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雲京城,聖女與往事(十二)
雲京城,聖女與往事(十二)
飓風拍擊門扉,震得哐當直作響,落在連呼吸聲都格外顯聒噪的屋內,就像是旱雷接連不歇在頭頂炸開,攢得氣氛陡然凝滞陰沉。
白秋略略眯起眸子,眉眼間隐約攏聚陰霾,周身不經意散出的威壓,竟逼得燭火張牙舞爪跳動兩下後,驟地熄滅。
“你這話何意?”
“你可是知道些什麽?”
谷底難見月色,失去僅有的那一方光亮,屋內頓時也融入黑漆漆的夜裏。
令淮琰更為駭然的,是沒有了那張明豔容顏緩和,坐在他面前的少女,身形掩在暗處,竟恍是化身為一頭正居高臨下睥睨着他的兇獸,若膽敢動個一絲一毫,他便會馬上被撕得粉碎。
連那清甜的嗓音,此刻都夾雜了許多的陰冷之氣。
淮琰艱難吞咽一口,額角冒出密密冷汗。
他兩手死撐桌面,十指指結猛力拱起,才勉強沒讓自己的脊背也被這股力量給壓彎。
“魔尊當真是一點也不記得此處?”
白秋沉默片晌。
“……本尊應當記得?”她不解地蹙起眉,指尖自燭芯上拂過。
燭火複燃,屋內頓時變得亮堂,白秋也收起了不甚溢出的威壓。
“本尊不記得自己有來過此地。”
淮琰其實說得不假,自翻閱過魔史,她便猜到淮琰會躲至此,可也從未讓魔兵過來搜尋,正是因隔着筆墨瞧見落雁谷那三字時,她竟由衷地生出了莫名懼怕。
這懼怕,是由骨子裏散出的,能腐蝕她身上每一寸血肉,亦是她過去百餘年從未體會過的。
此次她甚至是需硬着頭皮才能追淮琰而來,畢竟,若一而再、再而三地讓淮琰逃脫,這魔尊當得也屬實德不配位了。
說來可笑,白秋曾因懼怕而退縮,到頭來,卻連自己究竟在怕些什麽都不知。
似是看出她的迷茫,淮琰一改适才的冷嘲熱諷,心裏頭謀算着,那雙精明細眼将人打量許久。
“魔尊真的想知道?”
“嗯。”少女坦然點頭,“你願意告訴本尊?”
淮琰勾起嘴角往後靠,姿勢輕松惬意,暗覺自己已占了上風。
“當然可以。”他微眯起眼,“只需魔尊今日能放本座一馬。”
身居高位者,或多或少都會有些自負,白秋亦如此,素來在修為一事上自視甚高。讓她徹底放了自己,大抵沒可能,可若只是放過今日,白秋必定會覺得還能再找到他,應了也無妨。
何況,白秋還有對真相的迫切。
而他只要躲過這次,身後那位便能将面前人擊得再無翻身之日。屆時,初伶的大仇得報,魔尊之位也一如既往是他的囊中之……
“那不可能。”
思緒驟然被一聲毫不猶豫地回複給打斷。
淮琰笑意驟凝,怔然片晌。
“你說什麽?”
“本尊說,不會放了你。”
怕淮琰年歲大了耳朵不好,又沒聽清,白秋索性仔細補充道:“你殺了這麽些魔宮弟子,又兩番算計葉離沐,讓他險些丢命,本尊于理于情都不能放你。”
“放、放了,你還可以再抓啊,只是讓你今日放本座一回。”
“哦。”少女眨眼,似是聽懂了,勉為其難地思忖一瞬。
“那更不能放。”
“……又是為何!”
“你真當本尊是個傻的?還是,鬼面人沒跟你說過,本尊已和他交過手,甚至大敗的事?”
說罷,白秋端量起淮琰面上的驚色,登時便對自己的猜測确信了七八分,“想來是沒說過了。”
“你和妖道是一夥,妖道又與鬼面人勾結,那想必你也認識鬼面人了?以你的修為,約摸也能估量出本尊并非他對手,今日是想行緩兵之計,好等他來對付本尊?”
白秋一臉正經,“本尊不會中你的計。”
淮琰确實不知還有這一出,沉着臉,暗地裏将那位罵了個狗血淋頭,随後又盯着眼前尚有些自知之明的少女良久,冷聲笑了笑。
“那便沒什麽好談的,本座雖不是你的對手,但你也別想從本座口裏再多得到什麽。本座要死,也得帶着你的秘密死。”
“既是本尊的秘密,那本尊便更無需從你口裏得知了。”
少女的話音落,一股渾厚靈力驟襲出,以閃電之勢将淮琰給擊飛。
白秋也立即随在後縱身飛出。
屋子本就是随意搭建的,平日也不過是遮風擋雨用,被淮琰猛地飛撞一下,二人又相繼離開,不多會兒,便榻散了大半。
淮琰見此咬緊牙,嗤了聲,惡狠狠瞪向徑直而來的那道紅影。
轉瞬,黑蒙蒙的山谷裏,便有一紅一黑兩道光影交鋒。
狂風強勁作吼,因打鬥頻頻被撕裂,發出尖銳哀嚎,不歇不止。
靈力餘波劈得山壁綻開了好些道巨縫,大把沙土和石塊往下翻落,堆積掩埋,顯得谷底更逼仄。
戰了幾個回合,黑影還是逐漸敗下陣來,又被對方一擊錘得退後至老遠,險險在半空挺住。
“淮琰,你還不是本尊的對手。”
白秋抱肘,冷眼望去。
“不若你将知道的都說出來,本尊還能讓你死個痛快。”
淮琰聽了卻仰頭放聲大笑。
他的衣袍被風吹得鼓起,披散的頭發也淩亂飛舞,襯着陰沉笑聲,遠望去活像個惡煞,令人不禁後背發涼。
白秋眉頭一皺,“笑什麽?”
“本座笑你堂堂魔尊,敵我不分,竟和仙門為伍。真假不辨,活了百餘年卻像個傀儡。如今連自己的事都沒弄明白,竟妄圖給萬魔宮弟子做主。”
淮琰陰恻恻笑出聲,“你既活得這麽可悲,那本座今日便送你下去,讓你給初伶陪葬!”
周旁石塊驟然浮至半空,随淮琰一個法訣,迅速聚成一條四爪石蟒,翹起尾巴,能遮住整個山谷的光亮。
他兩指劃一圈,再結個印,伴着石塊間的磨碾聲,石蟒便扭起身子吐着紅信子急快朝白秋襲去。
石蟒雖巨大,行動卻絲毫不顯笨重,在地面拖出一道深痕後,爬上山壁,轉眼便冷森森出現在白秋面前。
可少女見了這龐然大物竟也全然不眨下眼,反而譏諷地冷哼一聲。
待巨蟒張口,露出獠牙,猛地沖來時,白秋身後卻登時立起一條身形更龐大的赤焰炎龍。炎龍紅眸深邃,長須飄擺,低頭一聲長吟嘯吼,竟将殺氣騰騰的石蟒愣生生給鎮住。
炎龍又俯身而下,與石蟒纏鬥起來。
“讓本尊陪葬?你這是想替她報仇?”白秋不由覺得好笑。
“那為何不是你去陪她?可別忘了,本尊那陷阱是為你而備,明知有險,還将她推出,不正是讓她替你去死嗎?”
白秋竟不知,此人竟已怯懦至此,非但不敢承認做過的事,乃至還打算将這些盡數推到她身上。
她并不介意承載旁人的仇怨,可這不代表連過錯也得悶聲咽下。
似是感應到主人的愠怒,炎龍吟嘯,跟着一爪子将石蟒摁在地。
恰好被壓住七寸,石蟒反抗不得,巨尾胡亂掃蕩,拍在山壁上,竟是直接掀落了一整塊。
淮琰見此,立即再撚了道訣,又有無數石塊浮起,卷着黑氣破風而出。
然這些石塊還未近白秋的身,便被少女周身驀然釋開的火焰給一一灼成了粉末,随後被狂風掃得痕跡全無。
彌漫開的火焰裏,一條炎繩急速扯出,不待淮琰反應,便套住他的脖頸,将他拽着落地,拖行了一路。跟着另有四條炎繩奔來,縛住手腳,又将他吊至半空。
烈火燙在皮肉上,是灼心地疼,随時會燒穿他的皮肉,繼續去焚他的骨頭。淮琰縱然有一身靈力術法,也無法抵抗,只能眼睜睜看着少女停在他面前,一臉平靜望他,仿佛适才的打鬥不費她吹灰之力。
或是憤恨,或是羞惱,淮琰猙獰咒罵道:“女魔頭!本座只恨沒解決了逍遙閣那小道士,讓你也嘗嘗滋味!”
白秋微嘆息,雙眸輕閉上。
“你該慶幸,他若真有事,你也不會活到今日了。”
音落,身後驟起龍吟,龍爪之下倏地湧出熊熊烈焰,急速蹿開來,眨眼工夫,就将石蟒給徹底包裹。
甚至都來不及掙紮兩下,石蟒便化作粉塵。
似是嘲弄譏諷,淮琰張狂地笑聲頓時響徹在耳畔。
“你一個七情不全,無愛無恨的,居然還敢裝得深……”
陰沉的話語聲戛然而止。
處理了石蟒,炎龍嘯吼着透過少女的身軀,又自淮琰身體裏穿刺而過,所殘下的烈火,早已在一息間将人、連帶着聲都焚作灰燼。
白秋再睜開眼,空蕩蕩的山谷底已然只剩她一人。
她環顧四周,目光落在山壁上那一片火焰影子上,停了停,一臉不解愕然。
好半晌,白秋才收起火焰,風頓時也變得輕緩了好些,吹得她腰間銀鈴莺莺作響。
少女擡手,不自覺撫上腕間狐玉。
“七情不全,無愛無恨……”
她嗎?
難怪她不懂情愛,難怪狐玉始終無變化,小道君這回可真是選錯了人。
正想得出神,忽而一聲細微碎裂聲傳入耳,白秋下意識回頭,望向淮琰搭建的那間屋子。
原本便塌陷一半的屋子,又因打鬥時火花濺落下,不知何時已燒得破爛不堪。白秋思索一瞬,攤開掌心,趁它坍成一片廢墟前,将屋內那株草收進手裏。
小小一株溫靈草,在黑漆漆的夜裏仍顯得盎然有生機。
許時文編寫的魔史裏記載,百年前某日,生于落雁谷底山壁石縫間的那株萬年草,曾聽過一曲箜篌音,宛若天籁。
雖不知曲名,亦不見撫曲人,卻因它的美好,這株萬年草開始向往谷外的日子。
數十年修行,萬年草終得以化出人形,可很是不巧,栖妖府恰值內亂,仙門又抗拒妖族,詭夜莊實在可怖,萬年草只好去了來者不拒的萬魔宮,成了一名小花匠。
再後來,小花匠偶然救得一名男子,又眼睜睜看着男子日益強大,直至坐上萬魔宮魔尊之位。
小花匠性子文弱,從來只敢安靜待在背後看着男子,最勇敢的一次,卻是沖在男子面前為他甘願赴死時。
于世俗凡人而言,小花匠這一生不算短,可載入魔史裏,卻也不過占了區區兩頁。
原本白秋還為此唏噓,可今日聽得淮琰一番嘲諷,亦是一番點撥,她才發覺,原來該唏噓的是自己。
短暫的一生,總歸比虛假的一生要好。
她如今已然不知,她的記憶,從何時起是真,從何時起為假。
白秋斂去眸底黯然,飛至半空,兩指凝聚靈力将溫靈草連根拔出後,轉而移植于山壁間。
“日後無人再顧你,若覺谷底太冷清,便好好修行,像你主人那樣,自己走出來,只是……”
“別再去萬魔宮了。”
少女飛出山谷,落在頂端山坡,負手而立,安靜看遠處天際慢慢吐出一絲魚肚白。
清晨的風夾帶絲絲涼意,于白秋卻是正好。
她想,此事結束再回萬魔宮,便讓許時文指揮手下那些蟲子,再好好探尋一下她的往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