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太可悲
第33章 太可悲
接下來的兩天,丘平度日如年,雷狗沒跟他說話,甚至沒正眼看他。丘平也不去招惹他,為了安撫自己,他頻頻跟整容醫生聯系。醫生積極得很,沒幾天就給他訂好了方案,還給他做了一幅非常逼真的效果圖。
丘平看着完好無缺的嘎樂的臉,腦子一片空白。這不是自己,甚至也不是嘎樂,他不知道這是什麽東西。他把這張圖,和聖母院模型的照片放在一起,一人一物,竟有了“你死我活”的荒誕感。
一個晚上,他在房間等到了雷狗。兩人情緒都平靜下來了,雷狗坐在床上,率先開口道:“我看了你算的帳。”
丘平小聲說:“我随便算的,你別在意,這些錢跟你付出的不能比。”
“你的帳算錯了,應該倒過來,是我欠你的。”
“啊?”丘平睜大了眼。饒是他臉皮厚如鐵皮,也禁不住慚愧道:“不敢不敢,我不至于那麽沒人性。”
雷狗笑了:“我說真的,你幫聖母院做了很多事,做廢墟游是你的建議,宣傳銷售從零開始都是你的功勞,這幾個月賺的錢,你一分都沒要。”
“你養着我,我哪有臉要錢。”
“行了,咱倆算是有來有往,我付出得多一些,以後你有機會再償還我。你要走就走吧。”
“我……”
丘平沒說完,雷狗就站起來道:“我開車送你。之後車你留下,我自己坐車回來。”
“诶?現在走?”
“明天也可以。”
丘平很意外,他以為雷狗必然窩着火、傷着心,兩人得扯皮一段時間,追逐、不甘、愛而不得等等,結果人的态度幹脆利落,而且已經開始在折疊他用來裝逼和護身的輪椅。
丘平:“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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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還是不走?要你沒準備好……”
“我準備好了!”丘平賭氣道:“馬上走!”他快速地收拾行裝,本來就沒有多少東西,屬于他的只有幾件雷狗添置的衣服帽子,以及一些小說和筆記本電腦。丘平覺得自己寒酸又可憐,進這房間時是雷狗把他背進來的,現在他得自己走出去!這麽一想,腳又開始疼了。
雷狗耐心地等着他,提醒他記得拿充電器,然後把牆上的整容效果圖拿下來,交給他道:“祝你手術順利。”
丘平惱火地接過來。他知道再王八蛋也不該生雷狗的氣,這都是他自己要求的,求仁得仁,雷狗做得不能再好了。可雷狗也太容易放下了吧,哪怕指着他鼻子一通臭罵,也比現在好受點。
他清了清嗓子,望着聖母院的模型照片問:“民宿怎麽辦,你還做嗎?”
“做。我跟麻殷商量好了,我們會一起籌錢,想辦法在今年動工。”
“他提出什麽條件了?”
雷狗像是聽到什麽奇怪的話,“沒有條件,他不是為了錢。”這話結結實實扇了丘平一巴掌。丘平也不為錢啊,可他到底沒法解釋為什麽要離開。
而且雷狗看起來也不太在意了。
從村裏一路開到繁華市區,交通燈漸多,行駛漸慢。丘平希望可以再慢一點,他還有話要對雷狗說。兩人不能分開得那麽倉促,雷狗這樣子活像出門扔個垃圾……
雷狗道:“你想住哪裏?我送你去酒店。”
丘平找到了救生圈,露出驚詫的表情道:“哎,我身上沒錢,支付寶忘了密碼,打不開,你轉我的微信零花錢用完了。”
“我轉你兩萬了,下午的時候。不夠花你跟我說。”
丘平失望地喃喃自語:“現在轉賬能轉那麽多錢嗎?國家也不管管。”
雷狗的嘴角微微上揚。
丘平又說:“我沒有身份證,不能住酒店。”
“我把你身份證的照片發你了,你的臉受了傷,酒店不會太嚴格。”
丘平咬牙:“想得真周到啊!”
市裏遍地都是酒店,丘平再挑三揀四,他們在日落前也找到了落腳地。車停在酒店對面,雷狗卸下輪椅和丘平的包,連着車鑰匙一起交給他。丘平滿腔的話說不出口,臨別前,他說了最傻逼的一句:“以後聖母院有啥我能幫上的,找我。”
雷狗随意地點頭,擺了擺手說:“拜。”
就這麽走了,沒有一句話,甚至沒有一個表情。丘平憤憤地想,就算扔的是一袋垃圾,也要确保垃圾有沒有扔到桶裏吧!雷狗就不想知道他住在幾號房?就不想吃個晚飯再分別?
嗯,是的,雷狗不想。他的所有态度都在跟丘平劃清界限,雖然說話很禮貌、很平和,大有以後別找我的架勢。丘平大大地被傷了心,明明是他選擇離開,結果反而像被遺棄了。
丘平想盡快做手術。第二天去見了醫生,做了詳細的檢查,醫生給他出了完整方案:要做四到五次手術,第一次植皮是最關鍵的,他的傷沒涉及骨頭,組織損傷也不算大,做完恢複後,粗看不會有明顯疤痕,“你的底子好,一般人會順便割個雙眼皮,墊個鼻子,你的五官還真挑不出什麽毛病,你這臉可惜了,一定要徹底修複好啊。”
丘平有了信心,他才25歲,不怕花時間修養。回市裏的第三天,他住進了廉價的合租公寓,一間150平米的躍層,間隔出了六間房,他分到的是客廳對着陽臺那部分,白天曬如火爐,晚上燒烤油煙從底層小店往上竄兒,他不得不關緊窗戶,免得衣服全沾上羊肉味兒。
白天夜晚都汗津津的,恨不得把風扇植入皮膚裏。悶熱得瀕臨崩潰的時候,他總是想象聖母院和靜谧的湖。涼爽的風乘着水鳥的翅膀掠到身邊,從發根到渾身皮膚,被湖水洗刷過一樣清透。他在聖母院裏很少感到焦慮,想來是因為在城裏總覺得自己大有可為,總能奮力拿到一些什麽,比如說,他現在就很想要一臺空調,而在聖母院奮鬥本身就挺荒謬的,哪怕只是想除掉院子的所有野草都會把人累死。
他不該遇見聖母院,如果沒見過那個湖,他不會感到樓下大街有多臭多鬧,如果沒住過聖母院,他絕對能忍受室友半夜聚衆看歐冠和兩天不扔的炸雞外賣盒。大學宿舍裏不也這樣嗎?
丘平漸漸能代入雷狗的感受,理解他為什麽對絢麗多彩的生活從不興奮。聖母院的魔咒拴住了他,不管去到哪裏,聖母院都在無聲地召喚他,讓他對消縱即逝的熱鬧不屑一顧,讓他對目不暇接的繁華時時生疑。
大姨和居士是對的,村民的恐懼是對的,聖母院是個不能闖入的禁地,進去的人,很難再走出來。
不過城市生活總是能把人填滿。這裏總有開着的電影院、奇奇怪怪的冷門講座,睡不着的時候還可以去livehouse蹦得滿頭大汗。他開始健身和跑步,畢竟殘疾人跑步的少,漸漸就有人對他好奇,跟他搭讪。
他跟室友相處得也還算和諧——所幸社交能力沒有換給嘎樂,跟人交往仍能給他樂趣。只是他從未打算聯系以前的朋友,被周青傷了心,而且他的處境很難跟人解釋。
沒多久,麻殷找上了他。連麻殷他都是不太想見的,無奈此人臉皮極厚,冷言冷語不能把他趕走。
兩人坐在熟識的酒吧,跟從前的周末一樣。麻殷還是那麽光鮮騷氣,而丘平一身T恤短褲鴨舌帽,像極了還在念書的、被接濟的弟弟。麻殷笑道:“怎樣,自己過得挺好?”
“你說呢?”
“臉色還不錯,慢慢适應了吧。”
丘平灌了一大口啤酒,“唉,從頭再來呗,找工作、治病、租個像樣的房,存點錢,找幾個不煩人、雞*大的男人,需要的時候搞一搞,日子總得過下去。”
“庸俗。”
丘平笑道:“你他媽志向遠大。”他很想問聖母院的事,當然主要是問雷狗,希望麻殷能主動提起。無奈這家夥存心似的,滿嘴跑火車,就是不談聖母院。
兩人從啤酒改喝紅酒時,丘平問:“你找我什麽事?”
“能有什麽事,關心關心你,看你瘦了胖了。”
丘平垂頭苦笑,盡管不太想承認,麻殷對他确實有情有義。“你那麽把我當回事兒,早些時候怎麽沒發現?”
“你那時一心一意……”麻殷突然指着他,“咦,我剛發現,你現在這樣子是變成你男人了?我見過他一兩面,不太有印象。”
“嗯。”
“我操,這叫啥事兒啊!”
丘平不太想談這個,問道:“聖母院怎樣了?”
“挺好。雷老板真帥啊,帥氣又有精神,眼睛飒飒生光。”
“擦擦你的口水。”
“要是能睡一睡……”
“住嘴!”
麻殷哈哈大笑:“踩你尾巴了。你都跟人分了,還不讓我意淫一下。”
“分個屁!”丘平有點難過,都兩三周了,雷狗沒個電話,連問候短信都沒有,斷得徹徹底底。
“你跟他到底啥關系?”
“朋友關系。”
“信你有鬼,朋友關系你能那麽喪?但你懸崖勒馬也對,最近有個女孩兒老跟他一起,兩人處得挺好。”
“什麽女孩兒!?”丘平頭發都豎起來了,“是不是叫康康?”
麻殷愣了愣,拍拍他的大腿道:“冷靜點哥們兒。我想想,好像叫康康,我記名字很差。”
丘平郁悶得不行,難怪雷狗趕他走,原來要給康康騰位子!他完全忘記是自己先提出要走的,滿肚子怨氣,酸得臉都皺了起來。
麻殷嫌惡道:“別一臉怨婦相!記得我們的原則不?”
丘平郁郁道:“不搞直男,哪怕人有1%的機會做個堂堂正正的異性戀,都要歡送他回歸社會。”丘平自嘲一笑,“基佬的世界太可悲。”
麻殷摸摸他的腦袋,“過好咱的生活,做個好人。”
丘平回到合租屋,一身的酒氣,走路拖泥帶水的,仿佛下一步就會掉進地心裏。打開房門,霓虹光從窗戶透進來,把他映照得一半綠一半黑。一個聲音突然大喊:“我操!哎喲,吓死我了。”
尖叫的是他的室友,他上完廁所出來,一眼正好瞧見丘平。這一聲招來了三號房、五號房、六號房一幹人等,室友抱怨道:“晚上出來求你戴個帽子,俺膽子小,膽汁吓出來了。”
另一個也說:“丘平,沒別的意思,我女朋友周末來過夜,拜托盡量不要進廚房,女人大驚小怪的,到時說啥不好聽的話,大家都不痛快。”
丘平砰的一聲,把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