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替你死
第2章 替你死
從化工實驗室的大樓正門進去,上到二樓,向左轉第二間就是嘎樂的生物化學實驗室。他的專業是微生物學方向,畢業後留學擔任助教,很可能今年能得到正式教職,升為講師。青年學者競争激烈,這在大學裏很不容易。
丘平一邊拐進走廊,一邊想,但嘎樂心志遠大,這小樓根本留不住他。
周末夜晚,化工樓不見人影,估計都在外面吃飯了。熟門熟路走到門口,正想敲門,一股刺鼻的氣味侵入鼻端,眼睛有灼熱感。
丘平的腦子還沒轉過來,手已經着急地拉開實驗室的門。滿屋子難聞的味道,只見嘎樂躺在地板,雙目緊閉,臉色和嘴唇異常紅潤。丘平身上發軟,沖向嘎樂時差點摔跤。
“嘎子!”他急得拍拍嘎樂的臉頰。皮膚是暖的,但人沒反應。他抱住嘎樂的胸背,使勁把他的身體提起來,嘎樂的身體重得不尋常,丘平怎麽都搬不動,他想到自己可能也吸入毒氣所以渾身乏力,便想去隔絕毒氣來源……不對,先開窗……不,還是先搬走嘎樂……丘平手忙腳亂,忙頭蒼蠅般亂轉。
他給了自己兩巴掌!冷靜下來樊丘平,他告誡自己。
最後他做了個決定,先把嘎樂拖出去。身旁突然咔嚓一聲,旁邊的玻璃罩被碰倒,掉落地上碎裂。裏面的一顆紅蘋果滾落地上。樊丘平怔了怔,蘋果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眼前皺起了皮,變成褐紫色,果肉裏嵌着一枚泛光的戒指。
他的心被重重地錘了一下!嘎樂約他來,是為了向他求婚,而他卻在底下拖延猶豫,耽誤了許多時間。要是他能早點上來,嘎樂怎麽會中毒?
“中毒”這個念頭升起,丘平就驚慌得喘不上氣。他早就知道,只有屍體才會那麽重……
戰戰兢兢湊近嘎樂的臉,紅潤得像剛洗過熱水澡的皮膚開始發僵。眼睛半睜,瞳孔失焦,沒有氣息,也沒有脈搏。丘平失去支撐,軟倒在嘎樂邊上。毒氣開始侵蝕他,他想嘔吐,胸口被大石頭壓着一樣無法順暢呼吸。他想,他也要死了。他不想死,做人多好,他還有那麽多好日子沒來得及過。
可是這些好日子裏再沒有嘎樂。
想到這,丘平失去了力氣,也沒了掙紮的勇氣。“要不要跟嘎樂一起走”這糾結了半天的難題,此時答案清清楚楚:我願意,無論健康貧富,無論在地球的哪裏,無論他媽有沒有前途……丘平難過地想,他願意為嘎樂放棄所有,甚至,願意替嘎樂躺在那裏。他不能想象沒有嘎樂的日子要怎樣過。
丘平劇烈咳嗽,猛然坐起,吐了自己一身。止住咳嗽後,他自言自語道:“求求你們讓嘎樂活下來,求求你們。”他從不信鬼神,“你們”是誰他也說不明白,可此時他只有一個信念:嘎樂怎麽會出意外?他是個從不出錯的人。冥冥中必定有種他不能理解的安排,在幕後操縱着他們。所以這事還會有回轉的,只要“你們”肯放他一馬。
他伸出一只手,拿起紅蘋果,蘋果離開無菌環境,快速地腐爛着。來不及了,快來不及了……
丘平衷心地相信,某種神力正隐藏在無常多變的生活裏,維持着世界運轉。他是學傳播的,有什麽事不能溝通呢?沒有,什麽都可以被公關,只要條件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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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你們要是想要收走一個人,收我吧。”
手裏的蘋果掉落,丘平看着蘋果滾了滾,咬過的地方居然長出了新的果肉。眨眼間,一只毫無瑕疵的、完整的水果滾在腳邊。
他頭重腳軟,整個人躺倒在地。什麽都看不見了,只有雜亂又模糊的聲音傳進耳裏。他嘗試去理解那些話的意義,卻什麽都沒捕捉到。過了好一陣,他才辨認出來其中一個聲音,唢吶?高昂的樂聲怒氣沖沖地回蕩着,亢奮又哀婉,讓人心千回百轉。什麽玩意兒,真的送殡了!
丘平像是在一條湍急的裏順風而行,身不由己地往前疾沖,所有事物都擦身而過,不留痕跡。他想,他還沒死,他是活着的。
突然之間,燈光大明。燈泡在實驗室碎裂,迸出火花。轟一聲巨響!
身體的每個部位都在震蕩,然後是麻痹,連心跳都聽不見了。灼熱的空氣中,劇烈的疼痛猛然襲來,那是全然無法承受的疼,以致他的腦子停止運轉,保護他不至于崩潰。
他在驚愕和劇疼中睜開了眼睛。他看見了自己,自己的臉也在看着他,神色極度恐慌。他想,靈魂都被震出去了嗎?樊丘平快來救你自己,快疼死啦!
樊丘平消失了。沒多久,有人不停地拿什麽往他身上撲。雷狗的臉怼在他跟前着急道:“你醒着嗎?我帶你出去。”
一移動,排山倒海的疼痛淹沒了他,眼前一黑,他失去了知覺。
丘平的神志,一時在天上,一時在地獄。在天上時他茫茫不知所在,漂泊無根,然後他穿過白霧,落到肉身上,每一處皮肉都經受炙烤剮割的折磨。
漸漸的,他飛不起來,白霧成了具體的半明半暗,身體的折磨越來越長,疼得他嗯哼地呻吟。他聽見了痛哼聲,可聲音沙啞虛弱,壓根就不是樊丘平明朗的嗓音。
有時又很寒冷,冰到骨頭裏的冷,他想起老人說,死是從腳趾發冷開始的,一路蔓延,到心髒人就嗝屁了。他死了嗎?當“死”這個想法清晰地浮現,他的神志忽地有了重量,沉沉地落在床上。白霧褪盡,眼前灰黑。
丘平睜開眼睛,氣若游絲地說:“很冷。”被子蓋向他消瘦的身體,暖意立即包裹着他。這時他才确定,他還活着。視野模糊,光亮彌散,軟布在擦拭他的眼角,淚水積聚成的眼屎擋住了他的視線。清理幹淨後,他看清了雷狗的臉。
“嘎樂呢?”他沙啞着問。
雷狗摸摸他的額頭說:“在這兒呢,你再睡會兒。”
“我要見嘎樂。”
雷狗臉現悲憫的神色,柔聲說:“過幾天吧。”
丘平見他吞吞吐吐,完全不像平時爽快利落,驚慌急躁道:“嘎樂怎麽了,死了嗎?”
“沒死。你再歇會兒,腦子清醒了再說話!”
丘平哪能平靜?掙紮着起身,疼得又嗯哼了幾聲。雷狗慌了手腳,一急之下答應道:“你他媽別動了!我給你看。”
雷狗話少,所以大家很少忽視他的話語。丘平努力當個木頭人,雙眼死死瞪着雷狗。
雷狗心口紮着玻璃似的,緊緊抿着嘴,打開手機的照相功能,翻轉鏡頭,對着丘平說:“看吧,沒死!”
丘平看着鏡頭裏的木乃伊,一時不知道作何反應。雷狗溫聲道:“大夫說,屁股切一塊皮補上就好了。”
丘平怔怔道:“為嘛要切我屁股,我不切!”
“臉都沒了,要屁股有毛用!”
丘平大急:“雷狗你跟我說,手機裏是誰?”
雷狗嘆口氣,摸摸他綁滿繃帶的腦袋說:“別想了嘎子,發生的事不能改變,快點好起來才是正事。”
“不是,我問你手機裏是誰?!”
雷狗認真地端詳他的眼睛,看他是不是神志不清。他說:“你,嘎樂。”
“你逗我玩!”
“我傻逼啊逗你玩。”雷狗這兩星期急怒攻心,睡不着,吃不下,每日都在慌亂的瑣事和痛苦中度過,沒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嘎樂燒傷了躺了兩星期,剛剛醒來。接受現實吧,好好養傷。”
好好?這情況誰能好!樊丘平滿腦子疑惑,一胸口的怨氣,他想給自己一巴掌看是不是幻覺,卻發現雙手纏滿膠帶,一擡就疼入心扉;他想叫人來拉走雷狗這瘋子,扯開喉嚨喊卻像老鼠叫;他沒有辦法,一怒之下,張嘴咬住了雷狗的手。
雷狗的手機脫手,疼得倒吸一口氣。他推開木乃伊腦袋,怒道:“神經病啊!”
丘平挑釁地盯着雷狗,看他的反應。雷狗對他本就看不順眼,這時就該狠揍他一頓。卻見雷狗在褲子上擦了擦口水,湊過來,抱着丘平千瘡百孔的身體。丘平奮力掙紮,雷狗的懷抱卻牢如鐵箍。再掙幾下,他洩了氣,一動不動地貼着雷狗的胸膛。雷狗輕輕拍他的後背,寬慰道:“沒事的嘎子,會好起來的。”
丘平心如死灰。這是雷狗對嘎樂說話的語氣,不是對樊丘平說話的語氣。
他啞聲道:“丘……丘平呢?”
雷狗放開他道:“他吸了點毒氣,在醫院住了幾天,回家了。”
丘平想起昏迷前見過自己的臉,艱難地說:“他有來看我嗎?”
“有,”雷狗別過頭去,“每天都問你的情況。”
丘平眨了眨眼,一行淚水流出眼眶。
雷狗離開醫院,徑直去找樊丘平。他說了謊,樊丘平很久沒聯系他,也不回他電話,一次都沒去病房看望嘎樂。
樊丘平和嘎樂住在東三環一處老樓,是丘平父母留下的遺産。從地鐵站步行十分鐘,經過一處外國人最愛光顧的菜市場,雷狗進入小區,在中心花園朝二樓喊:“樊丘平!”
他不想進房子裏,房子面積很小,之前他常上去蹭飯閑聊打游戲看球賽,現在他一想到那房子就窒息。樊丘平打開窗簾,看了看,一言不發地走到花園。
兩人坐在生鏽的老人健身器材上。
樊丘平臉色蒼白,平日活泛開朗的模樣沒了。雷狗關心道:“你還難受嗎?醫生怎麽說?”
“沒事了。”
“嘎樂醒了。看着挺虛,還挺有勁兒,咬了我一口。”他給樊丘平看手背的傷。
樊丘平只看一眼,就無法忍受地別過頭去。雷狗道:“你去醫院看看他,他等你呢。”
“我不行,我看了想吐。”
雷狗怒火陡起,“想吐也得看啊,我天天看。”
“你跟我不一樣。”
“他是你男朋友,變成啥樣你也不能不管他吧。”
樊丘平看着雷狗,懇求道:“你先幫我照顧着,我暫時不能面對他。”
雷狗能理解樊丘平的心情,但回心一想,他為什麽要諒解?他本就是局外人。“嘎子這狀況,沒個半年一年複原不了。你們是兩口子,你不能把責任推給我。”
樊丘平哀傷地笑了一聲:“推給你?我做錯什麽了?苯乙烯洩漏是下午的研究員操作不當,燈泡爆裂也不是我造成的。”
這話深深刺痛了雷狗。燈泡是雷狗點亮的。按照計劃,他們從實驗室出來,他就開始奏樂和點亮半山的燈泡,所以一看見樊丘平跑出實驗室,他按了開關——
爆炸聲響,門口的燈泡炸開,毒氣爆燃。雷狗拼了命跑上去,冒着火把嘎樂救出來,人已經燒得慘不忍睹。這是誰的錯?雷狗不能心安理得地說:關我屁事!
“這事我有責任,”雷狗垂頭看地上的蝸牛爬行,“我會照顧嘎子。現在他醒了,可能要做截肢手術,扣掉保險覆蓋的那部分,醫藥費和看護要花不少錢。”
兩人靜默了一會兒。樊丘平道:“我準備賣掉這房子,醫藥費你不用擔心。”
雷狗舒了一口氣,他來找樊丘平就是為了這事。拍拍樊丘平的肩膀,他站起來說:“保重,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