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他素來雅淡如粼粼湖水之間一朵将開未開的蓮,此刻口稱“本座”,揚眉之際不怒自威,沐嫣遙遙瞧着,才恍惚覺得,他畢竟是北辰少年得意的掌門。
沈昀道:“諸位所言,都不無道理,岳師弟你們既然是北辰弟子,遵守老掌門派下來的門規,自是應有之義,但日月尚有更疊,門規又豈能始終拘泥不化?若本座堅持要衆弟子恪守清規,似乎也有不妥。”
掌門人用實力證明什麽叫四兩撥千斤,幾句看似閑閑的話語,撥轉三耆宿的話頭,熄卻衆弟子的不平之氣,還無意似的引出岳小紅的話來。
岳小紅果然上鈎,順着他的話頭道:“掌門師兄,三位長老,我等學藝于北辰派,此恩決計不敢忘懷,但我們畢竟還年輕,很有個想到江湖上去闖一闖的心,還望你們大度成全。”
這話一說出來,殿中響應之聲此起彼伏。
沐嫣放心地嘆了口氣,心裏明白,沈公子武藝驚人,這鬥轉星移的功夫,用得不俗,北辰解散近在眼前,小皇帝終于去了件大心事。
因衆弟子自請離派去闖蕩江湖,沈昀打疊起精神搖動舌蓮,将三位長老的不滿化解了開來,哄得三個老兒高興,請他們仍居舊處,接着衆弟子紛紛辭別,盡都散去,直忙亂了幾日的時光。
他既忙着,沐嫣不便去纏着他,每日只和那呆萌的小弟子一塊兒在天鏡山游玩,倒也悠閑自在。
這日夜深人靜時,她躺在枕頭上,睡意正朦胧,眼前人影一晃,床頭前悄無聲息地站了個人。
她一驚坐起:“誰?”
那人“哼”了一聲,說道:“怎麽,沐姑娘不認得我麽?”語音嬌媚如黃鹂清啭,沐嫣聽得清楚,訝道:“是……是琉璃?”
琉璃不答,緩緩在她身畔坐了下來,月光斜斜映入窗扉,照得她臉上忽明忽暗,陰晴不定。
自從知道沈昀對自己的情意後,沐嫣便對她頗為抱歉,此刻見她神色有些古怪,想起沈昀對她冷淡之極,更覺歉然,柔聲道:“琉璃,你怎麽了?”
琉璃的目光在月光折射下,散發出幽幽的冷光:“沈師兄如此待你,你心裏可歡喜?”
沐嫣臉上一熱,嗫嚅道:“這……這……”暗想,我自然是歡喜得快爆炸開來,但當着你的面,似乎不大好表露出這心思來。
琉璃凄涼一笑,低聲道:“我爹是叱咤江湖的北辰掌門,我是他唯一的女兒,一直被父母視為掌上明珠,從小爹娘便教我最上乘的武功,又請了名家來教我琴棋書畫。在偌大的天鏡山上,我便如一個小公主一般,其他人都把我捧成了群星中的月亮。”
Advertisement
沐嫣不料她竟和自己說起體己話來,一時不知如何答言,幹笑道:“那你小時候,可比我過得好多啦。”
琉璃凄然搖了搖頭:“那時候啊,我只覺得自己十分的了不起,世上的其他人,都不過是灰塵泥土,連和我說一句話,也是擡舉了他們,直到……直到那日,爹爹下山去,帶了個孩子回來,那時天鏡山正下着雪,那孩子一身白衣,靜靜地從積雪之上走了過來,我瞧着他的模樣,只覺得世上怎麽會有這樣好看的人,不由得看得呆了。
我如同對別人一樣,命令他來陪我玩耍,但他神色清冷,并不理會我,我大發脾氣,可爹爹對那孩子十分寵愛,居然申斥了我一頓,讓我以後對他客客氣氣的,我從此再也不敢欺負他啦。我爹收他為徒,每日不畏辛勞,親自教他武功。
我本來對他很不服氣,可他實在是聰慧得厲害,一開始完全不會半點武功,但兩個月之後,我便已不是他的對手,而三年後,他已然技壓同門。
他年紀雖輕,但所有人看他的眼光之中,已不自禁地增添了敬畏之意,那一年天鏡較藝,他不出所料地奪了魁,立在天臺上,接受着衆人如潮的恭賀。
山風吹拂,飄舞起他的白衣,一張臉如同玉雕而成,美得難以言說,但卻沒半點表情,仿佛正獨自面臨着浩瀚的星河,說不出的寂寥。
我站在臺下,怔怔地凝視着他,便是從那一刻起,我明白了自己對他的心意,但我自幼驕傲慣了,他對我極少言笑,我自不肯曲意逢迎,所以這番心意,他一直不知道。”
沐嫣聽得連連搖頭,道:“你忒也傻了,懷照那等性子,若不同他說,他又怎會先行來俯就你?”話音未落,驀地想起若非沈昀對自己傾訴心思,只怕自己至今仍躲着他,不由得老臉一紅,大為慚愧。
琉璃幽幽地道:“不,那時你走了後,我對沈師兄說了我的心意,可他說,從來只當我是師妹,與別的師妹一般看待,別無他念。
那時我心中悲傷凄苦,聽見他說,他已經有了心上之人。
我憤然問他,可是那蠢笨的所謂救命恩人?他卻正色讓我不可再說你的壞話。沐姑娘,師兄喜歡你的真,你雖然呆呆笨笨的沒什麽好處,但喜也是真的,怒也是真的。”
沐嫣怔怔聽着,心中苦甜參半,她雖知沈昀對自己極好,卻也不料他處處維護于自己,一時心潮起伏,又是甜美,又是凄傷。
琉璃半眯着一雙眼,目光投注在她身上,半晌勾出一個笑來:“沐姑娘,我們也算相識一場,請你幫我一個忙,不知道可不可以?”
沐嫣忙點頭:“好,你要我幫什麽忙?”
她眼角的笑越堆越濃,豔麗無雙,語氣輕飄飄的,一個字一個字地吐了出來:“要你幫我,讓沈師兄,永遠記得我。”
全身癱軟、栽倒在床沿上的時候,沐嫣想起月色裏琉璃若隐若現的臉,那雙從來動蕩如碧水縠紋的目光中滿是怨恨冷厲之色。
沐嫣尚有餘暇思忖,想這姑娘的腦子真是不靈活。想讓懷照記住她的法子有千萬種,何以她竟用了最笨也最慘烈的一個,殺敵一千,自傷八百。
沐嫣的反應并不算太慢,卻也猜不到琉璃怎樣對她用毒,竟讓自己頃刻間骨軟筋酥,胸中如有一股股熱血洶湧恣肆,燒得她整個人都要爆炸開來。
沈昀奔進來的時候,臉色慘白如暮秋冷月,讓她無端想起未逢師父之前,曾持續了數年的人生之雪。
人生真是寂寥啊,從前她有師父,現在有懷照,然而一切又頃刻間就要失去了。
琉璃神經質似的咯咯大笑,一手指着他,縱聲道:“師兄,師兄!我下毒殺了你的心上人,從此你再也忘不了我了罷?”
沈昀凝視着她,如凝視着一個必将踏入閻羅殿的死物:“你下的何毒?解藥拿來,我饒你殘生。”
琉璃驀地止住笑聲,纖手如蔥,在沐嫣的臉頰上一拂,神色詭秘地欲笑未笑:“師兄,你以為我下的什麽毒?這是我爹珍藏三十年的天下第一毒,何來解藥?”
一滴浮生,萬世皆盡。
百草仙的話缭繞在耳,此毒無藥可解,一日之內便過一生,是謂浮生盡。
琉璃臉露詭異的興奮之色,滿臉冷漠得意的笑容,說道:“當初我爹說,傳說中‘浮生盡’是仙界遺留人間的奇毒,便是神仙也救不回來啦,師兄,即便你武功蓋世,也只能眼睜睜看着她死去。”
原來上古時候,有祭司名為幽影,因司風,號為風神,容儀俊雅,稱冠一時。
苗疆有女子名然姝,妙齡妖媚,卻陷于對幽影的苦戀中無法自拔,奈何落花流水,幽影早有愛若掌中珍的妻子,始終對她不假辭色。
然姝單戀十餘年後,于沅水之畔青絲成雪,憔悴而死,屍體化為大片幽藍的浮生花,飄于沅水上。
然姝的兄弟不忿姐姐之死,遂采集浮生花,摻合諸般異藥,制成一種無味無色的奇毒,下在幽影的妻子身上,令她也容顏消損而死。
幽影聞訊,悲憤之極,劍斬然姝之弟,拔盡沅水中的浮生花,但不知何以,這奇毒的制法竟流傳後世,遺禍無窮。
北辰老掌門去世前,遺命将他所有物事盡都火化,但那“浮生盡”裝在一個小小的青玉瓶中,毫不起眼,琉璃身為其女,偷偷竊取,自是誰也沒發覺。
她一邊和沐嫣說話,一邊趁她不防,悄悄将浮生盡灑在沐嫣的肌膚上,沁入肌理,立刻中毒。
當年相見于昆侖時,琉璃見沈昀待沐嫣頗為體貼,便對她深加忌憚,此次重逢,聽到沈昀說已娶沐嫣為妻,心頭哀怒欲絕,終于立意取她性命,以求換得師兄一世不忘。
她做成此事,又是興奮又是悲傷,生怕沐嫣不懂此毒之妙,對着她一頓解釋後,喋喋的話語驀地停頓,端詳着沈昀的神色,狐疑道:“師兄,這姓沐的小丫頭死定啦,你怎麽半點也不傷心?”
沈昀不答,緩緩走到床畔,袍袖輕拂,将琉璃推開三尺,伸手抱起沐嫣入懷,微笑道:“今夜外面的月色甚好,我帶你去瞧瞧。”
沐嫣全身更無半點力氣,見他臉上笑容清淺,浮動如秋霜後的殘蓮,不由得害怕起來,勉強扯開嘴角,想給他一個安慰的示意:“懷照,我……我不要緊的。”
沈昀居然有些不悅地搖了搖頭:“同你說過幾次了,在外人面前,要叫我夫君。”
沐嫣不料他此刻尚在意這種小事,心知命不久矣,便乖乖地點了點頭,含笑喚道:“夫君。”
沈昀微微一笑,抱起她便向門外走去,衣衫飄飄如舞,更不回顧。
琉璃一驚,尖聲叫道:“師兄!你……你不殺我?”
沈昀略一頓足:“殺你作甚?”
琉璃瞪大了一雙驚疑不定的眼,顫聲道:“我存心害了你的心上人,你為何……為何連對我的恨意也沒有?”
沈昀冷冷道:“讓我恨,你還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