的端茶送水當中,竟被一同侍奉的內侍陷害。內侍不動聲色地伸出腳來,絆倒了他。
那杯熱茶很自然地潑向了主子。
一向溫和的主子大發雷霆,有了一旁內侍的煽風點火,秦肆便很快地被人帶了下去。
帶着尖刺的藤條打下來,倒是比打板子要疼得多。
尖刺都勾進肉裏去,藤條一抽起,便勾得破裂的皮肉都跟着顫動了。
深色的宦官服飾幾乎看不出血,待他被扔至那片潔白的雪地之後。血跡浸着晶瑩剔透的雪,顏色便十分地明顯了。
大雪紛飛,冰涼的雪墜入皮開肉綻的傷口之上,卻一點都不疼。
只因他已經疼得麻木了,臉頰滿是一道道的血痕,額頭處的血珠沿着面容緩緩地落下,浸入了眼眸當中。
他卻無力擦拭了,血液染紅了視線中的一切。
秦肆無了力氣,只能像只茍延殘喘的獸物一般。在雪地之中低低地呼吸着,喘出的氣體瞬間浸了一層冷意。
眼球幹澀,眼皮愈來愈沉重,腦中的意識好似也越來越模糊了。
他就這般的,死去了嗎?
可是,他還有好多事情都未做呢。
好不甘心……
秦肆在快要閉上眼去時,影影綽綽的視線裏,卻漸漸地出現了一堆身影。
誰來了?
他強撐着,試圖将模糊的視線弄清。
原來是一衆內侍宮娥,擁着賞雪的皇帝來了。
他披着色澤分明的雲錦披風,一層厚厚絨毛圍着裸露在皇袍之外的脖頸,好像很暖和的樣子。
那般明亮的他,與倒在雪地之中、幾乎快要氣絕身亡的秦肆,真是雲泥之別。
皇帝的身邊,還跟着一個錦衣玉袍的翩翩公子,正是年少時的梁王。
梁王的眼裏帶着好些高傲神色,随意地開腔和皇帝聊着天,他的話音落下許久,卻都未聽到皇帝的回應。
梁王有些疑惑地轉眸看過去,便見皇帝的瞳孔顫動着,下巴也在微微地顫抖。
好似看見了什麽驚奇的物件。
梁王順着皇帝的視線看過去,便看見不遠處地一灘被血染紅的雪地裏,窩着一個如死狗般的東西。
梁王深深地蹙起眉頭來,嫌惡道:“不過是一個犯了錯的宦官,不配讓皇兄髒了眼。”
皇帝聞言,那眼裏似乎急急地閃過一絲痛意。
他的口中低低地吐出一口熱氣,在冰涼的空氣中,逐漸變成一抹纏綿的白。
最終仍是閉上眼去,掩去了多少複雜的心思,只沉聲道了一句,“礙眼。”
梁王并不将那般低等的宦官放在心上,随意道:“拖下去罷。”
雪地之中的秦肆還未等到有人将他拖走,就已經徹底地昏了過去,或許是要死了。
他不知道,自己還有再次醒來的時候。
睜眼時,秦肆發現自己得了很重的風寒,全身上下未有一處好皮肉。
同住一屋的內侍無人理會他,只将他丢棄在最裏頭的床鋪之中,令其自生自滅。
這次,仍是岳公公幫了他,給他一碗熱乎乎的濃黑湯藥。
多虧了那碗湯藥,驅走了冬日殘酷的寒氣。
他到底是命硬,最終還是扛了下來,撿回了一條小命。
自此以後,他的性子就變了。
變得冷酷,變得無情無義。
秦肆審時度勢,故意尋機會留在當時最得勢的大太監身邊。巧言令色的他一路高升,官職越做越大。
漸漸地,沒有人敢再讓他服侍。
連之前不聽解釋就下令鞭打他的妃子,都要看他的臉色行事了。
不知經歷過了多少事情,見證了宮中多少龌龊的事情發生,秦肆才當上了東廠廠督的位置。
不過,權利的滋味真好啊。
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想殺一個人原來這麽簡單,只是動動嘴皮子的事情。
秦肆滿意地看着曾經欺辱過他的人,都跪在他面前俯首稱臣。
沒有人不懼怕他。
如此,他逐漸地在權利之中迷失了心。
他的手上逐漸地沾滿了鮮血,背負了無數條人命。
可是這一切,似乎都與他的初衷背道而馳了。
他。
還是當初的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