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雲京城,聖女與往事(十三)
雲京城,聖女與往事(十三)
詭夜莊,縛魂域。
石洞經年不見天日,幽暗層疊籠罩,稠密而厚重,似一團龐大烏雲擠壓在洞內,長久不散。若放眼朝裏望,險些還會被它悶得喘不過氣。
水珠滴在石塊上,砸出了噼啪響,環環繞繞飄出洞外,竟異常森寒有力,仿若真有那鑿穿硬石之勢。
立在洞口雖一眼望不見洞內景況,可若再往裏多走十幾步,便可清晰瞧見洞內那只高懸半空的巨大鐵籠。
籠子也有些年頭了,已然鏽跡斑斑,根根鐵栅欄上纏裹着尖硬荊條,讓人輕易不敢靠近。
荊條之下,還稀稀落落縛了些森然白骨,令人瞧見不由得心頭一怵。
籠子約摸可承載十數個成年男子,頂端另栓有五根手臂粗的鐵鏈,扯得牢固,向五個不同方位延伸去,半丈之外,鐵鏈便已徹底沒入黑暗裏,看不到盡頭在何處。
或是洞內陰暗悶沉的氣氛所致,又或是因淪為階下囚而愠惱,紀辰待在籠子內,心氣不順,索性兩腿一使勁,站起,穩着步子到鐵栅欄前,拔高了聲朝洞口嚷喚。
“快放我們出去!”
“這就是你們詭夜莊的待客之道嗎!”
“我們找詭王是為要事,若是耽擱了,你們擔不起!”
洞外此時布滿鬼修,甚至有不少正來回走動巡邏的,然盡管他喊破了嗓子,也依舊無人搭理。
才入人家的地盤便被擒,好好說話也沒人聽,少年免不得心頭震怒,擡掌便要拍在鐵栅欄上。
可視線一低,不甚捕捉到纏繞其上的駭人荊棘和那些白骨,終還是頓住,吞咽一口,默默将手又給收了回去。
他轉而去踹了腳鐵籠子,震得哐當作響,鐵鏈摩擦的沙沙聲在洞內經久回蕩。
籠子懸在半空本就極易晃悠,又因他這一腳,頓時左右搖擺起來,紀辰自己都險些沒站穩。
“當心。”
突地身後有道冷潤嗓音提醒,紀辰被人揪住了後衣領,一把給拽回。
猝不及防摔坐在地,他還未來得及開口,便見條條纏繞的荊棘裏鑽出一條黑身白紋的長蛇,正冷幽幽盯着他,朝他吐紅信子。
若非及時被拉回,長蛇适才收回去的那兩顆毒牙大抵就是要落在他脖子了。
紀辰背脊發涼,不由得一陣後怕。
“謝、謝大師兄。”
葉離沐微颔首,視線從長蛇身上收回,“這些荊棘條會散出毒氣,能亂心神,讓人變得暴躁,你即刻打坐靜心。”
經這一提醒,紀辰才覺察,自不久前開始,向來聒噪的二師兄竟一直在閉目打坐。
他忙點頭,也打起坐默念起清心訣來。
那邊,因動靜太大,看守的鬼修終于不耐煩走了過來,仰着頭,盯看籠子裏的三個少年好半晌工夫,忽地嗤笑。
“還有點本事,勸你們最好老實點,這蛇叫冥主,是我們詭夜莊獨有,被它咬上一口,到時候神仙都難救。”
聞言,楚熠睜開眼,笑呵呵應:“那你們詭夜莊還真是名不虛傳啊,人詭異,養的東西也這麽詭異。”
先有黃泉木,後頭有冥主,山底賣孟婆飲,山上懸白骨籠。與其特意取個“詭夜莊”的名字,倒不如直接就喚它“陰曹地府”得了,左右也不會有人來計較。
那鬼修聽這話,頓時趾高氣揚哼了聲。
“你再怎麽拍馬屁,我也不會放你們出去的。”
楚熠不由失笑。
紀辰默念到一半的清心咒也驟然打斷,兩條俊眉不自覺抖跳兩下。
這竟是拍馬屁?
眼見那鬼修轉身又要走,葉離沐立馬起身,将人叫住。
“我們是逍遙閣弟子,要見詭王。”
“管你是什麽逍遙閣還是快活閣的,詭王是你們想見就能見的嗎?”
鬼修轉頭就要再多貶低幾句,不料卻瞧見少年手裏正拿着根樹枝,登時更為不屑,“幹什麽?拿根桃木就想對付我們?少聽捉鬼道士胡扯,這玩意沒用的。”
“……”葉離沐無奈閉了閉眼,将手裏的東西用靈力運出,轉送至鬼修手中。
“此乃黃泉木。”
鬼修瞪眼一驚。
“黃、黃泉木?你們怎麽會有……”端詳着樹枝上的鬼爪印,鬼修倏然噎住話,陰沉的一張臉在暗處更顯詭異。
“你們等着!”
抛下這一句,便大步跑着出了石洞。
差點以為那句話是什麽宣戰書,紀辰好氣又好笑地搖搖頭,“大師兄,你就這麽給他們了,他們要是翻臉不認,我們豈不是沒證據?”
“無妨。”葉離沐盤腿坐回去,閉上眼,“重要的不是這根樹枝。”
另二人豈會聽不明白這話?
重要的是國師府裏那樹黃泉木,以及黃泉木流落至皇宮還危害了人的這個秘密才是。
果不出葉離沐所料,沒到半盞茶工夫,他們三人便被請出了縛魂域,徑直去到詭王的花園裏。
與非黑即白、陰森驚悚的詭夜莊不同,詭王的私人小花園內竟種滿形形色色異彩缤紛的花卉,甫一走近,三人就險些看迷了眼,直至一道蒼老嗓音喊他們入座。
“你們是逍遙閣弟子?”
說話人是個笑容和善的老婆婆,滿頭白發,正坐在插滿了花的藤椅上,手裏還杵了根鑲滿寶石的拐杖。
葉離沐掃一眼拐杖,拱手作了禮。
“逍遙閣葉離沐,見過詭王,這是我的兩位師弟。”
魑婆含笑的目光在三人間轉一圈,又落回葉離沐身上,“本王聽說過你,仙門年輕一輩裏赫赫有名的修行天才,今日一見,果然不一般,連容貌都是頂好的。”
葉離沐道過謝,卻并不願再多說些無用的,開門見山道:“黃泉木一事,詭王打算如何處置?”
飲了口花露,魑婆兩眼眯作縫,似是一臉的不明白。
“你這少年也是有趣,黃泉木早已被封印,都枯死數百年了,本王還能如何處置?”
“果然翻臉不認了。”紀辰小聲嘀咕。
“你說什麽?”魑婆倏地語氣一冷,瞪過去,“說話大點聲,欺負我老太婆子耳朵不好使嗎!”
說罷擡起拐杖朝地面重重錘下。
登時,一道手腕粗的裂縫自拐杖底,徑直往紀辰腳下延伸,葉離沐見狀皺起眉,兩指并起,驅出清凝猛地紮進地面,擋在縫隙前,阻止了它繼續蔓延。
紀辰攥着孤天的手這才松了些許。
“詭王息怒,小師弟不過為人腼腆了些,并無惡意。”
“哼,最好是。”
魑婆冷哼,拐杖又是頓一下地,地縫眨眼間消失,清凝也被強打回了劍鞘裏。
葉離沐默了默。
“詭王比誰都了解黃泉木,落地而生,無陽自長,繁衍極快,既出現了一根枝條,那便也意味着不止這一根。”
“怎麽?你在威脅本王?”
少年搖頭,“我們今日是來幫詭王。”
說及此,葉離沐示意了眼,楚熠了然一笑,便将黃泉木之事有多保留地道出。
“若我們沒猜錯,這樹黃泉木應是六百年前叛出詭夜莊的那弟子所遺,又因機緣巧合,被帶回世俗界皇宮,才一直留至今。”
魑婆聽完早已斂起面上笑意。
這猜測非但沒錯,甚至與所有事都對上了。
當年那孽畜私帶黃泉木離開,造成大禍,也讓黃泉木為仙魔妖三族所知。那孽畜死不足惜,可這黃泉木也不得不在各派眼皮子底下給封印起來。
如今這麽些年過去,黃泉木早已枯萎,但萬幸的是,當年尋到黃泉木時,她一眼便發現,黃泉木竟缺了一截。
她将此事瞞下來,換之這些年一直派人暗中去追查,但始終杳無音信。
此事她一直記挂着,也為之擔憂。
若黃泉木被詭夜莊先找到,那自是好事,日後再培育出一棵新的并非難事。
但倘若被仙門先發現,于詭夜莊便又是一大禍患。六百年是在魔妖兩族相助下,詭夜莊才得以保全下來,這次可未必也能如此了。
“你們既是仙門弟子,為何要幫詭夜莊?”
魑婆狐疑地将三人打量。
“仙門向來詭計多端,到底有何企圖?”
“這并非單單是幫詭夜莊,修真界難得安寧百餘年,若因此事再次掀起大戰,到時必定又傷亡無數,想必詭王也不願看到。”
三個少年神色真誠,說話坦蕩,并不像是在糊弄人,魑婆看片晌,又閉目思忖許久,才忽地吐出幾聲尖細悚人的笑。
“憑你們三個,也敢闖詭夜莊,如今連手裏唯一籌碼都交了出來,就不怕本王殺了你們?”
魑婆睜開眼,語氣嘲弄,“本王今日就算殺了你們,也照樣可以去皇宮拿回黃泉木,何須還要你們幫?何況,越少人知道越好。”
三個少年聽這話相視了眼。
在魑婆一臉看好戲的神色裏,紀辰自懷裏摸出一塊識靈鏡來,正要開口,忽而記起什麽,于是将聲音特意拔高了些許。
“師姐,錄好了嗎?”
“錄好了錄好了,這麽大聲幹什麽?”
識靈鏡另一邊,言攸寧不滿地揉了揉兩耳,見鏡面被對準魑婆,這才笑眯眯颠了颠手心的石頭。
“詭王大人,方才你們說的話可都被我這塊存影石給錄下來了,若我師兄師弟不能安然回來,那你們詭夜莊也別想好過了。”
葉離沐亦補充,“雖說黃泉木遺落世俗界,非詭王本願,可如今卻釀出禍事,甚至殃及大凜數代國君的陽壽,此事非同小可,請詭王三思而行。”
魑婆怔然片晌。
随後一拐杖重重錘在地,園內那三人見了,下意識都擡起腳。
不過這回,地面卻沒有裂開縫隙,倒是聽到一聲爽快大笑。
“不愧是仙門弟子,夠機靈,和你們那些為老不尊的長老掌門一個樣,詭計多端!”
少年們嘴角一顫,一時竟分不清這到底是誇贊還是辱罵了。
“不過也罷了,就依你們所言去辦,若此事真能圓滿解決,本王屆時必定籌之重謝。”
按理來說,此事是他們主動幫忙,還不乏動了許多威脅之意,本不該收什麽謝禮的,可實在是有一物不願就此放棄。
“不瞞詭王,我們确有一樣東西,想向詭王讨要。”
“哦?說來聽聽?”
魑婆好奇循着葉離沐直白地視線去看,最終目光卻落在了自己手裏那根拐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