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黑風寨是重整不了旗鼓了,蘇小侯爺大發善心,将黑風寨裏衆弟兄安排在府裏當侍衛,包吃包住,每月五兩銀子,待遇着實有良心。
沐嫣向他謝了又謝,又問程屏願不願意随衆兄弟一起留在蘇府。
程屏皺着一張苦瓜臉:“沐姐姐,你去哪兒?”
沐嫣瞧了瞧沈昀,掩不住眼底的笑意:“懷照回北辰派去,聽說天鏡山風光極為壯麗,我和他一起去,游玩一回。”
蘇斐手中折扇嗒的一收,臉上微微變色:“你這麽快就和沈公子走?”
沈昀負手道:“在下山野草民,不适合久居富貴煙華之地。”
蘇斐嘆了口氣:“懷照,你本就是錦繡堆裏出生的,何必厭棄富貴至如此,就算林閣老仍與你不睦,但你剛在龍華會上奪魁,皇上何等看重你,憑你的本事,何愁不能平步青雲,光大林氏門楣?”
沈昀微笑道:“竹喧,你還記得你我小時候的初次見面麽?”
重逢以來,他始終雅淡自持,喚他侯爺,此刻突然叫出“竹喧”二字,蘇斐心神一震,幼年時代的畫面倏然在腦海裏回放。
那時他也只有四五歲,冬日二十三是蘇老侯爺誕辰,賀客絡繹不絕,林閣老也領着小公子來府中道賀。
幼年的蘇斐頗頑劣,不耐煩陪着老爹在席上應酬,溜回後花園裏,準備堆雪人。卻在園中見到了一個孩子,拿着一本書卷低頭正看得出神,衣衫似雪,若非烏發如墨,幾乎便像是雪中化出來的靈魄。
小蘇斐愣了愣,沖上去一拍他的肩膀:“你是誰家孩子,怎麽跑到這兒來看書?”
那孩子吃了一驚,擡起頭來,雙眼晶亮如滄海遺珠:“我叫林昀。”
小蘇斐笑嘻嘻地問:“你看的什麽書?”
那孩子溫順地将書卷遞了給他:“莊子,《南華經》。”
他了然地點頭:“書塾裏的先生說了,這是本好書,咱們一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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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後初晴,一雙小童并肩坐在庭前,四只小手捧定了書卷,凝眸一行行地讀下去。
那日林閣老辭別的時候,在席上遍尋不見獨生愛子,急得不行,幸而來了個丫鬟,說林小公子在後園和小侯爺玩呢。
找着了兒子,林閣老就告辭。
小蘇斐拉着那孩子的手,依依不舍:“莊子的話太淡了沒什麽意思,你下回來找我玩,我拿更好看的書給你看。”
那孩子應承了,下回再來,小蘇斐便拿一本《六韬》和他看,談及書中的謀略,興致勃勃地拿園中的螞蟻窩做實驗,消磨得好時光。
沈昀的語氣淡淡的:“竹喧,從那時咱們便不同。你自幼喜歡韓非之道,認同縱橫捭阖之術,我愛的卻是夢蝶南華。”
蘇斐嘿的一聲,換過話題:“嫣嫣,你也不喜歡待在京城麽?”
沐嫣将手縮在袖子裏,臉上仍帶着笑:“我比懷照還更山野草民,哪裏适合在京城長住呢?何況我在江湖上漂泊慣啦,喜歡無拘無束的日子。”
蘇斐道:“你們要走,我不攔着,但好歹先在我這兒住幾日,喝了玉羨公主的喜酒再走。”
這理由,合情合理,她想起小公主待自己甚好,便點頭應允了。
程屏一整天的神情都頗悲憤,斜眼瞥了沈昀無數眼,越看越不得不承認他有絕佳的風姿,心情愈發抑郁。
沐嫣看出他不樂,安撫道:“小屏,我給你買幾斤瓜子兒去。”
程屏憂郁地道:“要薄皮瓜子兒,綠茶炒的,讓我清清火。”
半月後,小公主穿一身火紅的嫁衣,身姿婀娜,風風火火而豪情萬丈地和吳嘯天拜堂。
眼看着公主出嫁,小皇帝笑得一臉慈祥。
太後的臉色卻不大好看,似是對吳驸馬不怎麽滿意,但礙于皇上的面子,只得勉強撐出一絲笑來。
太後身邊寂然坐了個盛裝美人,看樣子便是林皇後。沐嫣向她望了一眼,心底贊嘆。林皇後果然繼承了林閣老的好血統,柳眉斜挑,鳳目中一片平靜,很有當皇後的大氣。
雲窈赫然在座,淡妝素裹,她容色雖也明豔嬌美,但和林皇後一比,卻顯然遜了一籌,由此可見小皇帝對雲窈當真是一往情深,并不為愛上她的好皮囊。
只是林皇後一臉沉寂地端坐着,從頭到尾難得說一句話,見了沈昀,也只微微一怔,就轉過了目光,便如沒看到一般。
新人拜過堂,喜燭高燃,殿前筵開盛宴,歡語不絕。
徐世子興沖沖攬着蘇斐的肩膀:“老蘇,我爹的下屬近日得了幾盆絕好的菌桂、木蘭,據說都是古時候的異種,巴巴兒加急送了回來,等今兒散了席,帶你去賞鑒賞鑒。”
蘇斐身上官袍熱烈如火,笑得不慌不忙:“散席後若無事,自當随你去瞧瞧。”向沈昀笑道:“懷照,你當年一茶杯打破了鎮國公世子的額頭,可還記得罷?”
沈昀臉上一熱,拱手道:“世子,在下當時年幼無知,一時失手,還望勿怪。”
徐世子凝視着他,忍不住咽了咽唾沫,急忙擺手:“你說哪裏話來?當年是我對你言語無禮在先,要說有錯,也是我有錯,再說了,這點小事,誰還去記得?”
蘇斐舉起酒杯:“正是。”三人齊齊舉杯,一碰飲盡,相視而笑。
沐嫣提起酒壺,替沈昀滿上,湊巧一個太監慌慌張張地跑過來,撞了他一下,那杯酒都倒在他衣襟上。
沐嫣哎喲一聲,顧不得別的,急忙伸袖去擦,他握住她的手,柔聲道:“阿嫣,無妨。”
徐世子一拍桌子,怒道:“放肆!反了你了,敢打翻沈公子的酒,你是哪個宮裏的太監?”
那太監吓得魂飛魄散,跪倒在地,抖衣而顫,連聲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身後一個宮女低聲道:“沈公子,請随奴婢去更衣。”
沈昀正有此意,從容道一聲失陪,跟在那宮女之後,退出大殿,穿過長長的回廊,來到一處偏殿。
那宮女恭敬道:“沈公子請進去換一身幹淨的衣裳罷。”
沈昀修習玄功,耳目之明遠過旁人,聽得裏面有甚輕的呼吸聲,長眉微蹙:“裏面還有別人?”
那宮女一怔,答道:“大約是整理衣衫的浣衣監罷,公子更衣時,可要奴婢服侍?”
沈昀搖頭微笑:“不必了,多謝姑娘。”推門進去,那宮女屈膝一禮,徑直去了。
甫入偏殿,只見殿中懸挂着不少華裳,盡都是刺繡精絕的絲綢之物,他挑了件樸素些的白袍換上,忽覺屋子深處,有人低低發出一聲嘆息,聲音裏充滿了痛楚。
他只道是宮裏的浣衣監,走近幾步,問道:“閣下怎麽了?可有需要在下效勞之處?”
那人驀地一頓,驚道:“是……是你!昀兒!”
這人的聲音清朗中帶着三分滄桑,入耳熟悉已極。
沈昀心中一跳,急步上前,昏黃的燭光下,一個人影躺在地下,胸前鮮血汩汩流瀉,劍傷深入數寸,胡子花白,面容卻清癯俊雅,赫然竟是林閣老。
以沈昀武功,縱是獨自面對千軍萬馬,也未必能令他稍動顏色,此刻卻不由得手心出汗,撲到林閣老身旁,顫聲道:“父親!”腦中亂糟糟的轟然作響:“這是怎麽回事?”
林閣老慘白的臉上露出一絲喜色:“昀兒,多謝你還叫我一聲父親。”
沈昀淚光瑩然,輕聲道:“你本就是我父親,從前是我不孝。”
林閣老搖了搖頭,斷斷續續地道:“昀兒,臨死前還能見到你,我可以瞑目了。我……我從來不曾負過你母親。永安……永安被我毒啞後關在天牢,你可知道麽?”
沈昀定了定神,眼見他受傷極重,縱是醫國妙手,也已無回春之力,但無論如何不能死心,當下點了他胸前的穴道,伸掌按在他胸口,真氣源源不絕輸入,低聲道:“這些事我後來知道了,以後咱們慢慢再說不遲,是誰傷你,告訴我。”
林閣老失神地一笑:“那日黃昏,我在蘇州城外,偶然遇見你的母親,她那時還那麽年輕,沖着我笑了一笑,這許多年來,我沒有一刻能忘記。成親那日,她那樣郁郁寡歡,我明知道她不願意,卻還執意娶她,當真是害苦了她……昀兒,你長得多麽像你的母親,這些年來,我時常派人打聽,聽說你在北辰派過得很好,這才放心……”
越說越低,終于再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