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大功德
第67章 大功德
第二天,麻殷按平時規律起床。不管加班多晚、玩兒多瘋,第二天他必在同一時間起床,必在同一個點開始工作和學習,風雨不改。這個自律拯救了他,今天和過往每一天并無差別,他沒有理由沉浸在悲傷裏。
丘平早就起床忙活去了,麻殷穿戴整齊,自個兒走到院子裏。夏末的郊區不炎熱,天氣晴朗時,早餐都安排到院子裏。三個長桌紮堆坐了住客,麻殷一眼看到了朗言,對他颔首打招呼。
朗言笑得陽光燦爛,回頭對孔駿介紹說:“麻殷是聖母院的建築設計師。”
孔駿立即站起來,伸出潔白的手道:“雷子提過好幾次您的大名,沒想到那麽年輕。”
麻殷跟他握握手,微微驚訝于孔駿手掌的暖和。這人熱情健談,而麻殷正處于虛弱低潮期,周旋起來有點吃不消。趁着談話的空隙,他對朗言道:“昨晚多謝了……哎,一句多謝不算什麽,但總之謝謝昨晚幫了我大忙。”
麻殷這話動了真情,朗言反倒覺得不好意思,再加上老板在身邊,他只能拿出了個社交性笑容道:“小事兒,別放心上。”
麻殷匆匆喝完了粥,告罪離開。朗言在後面追上來,跟麻殷并肩走。麻殷問:“您有事嗎?”
朗言抿了抿嘴,被這疏離的話潑了冷水。麻殷察覺了,笑道:“我心情不好,沒法跟人好好相處,你多擔待。”
“至親過世,誰也不可能心情好。”
靜了靜,麻殷道:“昨晚多虧有你。”
“你謝過兩遍了,再謝我該給你跪下了。”
麻殷笑道:“我說真的,我不會游泳,而且怕水,多虧你幫我送燈。”
“即使我不在,還有雷老板跟嘎樂呢。”
“他倆是好朋友,幫我應該的。”
朗言聽出話裏的生分,有點不高興:“做你的朋友門檻很高啊。”
麻殷發現自己又惹人不爽了,道歉不至于,哄人他又懶得哄,便閉了嘴。還好大救星兼大交際花及時出現,丘平道:“起那麽早,要不要去張大眼那兒吃面?”
在丘平跟前,麻殷立刻嬌弱起來:“吃過粥了,腸胃不好,不想吃硬的。”
丘平抱住他的肩:“粥沒滋沒味的,我給你拿個冰淇淋。”
“當我小孩呢。”
“別裝了,咖啡加半噸糖是不是你?燒豬肉蘸糖是不是你?你沒死在你老子前頭,命忒大。”
“你大爺!”
“朗言吃不吃?”丘平得到答案,便走去廚房。
看着丘平在轉角處消失,朗言像看到什麽新奇事物似的說:“嘎樂魅力真大,大家都喜歡他。你們認識很久了?”
“他,上輩子我們就認識了,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見面。”
“诶?”朗言很詫異,這話不倫不類,有點像情話,又有點像調侃,完全摸不着頭腦。頓了頓他說:“建築大師,帶我參觀聖母院,聊聊你的創作想法行不?”
“我情緒低落,不想……”
“情緒不好才要做事,”朗言打斷他:“聖母院到處都是人,湖邊也熱鬧,你一個人呆着,越呆越孤獨。先說說聖母像,跟送子觀音有什麽淵源?”
朗言問的問題,大都匪夷所思,看得出他學歷低,沒受過多少邏輯理性訓練,但書讀得很多。看在送燈的恩情上,麻殷打起精神,拿出給小學生講解的耐性,給他一一解答。
麻殷的疲憊麻木感漸漸驅散。或許朗言是對的,只有在聊建築的時候,他才能免于被四處的歡聲笑語淹沒。
他們站在大露臺上,太陽已至正中,大湖波光粼粼,已有好幾艘船在湖面游玩。麻殷說:“你水性挺好。”
朗言哈哈笑道:“我不會游泳。”
“你不會?!”麻殷驚出了冷汗:“那你昨晚!”
朗言無所謂道:“我沒學過游泳,但又不是傻子,水淹到脖子會掉頭回來。”
“是這個道理,但是深水不是鬧着玩的,萬一抽筋、滑倒、掉深坑、失溫……什麽情況都可能遇到。”
“萬一遇見卡車一樣的大鲶魚呢,”朗言笑得歡。
麻殷看了他半晌,嘴角不自覺翹起來:“你有些地方挺像樊丘平。”
“樊丘平是誰”
“一個混蛋。”麻殷忍不住說,“對不住,昨晚讓你冒這麽大的險。”
朗言看着廣袤的大湖,心情舒暢,“不是你讓我冒險,是我禁不住誘惑。我不會游泳,但一直很想知道離開陸地後,水平線的後面,可以到什麽地方。”
“另一塊陸地,”麻殷實事求是道。
“那也是‘另一塊’,跟這塊不一樣。我們劇團本來有一對情侶要出去,我蠻羨慕他們,結果非但出不去,還分手了。要走出這大陸很難。”
“沒那麽難。你年輕、有工作資歷,加上長得也不錯,要出去有很多機會的。”
“就因為我條件還行,在這裏過得蠻好。孔老板夫婦對我很照顧,工資在同齡人裏算高的,還能做自己喜歡的戲劇,有什麽理由要抛棄這些?”朗言笑道:“當然比起你,我那點收入不算什麽。”
麻殷很認真地看着他:“出走不需要理由。你心裏怎麽想,就怎麽做。”
朗言很茫然,還有一點恐懼。此時露臺下有人喊他們,孔駿和瞿婕擡手跟他們打招呼,兩人十指相扣,擡起的手像拳擊比賽宣布贏家。
朗言開懷地揮揮手,對麻殷道:“他們夫妻感情很好,天天在一起。”
麻殷:“日夜相對都不煩,少見了。”
朗言突然正色道:“我差一個契機。”
“什麽意思?”
“我要走,差一個契機。站在蹦極跳的臺上,猶豫不決,在放棄的邊緣害怕着,等着後面有人推我一把。”
麻殷笑了起來:“你性格不像,但想象力豐富這方面,真挺像樊丘平。”
朗言不再問誰是樊丘平。麻殷這才發現,兩人的手肘靠在一起。本想躲開,但轉念一想,他反而抱住朗言的肩說:“有啥事要我幫忙,盡管跟我說。我在國外也認識些人,你想走的話,我可以幫你找學校或者聯系工作。”
朗言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唉,多謝了!”
傍晚時分,麻殷和丘平沿着湖岸跑步。麻殷出夠了汗,就不想繼續,氣喘籲籲地停下腳步。丘平一邊回頭一邊道:“你身體太虛了,才幾公裏就累了?不準偷懶,接着跑。”
麻殷老神在在地踱着步:“跑夠了,不跑。”
“無紀律無組織。跑起來跑起來,我讓雷教練來督導你啦!”
“來打我屁股嗎,那行。”
兩人坐在石頭上欣賞黃昏美景。丘平見麻殷的情緒穩定,精神也飽滿,大概已經度過最難捱的時期,很感到欣慰。笑道:“朗言這小子挺不錯,扔下他的老板,陪了你大半天。”
“是他拉着我,一定要我給他講解聖母院怎樣改建的。”
“你這人良心大大的壞。人就是好心想幫你,怕你一個人難受。”
麻殷笑道:“我知道。”
“沒想到朗言會看上你。”
“說啥呢。”
“要不然?他是為了積功德還是敬老助殘?”
“嘴裏沒一句好話。”
丘平暢快地笑道:“朗言挺好一人,你考不考慮?”
“我這一天心情還行,你一說這我就心煩。”
“心煩,就是動心。有一個理論,人在受到大挫折的時候,特別容易墜入愛河。”
“這理論是你造的。”
“大建築師,誠實面對內心。”
麻殷嘆道:“有些人,像你,我看得透透的,你變個樣也是你,我能認出來。朗言他,總有一部分我看不清楚。直白點說,我不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
“你們才認識多久,深入深入就認識了。”
麻殷皺眉笑罵:“你現在特傻逼知道不?自己幸福,看不得人單身。”
“真不是。樊大教授的理論還有下半截:人難過時容易愛上人,不一定是真愛,可能是心裏空了,有啥補啥而已。真愛當然得經過質疑和掙紮,你看不清他挺正常。殷殷,你有時候太自信,以為什麽都能看明白,都能掌握在手裏。人哪有那麽容易能握住,你很難找到伴侶,就是因為你太自以為判斷是對的。”
麻殷嗤之以鼻:“少說大話。你能找到雷子,是因為你做對了什麽嗎?”
“那倒不是,”丘平笑道:“我前世敬老助殘,積了大功德。運氣好!”
麻殷想了很久,終于下了決心,敲了敲朗言的房門。門很快打開,朗言一身襯衫和牛仔褲,跟白天的打扮一樣。“麻殷老師,”他略感意外地把門拉得更開,“這時間了,找我有事?哎不對,你是來找雷老板的吧,他沒回房呢。”
“我來找你。”
朗言露出難以察覺的笑。麻殷道:“這時間了,你還準備外出?”
朗言搖頭。麻殷:“反正還沒洗漱,跟我去起居室喝一杯?”
朗言垂頭看了看自己手指,随即綻開個笑容說:“不了,有點累,今天想早點睡。”
麻殷:“嗯,晚安。”
“晚安。”
朗言關上門,手卻握着門把久久不放。他本來不累,不知為何編了句謊,就真感到疲累不堪。他往前走幾步,身體重重栽倒在大床上。
睡不着。睡眠跟他玩躲貓貓一樣,他到處尋覓、到處挖掘,累得精疲力盡,就是找不着它。掙紮了半個鐘,他終于放棄了,跟個不倒翁似的站起來,整了整衣衫,出門找麻殷。
走到禮拜堂,轉頭一看,麻殷和貓女坐在聖母座底下的木地板,麻殷盤着腿,貓女跪着附身向地面。
他們在畫畫。地上立了盞臺燈,貓女的影子覆蓋在白紙上,朗言走近細看,只見畫的都是聖母院,因為麻殷給他講解過,所以印象深刻。貓女的畫比例失衡,該大的地方小,該小的地方大,直線全都彎彎扭扭,但她觀察力驚人,很多局部細節都畫出來了。
他笑道:“沒人陪你喝酒,來找小朋友玩啦?”
“我在跟她畫畫,她的天賦很好對嗎?”
朗言看不出來。這些成品一定會被美術老師看成垃圾,但挂在畫廊上卻可以包裝為藝術。他道:“你很會畫?”
“咦?要不我這建築師證是在鹹魚買的?”
麻殷有心炫技,在空白紙上勾勒出禮拜堂的廊柱。他的手就是尺子,縱橫線條中輪廓就出來了,又添加雕像、紋飾和現實不存在的一個座臺,雖也只有輪廓,但有一種精準、對稱的美感。
朗言拍手贊賞道:“厲害厲害!鹹魚可買不到這手藝。”貓女也在看着麻殷的畫,她戴着面具,只看見眼睛,朗言第一次見這怪女孩露出喜悅萬分的眼神。
朗言的心柔軟下來,問貓女:“你喜歡畫畫,讓麻殷教你好不?”貓女不理他。麻殷替她回答:“她是天才,我是庸手,庸手教不了天才。你喜歡的話,我給你示範一些基礎?”他看着貓女說。
貓女立即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