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兩人趁着寒鴉歸林,夕陽暮色,攜手回到鄭知府家,正看見蘇斐扔下十幾本賬本來,神色疲憊而頹廢。
看來鄭知府倒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清官,沒能找出他的破綻,小侯爺很遺憾。
因着小侯爺一行人是貴客,府邸裏的晚飯開得奢靡,一碟豆瓣醬,一盤豆芽兒,一大盤青菜,一大盤土豆,還破天荒地多了一條小草魚,油滋兒油滋兒地躺在盤子裏,發出些誘人的光,府上的廚子顯然下了血本。
貴客拿起筷子來,幹笑道:“倒有些田園風味。”
鄭知府道:“都是些家常菜。”
徐世子夾起一條青菜,嘻嘻一笑,拉長了聲調:“鄭知府還知道是家常菜,難得,難得!”
鄭知府板着一張麻将臉,語氣沒半點波瀾:“世子爺過獎了。”
徐世子“喲”的一聲,料不到鄭知府這樣老辣,放下筷子,笑道:“老蘇,咱們是不是該把這位知府大人提拔到京城去,這般人物,倒是全城難得。”
半夜時分,徐世子和小侯爺相逢在知府大人的廚房裏,手裏各握着一個燒餅,兩兩相望,皆讪笑。
金尊玉貴的公侯少爺跑來廚房偷燒餅吃,說出去名聲不大好聽。
所幸兩少爺都是乖覺的人物,一個道:“巧了,你也有夢游症?”一個道:“正是,正是。”
兩人極默契地各自啃完手中燒餅,偷摸着要溜回房裏,門外一棵樹的樹枝上,悠然坐着一個少女,修長小腿搖來晃去,臉上笑嘻嘻的:“鬧鬼耶,今兒廚房裏怎麽多了兩只小耗子,明兒我得跟廚子說一說,買包老鼠藥灑一灑。”
徐世子咬牙切齒地瞪着她:“老蘇,你看上這壞丫頭什麽了?”
蘇斐更咬牙切齒:“本侯之前有眼疾。”
第二日早上,沐嫣劈頭将衆人叫醒,喚到花廳上,桌子上熱騰騰兩籠灌湯小籠包,一盤油條,一大盆豆漿飄出香濃的氣息。
徐世子萬料不到自己有一日,竟會對包子油條愛得熱烈深沉,搶了個包子咬一口,一股鮮湯滾入喉嚨中,全身上下無不熨帖,眼淚險些兒掉了下來:“鄭知府總算有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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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嫣遞給沈昀一個長得最圓潤的小籠包,白了徐世子一眼:“你還做夢呢?這是我一大早上街買的。”
衆人吃罷,晨光散盡,日頭升了好些,鄭知府才派人送了幾碗稀粥來,配一碟鹹菜,風格一如既往。
雲窈咬了口油條,恨恨道:“斐哥哥,別饒了這鄭知府。”
如此過了兩日,小侯爺抖擻起十二分的精神,以務必抓到鄭知府的狐貍尾巴為目标,分配下任務來。
有的去和府上的奴仆小厮套近乎,打聽鄭知府平時的事跡,有的去街上探聽杭州百姓對知府大人的看法,最後切切叮囑百草仙一句,要他調和一種令人腹瀉的藥,送給鄭知府笑納。
百草仙貪飲愛吃,鄭知府幾頓沒滋沒味的飯,早将老頭兒的好感磨滅殆盡,聞言喜不自勝,且深感責任重大,拍胸脯铮铮地應了一聲好。
蘇斐慢慢地喝完了一杯茶,踱步出房,見廊下一個小厮正挺胸擡頭地呵斥其他小厮,有些眼熟,記得是常在鄭知府面前轉悠的,喚了他近前,問他名字。
那小厮滿臉堆着笑:“回侯爺的話,小的姓趙,爹娘給的名字叫發財,老爺說太俗氣了不好,給改了,小的現今叫趙守拙。”
這人說話倒乖覺,知情識趣,臉上的笑也谄媚得恰到好處。
蘇斐打量他道:“瞧你樣子,像是知府大人的心腹。”
趙守拙忙道:“是,是。承蒙老爺看重,小的素來是管府裏的大小事務的。”
套話講究的是下套,是門大學問。
蘇斐半眯着眼睛望天,慢吞吞道:“杭州這樣的大地方,秦樓楚館裏的倌兒姐兒,長得絕色的怕不少。”
趙守拙眼睛一亮,點頭哈腰地湊近了些,笑道:“原來侯爺也好這一口?攬春樓的惜惜姑娘跟朵牡丹花兒似的,暮雨館的月歌姑娘是個嬌弱的美人燈,紅蓼軒的星離姑娘雖然是座冰山,但生得可真是美,依小的看,不比公子帶來的兩位姑娘差多少,這都是咱們這兒頂尖的妙人兒。”
趙守拙對此如數家珍,三言兩語,說得合情洽意。
蘇小侯爺大樂,臉上仍裝得淡淡的:“你們老爺,平時愛去哪家喝花酒?明兒我叫上他一起去。”
趙守拙一皺眉,情真意切地搖頭:“侯爺,您有所不知,我家老爺最正經,是從來不去勾欄找倌兒姐兒的,小的們也只能偷着去,倘若被老爺知道了,就是一頓好板子。”
能将蘇小侯爺氣得臉色鐵青,險些兒糊塗了,這位趙守拙真算得一位人物。
黃昏時衆人皆歸來,一臉悻悻,一說打聽到的傳聞,原來鄭知府的名聲當真好得很。
唯有百草仙圓滿地交了任務,塞了一個小藥包到蘇斐手裏,拈着胡須直笑:“把這藥粉下在鄭知府的飲食裏,包管他三天三夜出不了門。”
蘇斐接了謝過,沈昀微微皺眉道:“竹喧,若那鄭知府真是外表清廉,內存奸詐的小人,那麽就算殺了他也無妨,但若他的确是個好官,咱們這麽對付他,是否違背了君子之道?”
蘇斐瞪眼道:“好官?他奶奶的有頓頓給老子吃稀飯鹹菜的好官?”
月至中天,沐嫣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不經意間門栓微動,還道是沈昀前來,喜道:“懷照!”
喜滋滋要去給他開門,猶未起身,兩個黑衣人已疾風似的蹿了進來,一把明晃晃的劍架在她脖子上,低聲喝道:“別動!”
沐嫣立刻舉雙手投降:“各位,有話好商量。若是劫財呢,左轉是鎮國公世子的房間,這小子身上帶了不少銀票。”
一個黑衣人“哈”的一笑,道:“我們不劫財。”
她會意道:“好說,若是劫色,右轉是北辰掌門和靖國侯爺的屋子,這倆人都生得甚好,很符合大衆的眼緣。”
那黑衣人笑哈哈地道:“我們可不劫男人的色。”
沐嫣苦着臉道:“大俠,您通融通融,這倆孩子要是扮上女裝,實在不含糊,真算得上是天香國色。”
她腦子裏飛快地打着轉兒,正亂七八糟地瞎扯些話來說,滿心盼着沈昀聽到這邊異常的聲響,前來相救。無奈分派住處的是蘇小侯爺,沈昀的屋子和她隔得着實遠,想要他發現,似乎不大現實。
她小心翼翼地試着放下雙手來,另一個黑衣人立刻抖了抖手中的劍:“你動一下,我就要你的命!”
沐嫣急忙将雙手再度舉得又高又直,賠笑道:“好漢,不要誤會,我就是換個姿勢。”
先前的黑衣人挺好說話地點頭道:“行,你舉好,我們不怪你。”
和她說話的這人濃眉斜飛,和她一問一答,倒有兩分和藹的意思。
另一個卻頗為陰冷,語氣寒森森的:“廢話這麽多幹嘛,主上吩咐,要這小丫頭的性命,來之前你嚷着要出手,我才讓你,快動手。”
濃眉殺手抱歉地笑了笑:“姑娘,我們得送你上路了。”
她吓得一哆嗦,舉着的雙手簌簌發抖,聲音也不自禁地顫了起來:“等等,就算要殺我,也要讓我知道我為何而死吧?我一向是個好百姓,最近更是規矩得很,既沒搶錢放火,也沒偷別人家裏的小孩子。”
話沒說完,濃眉殺手刷的拔劍出鞘,向她劈面刺來。
他奶奶的,出手的居然是這個看着和氣的黑衣人,真是人不可貌相,越和藹,越不可親。另一個冷冷看着,突然出指如風,在她驚叫之前封了她的啞穴。
蘇小侯爺闖進來推開她的時候,黑衣人的劍鋒已劃破她的衣襟,濺開一連串細小的血珠兒。
她從前受過一次險些把命丢掉的重傷,一向有些暈血,月色斜斜自窗戶照進來,正看到一抹鮮亮的血紅在眼前飛蕩,她眼前金星亂冒,只覺天地旋轉晃悠得實在厲害。
暈過去的前一刻,她看見蘇斐向前猛地撲倒,背後插了一柄長劍,口中鮮血狂噴。耳邊回蕩的,都是沈昀從未有過的冷厲聲音:“你們找死!”
沐嫣醒來的時候,也不知過了多久,天地重現明亮已極的月華,映照得滿地如銀似雪,細枝風響亂,疏影月光寒。
沈昀立在床沿邊守着,睜着一雙沉寂的眼,裏面滿是血絲,整個人如沐霏霏細雪,冷冷清清,看神色,像是陪着她一起去黃泉報了個到。
她愣了半晌:“懷照,你的臉色怎麽這麽差?”
他怔了怔,臉現喜色,靠着她坐下,低聲喚了一句:“阿嫣。”
她聽得他的聲音顫巍巍的,情形不妙,不由得有些慌張:“懷照,你怎麽啦?”
他不答她的問話,輕輕嘆了口氣,一臉神不守舍的樣子。
被喚得頭痛的沐嫣秀眉微蹙:“沈公子,你到底怎麽啦?哎喲,我胸口好疼。”
沈昀放柔了聲音,安撫道:“阿嫣,那黑衣殺手刺傷了你胸前的肌膚,百草前輩已給你包紮好了,只是一點點疼,你忍一忍。”頓了頓,道:“百草前輩給你包紮時,我看到你左肩上有一道極深的傷痕,那是怎麽回事?”
她點頭道:“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還小,也是被人追殺,砍了一刀,幸好有我師父搭救,不然就活不成啦。”說着摸了摸左肩上的刀痕,漫不在乎地一笑,渾不将之前所受之傷放在心上。
他也跟着微微一笑,握着她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一只手冰冷如刀:“阿嫣,有一件事我要對你說。等你好了,我們立刻成親。”
石破天驚。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