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當晚一個執事弟子安排一間上好的卧房給沐嫣住下,言下着實巴結。
白日裏人人看得分明,少年掌門對這姑娘偏愛得緊,言辭裏處處維護的勁頭,很能和護崽的老鷹一較高下,這弟子心思靈透,自然會意,對欽定的掌門夫人分外谄媚。
沐嫣謝了他回屋,卻睡不着,出得門來,但見月上中天,月光映下斑駁的陰影,遠處群山起伏如異獸背脊,清風拂面,微帶悠寒之意。
她正要去找沈昀,一個白衣人自回廊裏迎面而來,卻正是他,手中執着白玉梅花笛,通體瑩澈,一點光華流轉如月色,見了她,眉眼中沁出笑意來。
她叫了聲“懷照”,他取笑道:“怎麽,得了便宜便不認賬,不肯再叫我夫君了?”
她忙搖頭,紅臉道:“咱們不是還沒成親麽。”
他伸臂攬過她入懷,兩人并肩坐在廊間的長椅上,微笑道:“早有天地日月為咱們作了證人,白日裏周長老他們說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能娶你,是我的福氣。”
沐嫣聽他語氣誠摯,心下歡喜,又有些擔憂,低聲道:“我瞧你們派中的幾位長老都不怎麽好說話,你要解散北辰,恐怕難度不小。”
沈昀颔首認同:“不錯,他們的确不好說話。”
她的擔憂更深了一層,憂郁道:“那怎麽辦呀?”
他摟在她纖腰上的手更緊了緊,語氣輕描淡寫:“可是我又何必向他們提起?”
在他面前,她的腦子一向轉得慢,聞言不大明白是什麽含義,結結巴巴道:“那……那……”
沈昀笑而不答,将她鬓邊一縷散發掠回耳後,和聲道:“你只要歡歡喜喜地同往常一樣,愛笑愛鬧便好,門派中的事務,我自會處理妥當。”偏頭向她望了一眼,含笑道:“我吹笛子給你聽好麽。”
笛聲陡起的時候,宛若月下瀑飛,雪夜花開,頓叫人塵心盡滌,心胸為之一闊。
江湖上盛贊沈公子棋笛雙絕,贊得很有水準。和他的笛技比起來,果然連那等高深的武功也要靠後站。
沈公子的笛聲越吹越是蕩氣回腸,仿佛微雨濕花,晚風拂月,傳入耳中,柔婉得如私語低喃,沐嫣聽得眼皮打架,不知不覺靠着他的肩膀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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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時,天色已亮,發現自己睡在一張床上,身上暖烘烘地裹得嚴實,想是沈昀見她睡着,抱她回房休息,他的人卻不知道去了哪裏。
她麻利地從床上爬起來,出門拉了個小弟子一問,那小弟子不過十三四歲,一團孩氣,沒見過什麽陣仗,皺着一張小臉:“掌門正在紫雲殿清算岳師兄等人不曾禀明,便私去皇帝舉辦的龍華會呢。”
說着當先帶路,領着她來到紫雲殿。殿中黑壓壓地站了百十來人,個個不敢喘上一口大氣,沐嫣四處張望一番,殿中也有十來個女弟子,卻不見琉璃。
三位老耆宿團團圍坐,正中坐着個白衣的少年人,臉上不動聲色,一瞥眼望見沐嫣正和那小弟子一起溜進殿來,沖她微微搖頭,以眼神示意她退到一邊,她立時會意,乖乖立在一根柱子旁不作聲。
以岳小紅為首的幾個弟子垂着頭,立在衆人之前,蒼白着臉不大好看。
周長老咳了聲嗽,端起一杯茶來,潤了潤嗓子,方才捋着胡子,端然道:“岳小紅,王辰,霍旌,你們違反門規,私去龍華會上露臉,還得了皇帝的賞賜,視我北辰門規如無物,此刻更有什麽話說?”
一個身形略矮,面皮青白的弟子,被他喚作“王辰”的,嗫嚅道:“弟子……弟子一時利欲熏心,想要在龍華會上博個名聲,還望長老恕罪。”
趙長老“嘿”的一聲冷笑:“當初老掌門立下七條門規,說什麽來着?你給老夫背一背。”
那弟子吓得面色更白了,嘴唇發抖:“本派門規第一條,不得濫傷無辜;第二條,不得燒殺擄掠;第三條,不得結交奸邪;第四條,不得貪酒貪色;第五條,不得悖逆長輩;第六條,不得違背掌門;第七條……第七條……”背到這兒,卻吞吞吐吐地說不出話來。
譚長老向他一瞪眼,橫眉怒目地叱道:“糊塗東西,接着背啊!”
那弟子顫抖着應道:“是,是,第七條……是不得結納朝廷。”
周長老濃眉一聚,臉上如罩寒霜,森然道:“那麽三位應朝廷之邀,前去勞什子龍華會上展露拳腳,想必是自負得很,不将咱們北辰派瞧在眼裏了?”
他語氣森寒,令人不寒而栗,三個被點名的弟子頓時被打壓得如雨打風吹去的花枝,蔫蔫地沒什麽精神。
沐嫣隔着老遠,都能聽到他們牙齒不斷邂逅的聲音,忍不住代他們難過,忖道:“這些人最大也才二十來歲,年少氣盛,學了一身高強的武功,就算不甘于隐居山林,想要在江湖上出人頭地博個名氣,那也正常得很哪,這三位長老,只怕有些強人所難了。”
又想道:“為何懷照也去了龍華會,卻不見他們申斥?難道他做了掌門,便有這麽大的威風,無人能管得了麽?”
忖度未決,趙長老已給了她答案,沉着一張和閻羅頗似兄弟的臉,冷聲道:“若不是掌門得知了消息,趕去龍華參會,以武論友,奪得第一,咱們北辰派的弟子倘若竟輸在別的門派手裏,豈不是連整個門派的老臉也都被你們丢盡了?”
沐嫣恍然大悟。
三位長老惱的原來是這個,真是人越老,越把浮名看得比天還大。
想到沈昀分明是為了見她,這才星夜趕到京城,此刻卻輕輕将自己的責任推得一幹二淨,難怪能當掌門人,這份口齒,靈透得好比舌頭上生了蓮花。
蓮花似的沈公子在旁謙遜地絲毫不居功:“三位長老客氣了,我能夠奪魁,還是你們不曾也來參加,幫了大忙。”
一番話說得三位老耆宿眉花眼笑,憐愛倍增。
岳小紅似乎聽得甚不服,大着膽子反駁道:“周師伯,趙師叔,譚師叔,你們這話,說得弟子不怎麽服氣。我們去龍華會上比武,是争浮名,你們生怕輸了丢本派的臉,難道不是也為了争個浮名麽。”
一番話說得三位老耆宿老臉青得如墨綠欲流。
岳小紅話剛出口,就有些後悔,但既已說了,多半沒了回旋餘地,眼見三位長老齊齊眼風如刀,刮向自己,情形大大不妙,掌門卻微笑不語,似乎對他們的惱怒并不怎麽認可,一咬牙,想道:“若能取得掌門師兄的支持,何懼三位師叔伯的責罰?”
想着便說道:“恕弟子直言,我等皆是血氣正剛的少年人,想要博個名聲,将來好行走江湖,尋常得緊,三位師叔伯只不過是為了維護門派的臉面,便要責罰我們,弟子心裏并不服。何況不止我們三人,衆位師兄弟中,大有想要去江湖上闖蕩之人,我們學了一身武功,若不出去用一用,豈不是白費了自小練武的辛苦?”
這人生得粗豪,說話卻有條有理,沐嫣在旁聽着,也不由得暗贊他挺有腦子,他說到後來,更是顯然意欲激起衆師兄弟同仇敵忾之心。
果然殿中本來許多老老實實站着的弟子都不由得竊竊私語起來,于一個人來說是私語,聚在一起,卻頗有松濤聚為浪的氣勢,偶爾有人說的聲音大了些,不偏不倚飄入三位長老的耳中,成功将他們臉上氣出瑩瑩的琥珀色。
沈昀揮了揮手,止住衆人的話頭,也按捺住三位長老的惱火:“諸位稍安勿躁。依我看來,三位長老恪守門規固然是好事,但岳師弟所言也有些道理,諸弟子青年有為,有建功立業之心,和門規相違,說來也難怪。”
趙長老一拍桌子:“胡說!門規也是違背得了的?”
幾個弟子齊聲鼓噪起來:“趙師叔,您雖然是長輩,到底不是掌門,怎能說掌門人的不是?”
趙長老一時惱怒,說得急了,沒料到自己竟聲稱掌門胡言亂語,氣勢頓時矮了半截,漲紅了一張滿是白胡子的臉,紅白相間,煞是好看:“老夫……老夫幾時說來?”
事實證明,挑起戰火後,安然在一旁坐山觀虎鬥,沈公子有一副全挂子的好武藝。
殿中争論不休,掌門氣定神閑。
沐嫣瞅人不備,揀了一張椅子,在柱子後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
帶她進殿的小弟子不懂場上是何等情況,捏着一把冷汗,湊近她身前,壓低嗓子道:“沐姑娘,我瞧掌門很肯聽你的話,你給勸一勸。”
被他視作救星的沐姑娘輕飄飄給他一個眼神以示安撫,不疾不徐道:“小孩子家家的,莫要慌,安靜看着就是。”
三位長老占着身份的好處,一個抵得二十個,合起來更有黑雲壓城的好氣勢。衆弟子位分雖卑,人數卻多,初時聲援岳小紅的不過數人,但後來卻頗有星火燎原之勢。
掌門旁觀良久,趁勢收回帆來,揮手止住殿中越來越似在吵嚷的局面,淡淡道:“且慢,本座有一言,請諸位聽一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