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四面佛
第1章 四面佛
從這裏到山腰的化工實驗室,只有一條路。這條路很窄,路燈暗一盞明一盞,兩邊的樹看不出輪廓,襯得半空的彎月潔白無暇。
樊丘平看一眼月亮,看一眼車窗映照的自己。畢業兩年,他已經褪去了學生氣,穿着襯衫領帶的身板顯得肩寬而板正,正是最好的年華。
有個師兄跟他說,做一個基佬,想要活得體面,起碼兩條件裏要占一個:要不是帥,要不就有錢。樊丘平恰好兩樣都占了。當時他笑了一聲說:“有些同志就愛自憐自艾,自己不上進,怪先天條件不好。再說了,有這條件,人是什麽取向有啥關系?路當然又寬又自由。”師兄拍他的腦袋:“你小子太他媽嚣張,遲早有一天被收拾。”
丘平毫不擔心,他性格好,人人都愛他。畢業後順理成章的,他有了一份蠻有前途的工作、一個條件不相上下的男友,以及一輛剛出的奧迪R8。他走得一點都不費勁,從不懷疑前路是敞開的。
除了今晚。
他不舍得把新車開進窄道,便打算步行上山。黑暗包裹他和影子時,他突然想,他的未來是海闊天空,還是有人拿着狼牙棒在前方伺候呢?此時他忐忑不安,傾向于相信後者。
小路蜿蜒,黑幕籠罩,上面還有一樣讓他很不适的東西。
四面佛。
說起這個四面佛,是他們大學的一大謎團。總之佛像就這麽伫立在山腰,既無廟堂,也沒山門,四張臉,文殊菩薩向東,普賢菩薩向西,觀音菩薩向南,地藏菩薩向北。丙烯上漆的木造佛像,看來年代也不久遠,但風霜雨雪下色彩斑駁,有的菩薩缺了鼻,有的沒了手指,有的底座被刻上“李波去死”。白天看來很凄涼,到了晚上,就不太有人敢靠近了。
丘平看到了四面佛的黑影,深吸一口氣,不情願地繼續上山。實驗室在佛像西面的坡道上,他今天必須爬上去,見他的男朋友嘎樂。
快步經過佛像,他下意識瞄了佛像一眼。四面佛邊上,站了個關雲長。
丘平嗷嗚地喊了出來!關雲長黑着臉道:“嚎什麽?吓人呢你!”
丘平摸了摸自己的胸膛,走近關雲長道:“雷狗!你他媽拿個青龍偃月刀吓唬人,還惡人先告狀。”
雷狗舉起手上的家夥。月光下泛着光,是個唢吶。
丘平更怒:“你拿個唢吶幹嘛?送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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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狗認為這事羞恥,又受了嘎樂所托,不能聲張,便簡短答道:“關你屁事。”
丘平對誰都春風拂臉,唯獨喜歡欺負雷狗。他認為這不怪他,雷狗對他有時也不怎麽友好,兩人的關系總有點說不明白的緊張。
他懶得吵架,繞過雷狗繼續往前走。見到實驗室的大樓,他松了松脖子上的領帶,猶豫再三,還是沒做好心理準備。折返回四面佛,他放輕腳步。
他走路像豹子,腳步幾乎沒聲。見到雷狗的後背,丘平犯壞,雙手悄悄從肩膀繞到他胸膛,猛然抱住了他,在他耳邊吹一口氣。
雷狗吓得心髒差點驟停,手肘本能地甩向身後。丘平早蹲下了,陰森森道:“我好無聊啊,留下來陪我打兩圈麻将呗大帥哥。”
雷狗敏捷地跳上神像的底座,“你……你別過來……我不會打麻将!”
丘平笑得打滾。他熟知雷狗的本性——此人乃體育特長生,不善言辭,表面看來酷冷拽硬,實則極為迷信,最怕鬼神。
雷狗看清是他,跳下底座,罵道:“瘋子。”
“你人高馬大的,怕個球啊,”丘平取笑完他,感到心情好了點兒。他點起一根煙,索性坐在菩薩的腳趾上。
雷狗煩道:“你不是去找嘎樂嗎。”
丘平慢悠悠吐出一溜兒煙:“嘎樂約我見面,是不是想求婚?”
雷狗覺得“求婚”這詞真別扭,兩男的又不能領證,搞這些花活兒有屁用。“你都知道了,趕緊去吧。”
“我糾結。”
“那去跟他說不想結婚。”
“不是不想結。”
“那就結!”雷狗看了看表,“你倆能不能痛快點兒,我一會要帶課,再不走遲到了。”
丘平拉着他的手,笑道:“哥們兒,給點意見呗。”
雷狗嘆了口氣,他不肯坐菩薩身上,便蹲在丘平跟前道:“你糾結什麽啊?”
“嘎樂拿到了美國那邊的offer,他心儀的公司,他夢想的工作。他想我跟他一起去。”
“你不跟他去,兩地分居?”
“我工作幹得好好的,不想走。”
這倒是個難題。只是這題雷狗不會解,也不想摻乎兩人的前程。“你倆好好談一次。”
“你知道嘎樂的脾氣,”丘平歪頭看月亮,煩悶道:“他決定好的事,肯定是犄角旮旯方方面面都想清楚了,每一步都計算得明明白白。他叫我去實驗室不只是為了結婚,是想我放棄北京的生活,陪他奔赴自由燈塔國。”
“你不願意,去跟他說不願意。”
“如果我不肯跟他去,他會怎樣?”這話一說,丘平心都抽起來了,沒有人可以脫離嘎樂設好的軌道。
雷狗也沒別的想法,直白地說:“你喜歡他,跟他過去又怎麽了?人沒十全十美,兩只手,抓住一些,就得扔掉一些,不能好處全占了吧。”雷狗很少說那麽長串的話,講完這些,他的耐性已經到頂點。站起來,他望着黑暗的路說:“就這麽一條路,上去還是下去?要不我倆擲硬幣決定。”
丘平“啧”了一聲,指望雷狗做知心哥哥,實屬病急亂投醫。他閉上眼,聽自己心裏的聲音。
“樊丘平,你願意跟嘎樂結為夫夫嗎?無論貧窮富貴,無論疾病健康,會終生愛護他,對他不離不棄,直至死亡将你們分開。”
嘎樂的臉浮現眼前,樊丘平伸出手,觸摸那熟悉的臉龐。心裏的聲音說:“我……願意吧。”
他睜開眼睛,鼓起勇氣,毅然往實驗室走。剛擡腳,雷狗叫住他。丘平轉過臉問:“怎麽了?”
雷狗微笑道:“祝你們幸福。”
樊丘平心一凜。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看到菩薩的嘴也在笑。樊丘平吞了口唾沫,揮揮手道:“謝了雷子。”
雷狗望着樊丘平的背影莫入黑暗。諾大的一座山,好像剩下他一人。被丘平一吓,他總感覺有人盯着他後背。不安地轉過頭來,卻只見神像面容慈悲地看着他,眼睛活起來似的。
他不敢再看,拜了拜,目光轉向實驗室。
兩個多小時前,嘎樂把他拉到實驗室,讓他幫忙跟丘平求婚。雷狗很不情願道:“這事我能怎麽幫忙?!”
“幫忙襯托氣氛,”嘎樂笑道:“丘平嫌我不夠浪漫。求婚一生人一次,我要給他留個深刻記憶。”
雷狗環視滿是儀器的實驗室,實在不曉得哪兒浪漫了。求婚不應該找個餐廳,或者山頂、摩天輪之類的嗎?卻見嘎樂邊上有個玻璃盒,玻璃盒裏擺着一粒蘋果,奇特的是蘋果被咬過一口。
嘎樂鄭而重之地介紹:“丘平咬過的蘋果。”
“啊?”
“仨月前丘平咬了一口蘋果,那天他心情不好,說這蘋果爛透了,不能吃了。你看,哪兒爛透了,蘋果好好的。”
雷狗聽了糟心,兩口子這點芝麻蒜皮的事,告訴他幹嘛?嘎樂繼續說:“丘平自小沒了爸媽,對穩定關系沒有安全感,要他答應陪我去美國,就要讓他相信感情可以長久。”
“像這只蘋果?”
“對,我把蘋果放在無菌環境裏,過了仨月還一樣新鮮。”
“無聊,還不如送他鑽戒。”
嘎樂把玻璃轉過來,露出蘋果的另一面,可見上面有條非常纖細的割痕,“戒指在裏面,他打開就能看見。”雷狗看出嘎樂很快樂,心裏有些酸,又覺得孤獨。愛真會讓人變傻子,像嘎樂這麽理智的人,竟也會花大功夫幹這種毫無意義的細活兒。
紅蘋果放在保護罩裏,比尋常蘋果更紅豔些,雷狗皺眉道:“美國那邊你答應了?萬一丘平不想跟你走怎麽辦?”
嘎樂蠻有信心地說:“不可能,他會答應的,他跟我分不開。”他把玻璃罩朝裏放好,裏面的蘋果,活像一顆紅彤彤的心。
于是,雷狗便被發配到四面佛,等嘎樂一搞定丘平,就充當氣氛組,給他們點亮挂滿一路直到實驗室的小燈泡,并且奏樂助興。至于為什麽是唢吶,因為雷狗不會彈吉他,也不會拉小提琴。
想到那個場面,雷狗就覺得丢臉。
他合掌對菩薩拜了拜,喃喃祝告:保佑他倆順順利利,速戰速決——要不我真會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