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被虐狂
第32章 被虐狂
第二天醒來,雷狗依然不見人影。丘平在房間裏坐立不安,打開筆記本,想操作賣車的事,可打開屏幕就開始發呆。過了幾分鐘,他站起來收拾房間。
雷狗的東西很少,這家夥既不看書,也不愛買穿戴的東西,玩具藏品一概沒有。除了羽毛球和畫畫,他對外界興趣不大。雷狗确實很适合在學校當體育老師,有穩定工作,有單調但确切的未來,然後娶個老婆,早早生二胎,這輩子就平穩度過去了。
在一個抽屜裏,丘平發現了一張親密的合影。雷狗坐着,女孩從身後抱着雷狗的肩,兩人都笑得挺開心。女孩不是柏神,但也蠻美麗,丘平感到眼熟,卻記不起哪裏見過。照片後寫了一行字:想你了,來找我玩。署名:康康。
看雷狗的發型,這張照片的拍攝時間并不久遠。丘平輕蔑地把照片扔回抽屜裏,嘴裏念叨:都什麽年代了還搞高中生送照片那一套,字還他媽醜!腦子裏卻禁不住想,這張照片如果加上兩個小崽子,不就是雷狗的理想未來嗎?漂亮老婆,掉了門牙的熊孩子,永遠不會砸掉的鐵飯碗。
丘平很不爽,他還想,雷狗大概就是找她玩去了,玩得沒日沒夜,難舍難分。
他打開電腦,找出身份證的照片,戴上帽子和墨鏡,連上了幫他買車的經紀人。連上視頻會議後,他告訴經紀人他遇到事故,受了重傷,身份證也毀在了火海。他現在急需用錢做手術,想要盡快賣掉汽車。
丘平跟嘎樂完全不相像,但有毀容臉做掩飾,又有銀行卡號和密碼,經紀人就同意幫他操作。經紀人很有人情味,給他出謀劃策道:“你這傷疤完全可以修複,你看姐姐都五十了,皮膚是不是還可以?我去做微調的這家醫院,價格不貴,醫生是從韓國回來的,技術很過關。我幫你問問吧。”
丘平敷衍道:“好啊,拜托了姐姐。”
沒想到她非常熱心,不到半小時就給他回信。醫生初步了解病情後,告訴他大概四十萬就能把臉做得跟正常人差不多,“手術要做三到四次,不會100%恢複,細看會有點不自然,可能有不對稱的問題,但是可以慢慢調整,你年紀輕,會恢複得很好。”
“恢複”這兩字,讓丘平愣神了很久。關掉視頻後,他醍醐灌頂似的拍了拍腦袋,驟然看到了一個新的前景!因為心思都在聖母院,他很久不去想整容的事,可為什麽不呢?他現在有了賣車錢和補償金,整完容,還有一小筆錢回市裏生活。運氣好的話,他可以回到樊丘平的人生正軌。聖母院本來就是他們迫不得已的選擇,對城市長大的他來說,簡直就是鄉野怪談似的存在。如果可以選,當然不能把人生賭在這腐爛的建築上。
而雷狗……丘平打開抽屜,拿出那張照片,輕聲道:“你也可以過雷狗本來該過的日子。雷大娘會很高興,這個康康也會很高興,你應該也會高興吧,不用再背着我這個負累了。”
對啊,誰都會高興,丘平安慰自己說。唯一不讓人高興的是,他和雷狗會徹底松綁。
丘平感到了麻木的鈍疼。他對任何感情不再懷有期望,愛的真面目讓人畏懼。他不可能再把自己丢進任何一段親密關系裏,誰知道雷狗的抽屜裏還有多少個康康?
他把照片小心放回抽屜,慢慢把抽屜推回去,直至嚴絲合縫地回到桌子裏,再沒丘平打開過的痕跡。
丘平回到聖母院。在鏽跡斑斑的門口,雷狗和工人們正在清理亂草,免得裏面藏着蛇窩。他們還搭了個簡易的庫房,堆了些柴火,為即将到來的冷天做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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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見面,都感到尴尬。雷狗問:“吃了嗎?”“吃了,大娘給我下了碗面。我回房間。”“嗯。”
丘平打掃了走廊,跟聾婆一起撿拾游客留下的垃圾,回到房間,剛在床上坐下,雷狗走了進來。雷狗的聲音很輕,怕驚動別人似的,這聲音讓丘平心裏癢癢的。他不敢看雷狗的臉。
雷狗說:“給你。”他給丘平買了兩樣東西,一是丘平遺失的墨鏡,另一樣是頂帽子。帽子有豔麗的圖案,不是雷狗會戴的款式,也不是嘎樂的風格。
丘平不說話。雷狗心慌,怕丘平還在生氣,他又不會哄人,想了半天不知道該怎麽辦。最後碰了碰丘平的肩道:“你不爽可以揍我。”
丘平斜眼看他:“真的?”
雷狗笑道:“嗯,保證不還手。”
雷狗不說謊,他的眼裏就是單純的等着挨打的喜悅。這被虐狂!他就沒發現自己不斷在毫無回報地付出,并且代價越來越大嗎?
丘平大力地彈了彈他的腦袋。雷狗哎喲一聲,這一下真是疼啊。丘平笑道:“怎樣?還受不受得了?”
雷狗疼得眼睛濕濕的。丘平正要再彈,就被雷狗抓住了手。雷狗把他推到床上,壓住他說,“你下手太狠了。”
丘平嘻嘻笑:“你說不還手的。”
“我不還手,但你只可以打一次。”
兩人四目相交,空氣裏有難以言喻的東西在流通,會燃燒的某種元素,一不小心燃了起來,會燒成滔天巨火。丘平避開雷狗的目光。雷狗也立即發現丘平在躲避,趕緊放了他。
房間的靜默像膨脹的大氣球,壓得他們難受。丘平開口說:“你每天幹那麽多活兒,不累嗎?”
雷狗枕在自己手臂上:“累。”
“嗯。”
雷狗翻身對着他:“看到你就不累了。”
丘平的臉發熱。雷狗怎麽說話越來越放肆?他沒意識到這話會導致一個什麽樣的結論嗎?雷狗繼續道:“等我們裝修的時候,這房間留給你。在室外加一個樓梯,你進出不用經過禮拜堂,不想見人就不見人。”
“那你呢,你不在這睡?”
“我睡辦公室,要不回村裏睡也行。”
“雷狗,”丘平坐起來道,“我的撫恤金下個月能拿到,我還賣了車,加起來有90來萬。”
雷狗很是驚喜:“這麽多嗎?”
“不多,”丘平的嘴巴占滿泥巴似的,每個字要說出口都阻礙重重。“我想用這筆錢來……來做整形手術。”
雷狗脫口而出道:“用來做手術,那就沒錢修聖母院了。”
“嗯,所以我要問你同意。”
雷狗沮喪地坐起來,他不懂得掩飾自己情緒,失望全寫在臉上。丘平萬分過意不去,覺得自己是忘恩負義王八蛋,他說服人的口才全不管用了,只是等着雷狗的回應。
雷狗靠近他,道:“好。”
“就是,好?”
雷狗微笑:“好就是好,我們先做手術,聖母院什麽時候有錢,什麽時候再裝。我們不急,明年再做也可以,後年再做也可以。”
丘平心裏酸澀,道:“等我做完手術,我想回市裏。”
雷狗呼吸一滞:“你要走?”
“嗯,要沒這張人不人鬼不鬼的臉,我會很快找到工作的,”丘平覺得自己活像個躲着子彈的膽小士兵,怎麽都不像勇猛地重啓生活的樣子。但即使是這樣,他也得說下去,“我能自個兒照顧自個兒,不想再依賴你了。”
雷狗沒有回答。丘平偷看他一眼,只見他望着床頭,像是輸了什麽重要的比賽,獨自坐在球場上,球館的燈滅一盞,他眼睛的光就暗淡一點。丘平抱住他的肩:“你為我犧牲那麽多,以後可以過自己的日子,不用再顧慮我。”
他想露出最友善的表情,但他知道自己看起來肯定特虛僞。雷狗甩開他的手臂,站起來離開房間。
雷狗走後,丘平愣愣地看着牆壁。他認為,為了不顯得自己太虛假,應該開始收拾行李,或者至少定出離開的計劃。可是他什麽都做不了,想到要離開雷狗,他的腳開始發軟。
他給自己鼓舞:你行的樊丘平,沒了爹媽不也好好活着嗎?做人最重要獨立自主,要為自己的未來打算,你做得對!
那天雷狗一直在外面打掃收拾,下午客人來訪,按流程入住,一切皆如往日。丘平在房間裏找出紙筆,不停地做計算,預估雷狗為他住院和看護花了多少錢。這不難算出個大概,難算的是雷狗花費的時間和看不見的損失。他越算,越覺得自己不是人。
雷狗要的不是錢,這點丘平心知肚明。
渾渾噩噩地過去了一天。晚上丘平躺在床上,無法入眠。半夜他聽見雷狗走了進來,腳步走到書桌。雷狗大概是翻了翻他寫得亂七八糟的賬本,然後便離開房間。
早上陽光照進聖母院時,麻殷帶着助手來了。他們略微清理了院子裏的一張破桌子,然後擺上個巨大的蛋糕盒。雷狗、丘平、小武和一些游客圍聚了過來。
麻殷笑道:“做這個蠻費勁的,一般要額外收費,這次算是大出血了。”
盒子打開,裏面是個精巧的模型,紙板和木板做的建築外觀裏,立着惟妙惟肖的聖母像。不用問,他們都知道,這是未來的聖母院——如果真的能建成。
麻殷和助理把模型小心地取出,放在桌子上。他費了不少心血,獻寶似的道:“怎麽樣?外觀和禮拜堂我們完全保留,除了二層換了部分玻璃牆。聖母院還是聖母院,找個神父來可以做彌撒,老建築還是老建築,不要翻新太多,安全底線上盡量不要大動,是會犧牲一些舒适性……”
他還沒說完,雷狗扭頭就走了。麻殷不解地看了看左右,不爽道:“他幹嘛呢?不喜歡說話啊。”
丘平垂頭,黯然神傷。麻殷把他的腦袋揪起來,狐疑道:“咋啦?”
“聖母院我們不做了。”
小武大驚:“哥你說啥?為啥不做了,彀哥沒說過。”
丘平眼裏毫無神采:“是我的問題。抱歉,我們暫時沒錢修整聖母院,這項目得擱一擱。
一個游客插嘴道:“這院不修才好,修了就不是那味兒,多沒勁啊。”
麻殷嫌人多口雜,把丘平拉到湖邊。太陽耀眼,丘平戴上墨鏡道:“我們沒籌夠錢。”
麻殷撓撓頭,“錢是不好弄,民宿回報不确定,這裏位置又偏。但也不是沒辦法!我幫你們搞錢去,先說好了,這是救急,完了你們得想辦法讓資金周轉起來。”
丘平很震驚,“我沒聽錯吧?你幫我們弄錢?”丘平暗想,大事不妙了,本來是他求的麻殷,沒想到麻殷完全陷進來了,不但不收錢,竟然還要搭人情倒貼。他怎麽對得起這個老朋友?
麻殷很嚴肅地看着他:“但是,首先,你跟我說實話,你怎麽想的?你是不是認真想做好它?”
丘平很是心虛,即使隔着墨鏡,還是不敢直看麻殷。麻殷冷哼一聲,“我懂了,你真他媽不靠譜!白瞎這聖母院了。”
麻殷收拾好模型,乘興而來,敗興而歸。走的時候雷狗跟了上去,兩人小聲說話,背影一起消失在桃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