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雲京城,聖女與往事(十)
雲京城,聖女與往事(十)
“阿承。”
忽聞身後喚,端了茶水的小弟子一哆嗦,腳步驟停。
濃密睫羽覆掩下,那雙黑漆漆的眸子裏,兩片赤紅蝶影悄然閃過。
小弟子轉過身去,都沒顧得瞧一眼來人,便忙不疊低頭,鞠腰作了禮。
“師父。”
崇清噙着笑,拂塵淩空掃個半圈,順勢搭在了肘窩,緩步走至跟前。
青灰色道袍衣擺冷不丁曳進含颌垂首的小弟子視野裏,那道瘦弱身影竟是驚得後退了半步。崇清略垂眼簾,細長兩眸微微眯起,将這小舉動看得分明。
“怎麽?你很怕為師?”
阿承一驚,慌忙搖頭,“弟、弟子不小心灑了茶水,是怕師父怪罪。”
睨了眼木托子上濺灑的那灘小水漬,崇清探究地目光将人打量一圈,須臾,他展開笑,大掌覆上小弟子的頭,慈愛地撫了兩下。
“莫怕,師父哪有你想得那樣兇,不怪你,擡起頭來。”
“謝師父。”
阿承應聲擡頭,卻始終不敢正視。
“你跟着師父有多久了?”
細細回想片刻,阿承忐忑應:“回師父,這已是第三個年頭了。”
“原來都有這麽久了……”崇清捋了捋長須,似是感慨良多,末了,笑補上一句,“師父都還沒教過你什麽吧?這樣,你今夜上煉丹樓,師父教你兩訣煉制清心丹的本事。”
“……是,多謝師父。”
阿承再次伏低了頭。
崇清颔首溫和一笑,沒再多說話,轉身離開。
直至腳步聲遠去,小弟子才偷瞄了眼,沒看見人,遂地戰戰兢兢擡頭,一張小臉竟是變得慘白。
端着木托子的兩手已攥出黏糊糊的汗,交替在腰間擦了擦後,他步子泛虛,一腳深一腳淺地回了寝屋。
“阿承你回了,快來吃飯,再不吃該涼了。”
坐在桌前老遠便瞧見人,阿陽叼了半塊饅頭撐起上半身,忙着添置好碗筷。
可等他再擡眼,卻已見人失魂落魄地坐在了床沿。
“怎麽了?”
阿承沉默片晌,黯然開口,“阿陽,師父讓我今夜去煉丹樓。”
桌前小弟子愣怔住,連嘴裏的饅頭都頃刻間變得又冷又硬,難以下咽,他一下子吐了出來,騰地起身也跑到床側挨着坐下。
“去煉丹樓幹什麽?”
“說是要教我煉制清心丹。”
“好、好事啊。”阿陽吞咽一口,“你不是一直想跟着師父煉丹嗎?”
“可那是以前,你忘了最近……”
阿承盯過去,欲言又止,又望了望門外,雖壓低聲,可眼裏的懼怕卻是怎麽也壓不住,“那些去了煉丹樓的,如今都生了病,還有、還有阿黎到現今也沒尋到,他那日可是跟着師父一起出門的。”
提起阿黎,阿陽的小臉也跟着白了幾分,低下頭不說話。
他們三人同是無父無母漂泊無依的孤兒,又相隔沒個幾日入了國師府,這三年來一直關系甚密。
近段時日國師府內弟子一個接一個生病,旁人不知,只當是年紀小身子骨虛弱,可他們同樣身為弟子、平日裏又是同吃同住的,豈會也沒察覺。
這些病了的弟子此前可都跟人炫耀過要去煉丹樓,如今弟子間悄悄傳着,說煉丹樓裏關了會吸食人陽氣的妖怪,入了樓,便成了妖怪的口糧。
原先他三人是不太信這話,師父既将他們帶回來,又供吃供喝供住,一直關照着,怎會無端害他們?況且,那些入了煉丹樓的弟子确實也學到了煉丹的本事,比他們可強多了。
直到半月前,阿黎跟着師父一起出門,卻再也沒回來。
師父說,阿黎不願再當國師府的弟子,所以離開雲京走了,可他和阿承不信,阿黎臨出門前分明拍着胸脯高興跟他們說,要帶一個新朋友回來,怎會說走就走?
況且在這之前的那數月裏,師父也叫過阿黎單獨說話,還送了他随意進出雲京城的符牌,當時可羨煞了他二人。
綜合這般,二人俱認定,阿黎的消失定與師父脫不了幹系。
兩個小弟子并肩坐在床側,沮喪着臉,耷拉着腦袋,硬是等到飯菜涼了,天也黑了,也仍不知該如何辦,倒是先等來了替崇清傳話的師兄,催促阿承早些過去。
安撫好阿陽,阿承便惴惴不安往煉丹樓走。
師父平日裏不許人随意進煉丹樓,非但派人駐守門前,聽說還布下了結界,若是擅自入內,當即會被結界彈開。
于是越及近煉丹樓,阿承每邁出一步,便越要謹慎,伸長兩臂探了探,見沒什麽擋着,才大膽前進。
走在前頭的大弟子回頭恰好瞧見此幕,忍不住笑話他。
“放心,師父許你進去,結界就不會攔着,快跟上。”
“哦……噢!”
阿承臉上一讪,只好硬着頭皮跟在後。
入了煉丹樓,兜兜繞繞上六層,阿承才完全瞧清樓裏頭模樣,驚愕地張大嘴。
他的右側卧了一張軟榻,大抵是師父煉丹乏累時的休憩之所。
他的面前則是擺了幾張桌子,拼湊在一起,擱滿大大小小的瓶罐。桌子再往前,便是有他三個長的煉丹爐,爐內火勢旺,似無數條火蛇盤繞糾纏在一起,正比劃着誰吐的信子更長。
然最讓人驚訝的,還是樓中央那棵筆直屹挺的大樹。
煉丹樓是一眼看到頂的布局,最頂端鋪着七彩琉璃瓦,阿承擡頭眺望,還能瞧見有銀白月光灑下來,想必白日裏也有陽光透進。
饒是如此,他還是不覺得如此陰涼不透風的樓裏能養出這樣茁壯的大樹,可偏偏這棵像是長在地板上的樹卻生得枝繁葉茂,乃至整個皇宮都無樹可媲及。
這該不會就是那個妖怪吧……
阿承吞咽一口,小着步子往近旁挪,隐隐約約瞧見樹身似是畫了什麽紋案,正要再湊近些仔細瞧時,倏地壁上燭火齊被點燃,樓內驟然燈火通明如白晝。
“來了。”
崇清的嗓音陡然響起,阿承猶如受驚的小貓,再次貓低身子,“師、師父。”
“別怕,這裏也沒外人,想看便看吧。”崇清笑道。越過他,走到桌子前,顧自擺弄起那些瓶瓶罐罐。
阿承偷瞟了眼樓內,這才發現領他來的師兄不知何時已然離開,四周寂靜,當真只剩下自己和師父了,頓時一顆心懸高。
他許久不動,亦不作聲,直至崇清端了一只碗走近,遞過來。
阿承不敢不從,顫顫接下。
“師父,這、這是什麽?”
“此乃每日一滴晨露煉制出的濯心水,喝下去便可洗滌心神,心無旁骛,一心問道,如此才能煉制出最好的清心丹,也只有這樣的清心丹才能達到淬煉修者元神的目的。”
見小弟子緊緊盯着碗裏,卻愣是不願飲下,崇清便又笑補充,“放心,喝下它,師父不會害你。”
阿承擡眸。
恰對上崇清含着笑意的兩眼,溫和愛慈,一如三年前在街巷角落裏蹲下身看他、朝他伸手那時。
“是,師父。”阿承忽地沒那麽怕了,脆聲應,随後舉起碗一口飲盡。
清露似一股溫潤溪流,淌入五髒六腑,滌蕩身心的清透感瞬時襲上四肢百骸,當真是令人身心舒暢,阿承驚喜地正要開口時,驟然,腦子裏一陣空白,眼前一黑,人便直直倒下。
瓷碗碎了一地,崇清一息間斂起笑意,彎腰将暈過去的小弟子抱起,放到了一旁的軟榻上。
與此同時,自大樹陰影下走出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月光灑在那人臉上,照亮了那張帶着嘲笑的陰沉臉。
“好一個師父啊,這些小東西拜你為師,還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黴。”淮琰說着,腳一踏,飛至桌上懶散坐下。
崇清似丁點不在意他的挑釁,轉身回到桌前,重新拿起一只碗和一把匕首,緩步往大樹跟前走。
“你一個養青虎殘害同門的,以為比我好得到哪去?”
淮琰一臉不屑,“你一介凡人也配和本座比?”
況且,他雖害了不少萬魔宮弟子,可從未将門下徒弟當作青虎口糧,光是這點,就不知比崇清好多少。
這最無用的凡人,竟還是最狠心的。
似是習慣了淮琰的自吹自擂,崇清嗤笑一聲,便再不去理會。
他們卻不知,床榻上的小弟子卻在此時動了動耳。
遠在白府庭院的白秋,清楚聽見說話聲,燭光下,她扯開一抹譏諷的笑,随後食指輕輕勾動,秋千便帶着她緩緩蕩了起來。
“畜牲和畜牲,竟也想分出個好歹來。”
聽不見白秋的嘲弄,煉丹樓內,淮琰眯着眼緊緊盯向崇清,見他拿匕首在樹身上劃了一道痕,接着便有紫色詭異的液體自樹裏流出,淌進了他的碗裏。
“啧啧,這樹天天被你這麽劃幾刀,居然還沒死。”
接滿一碗,崇清并起兩指,撚了道訣後,自樹身刀痕上撫過,這道痕跡當真就這麽被他簡單消去了。
崇清折身回到桌前,“黃泉木豈是這麽容易死的?倒是你,還要賴在我這多久?”
“這可說不定。”淮琰無奈抱胸,“至少也要等到逍遙閣那群小鬼離開,本座用了術法,白秋那個丫頭又當葉離沐像個寶似的,若被她發現,本座有得好忙。”
“你那是活該,誰讓你沒本事殺了那個仙門弟子。”
“少在那兒說風涼話,若非本座,你這間破樓的秘密早被他發現了。”
崇清卻是不見得,“笑話,一個年輕小子還能破了我的結界?”
“哼,依本座看,還不止你這結界,連你用分陰咒掠奪這些弟子氣運的事,很快也要被他們查出來了。”淮琰譏笑道。
“沒看出來那小東西方才有多怕你嗎?肯定是知道點什麽,依本座看啊,你倒不如幹脆利索點,直接取了他的靈魄煉丹,反正也是沒人要的孩子,誰會在意?”
崇清斜着白了他一眼。
“你以為我不想,要不是仙長不許,我還需跟他們周旋?”
那些富家子弟不說也罷,可街頭巷尾撿回來的小乞丐,這些年不缺他們吃喝,比乞讨的日子不知強上多少,他們也該知足……
才念及此,忽地身後響起一聲嗚咽,在空曠的樓內格外清晰。
二人猛地望去,便瞧見一個小身影已從榻上爬起,正飛快往樓下沖去。
淮琰端得一臉好興致,“喲,居然還能跑呢?”
崇清卻是有些不耐煩,“濯心水竟然沒用……”
二人相視了眼,倒也不着急,似欣賞獵物的垂死掙紮,慢悠悠朝那道踉跄小身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