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雲京城,聖女與往事(九)
雲京城,聖女與往事(九)
萬魔宮,霧草殿。
慣來充盈了藥草味的丹藥閣,今日格外不同,角角縫縫皆彌漫着醇厚櫻桃甜香。
閣門大敞,香味絲絲縷縷往外溢,若此時有人恰好路過,只怕要猜測連這閣中丹爐裏的藥都是櫻桃味。
丹藥閣內,少女正支着下巴,慵懶撐在軟榻間的矮腳桌前。
挖一勺酥山送入口,霎時,清甜香膩又冰冰涼涼的味感順着喉嚨流向四肢百骸,竟一息間便驅散盡她的倦意。白秋驚訝地放下手,擡眸望向正滿臉期待的宿念。
“你這是何時學來的?”
“昨日小主人離開後,我便去了城中酒樓,發覺自入了夏,這道消暑吃食就格外得雲京人喜歡,于是花錢向人家學了來。”
白秋若有所思颔首,遂地兩眼一彎。
“好吃!”
聞這話,那旁的霧魇頓時也饞了,朝宿念招招手,笑吟吟問:“小箜篌,那叫什麽來着?”
“櫻桃酥山。”
“對對,你去也給我盛一碗來。”
宿念應了正要往外走,不料,白秋卻适時擡起頭來,又将人給叫住。
“護法也想吃?”
少女別過臉來,狡黠勾唇,“可以,那先回答本尊的問題。”
“你、是她做,又不是讓你做。”霧魇不滿,“魔尊,你這就未免太霸道了吧?”
“那當然,不霸道那還能叫魔尊嗎?”白秋一臉坦然。
遂得意地挖了滿勺酥山囫囵吃下,卻被冰得哆嗦一顫,愣是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才緩過來。
“再說了,宿念是本尊的人,她學這些也是為本尊,又非要當個廚子,護法若想吃她做的吃食,自是得經過本尊的同意。”
瞧着少女那理所當然地嚣張氣焰,霧魇好氣又好笑。
“果然和你父尊一樣不講理。”
眼見宿念不動聲色又退回,霧魇暗自懊悔,早知如此,當初醫治那個凡人少年時她就不該如此盡心,也談判談判多好?
瞅瞅那碟尚在騰騰冒冷氣的酥山,霧魇咽了咽口水,終還是屈服。
好久沒嘗過凡人吃食了。
重新撚起樹枝,霧魇細細端詳良久,卻仍看不出半點頭緒,嘆口氣,只好扔進了坐在旁側不開口的山陰懷裏。
“你來認。”
“你成日跟這些東西打交道,都不認識,我怎麽會知道?”山陰露出幾分鄙夷。
再說他又不打算吃那玩意。
“你不是比我多活了幾百年嗎?白活了?”
山陰立馬瞪過去,不屑冷哼,嫌棄地将樹枝撇到一旁,“激将法沒用。”
眼看事沒解決,這加起來快三千多歲的兩人竟又拌起了嘴,白秋苦惱地抿唇,仔細思忖。
忽而福至心靈。
她轉回去,戳碎了碗裏的酥山,佯作漫不經心地開口,“聽說這東西在世俗界皇宮裏叫什麽……神仙木,還有助人起死回生的功效呢。”
話音落地,便激起一陣陰森森嘲諷笑聲,繞着房梁盤旋,驚得白秋陡然汗毛一豎。
她偷瞥向皮笑肉不笑的山陰。
“這世間豈會有起死回……”
像是突然被什麽塞住了喉嚨,山陰的說話聲猝不及防被掐斷。
沉默片刻,他轉過臉,長臂一撈,自霧魇手裏又奪過那根樹枝,仔細瞧起來。
戲演得差不多了,白秋索性松開勺子,示意一眼宿念,宿念含笑離開,随後她才仔細觀察起山陰的臉色,微微挑眉。
“你認識?”
山陰搖頭。
白秋笑一斂,正失望時,卻又聽得那人繼續出聲,“不過我曾聽先魔尊說過一物,與這倒有幾分相似。”
“哦?說來聽聽。”
“聽聞詭夜莊裏有一棵樹,落地而生,無陽自長,樹身便天然形成有這種鬼爪子印。據聞此樹詭異,可靠吸食人的氣運存活,被稱作‘黃泉木’。”
少女低眸思索,仍不解,“為何只是相似?它就不能剛好是黃泉木?”
“怎麽可能。”山陰搖頭,“幾百年前,黃泉木便被詭夜莊給徹底封印,聽說都已枯萎,怎會再流落到世俗界。”
“封印?為何?”
山陰放下樹枝,幽幽道:“據先魔尊所說,劃開黃泉木樹身,便可提取一種特殊藥汁,此藥汁是被用于施分陰咒時分離生人靈魄所用。”
“我記得六百年前,詭夜莊就曾有一個叛道弟子,偷走黃泉木,在世俗界肆意殺人奪取靈魄,後被各門派掌門所發現,聯手将其誅殺。也是自那之後,詭夜莊被迫不得不禁了分陰咒,這黃泉木也在那時被封印。”
白秋與霧魇相視,俱是想到落州那個失了一片靈魄的少年,皺起眉。
白秋勾指,樹枝便飛落至她手心,少女細細端詳,心頭疑惑竟也一個個逐漸被解開。
若山陰沒記錯的話,那些事便都說得通了。
“魔尊。”霧魇見狀将人叫回神,“這總算是回了你的問題吧?”
“自然。”白秋笑擡眸,看一眼門口方向,“這不來了。”
霧魇循着望,便見宿念正端着兩份櫻桃酥山走進,面上大喜。
“護法都嘗嘗吧。”宿念擱到二人面前,“今日天熱。”
山陰不屑收了視線,冷哼,“我不必了。”
一聽這話,剛端起自己那份的霧魇更高興了,伸手就要去夠山陰那盤,不料對方眼疾手快,率先端遠了些。
“你不是不吃嗎?”
“那也不能給你。”山陰說着低眼看了看,遲疑地挖了一勺塞進口裏,眉頭緊皺。
太甜了。
霧魇看在眼裏,沒好氣地“啧”了聲,“給你吃真是浪費了。”
目光在二人間轉了圈,宿念淡淡一笑,再看軟榻方向,才發覺白秋不知何時早已離去,獨留桌上那一個空盤子。
自萬魔宮離開,白秋便回了白府,将此事及自己的猜測說與逍遙閣幾人聽。
楚熠斟酌半晌,神色有些凝重。
“這麽說,神仙木正是詭夜莊的黃泉木,崇清必定是事先知曉才會将它圈在煉丹樓裏。此事非同小可,我們需盡快告知師父。”
“慢着。”
攔住正要掏識靈鏡的楚熠,葉離沐沉了聲。
“黃泉木一直為各門派所忌憚,若仙門妖族知曉此事,必定不會放過詭夜莊,事關詭夜莊存亡,不可妄下定論。”
“怎麽?小道君還不信本尊了?”白秋撐起下巴不悅瞪他。
“當然不是。”葉離沐忙辯解,“你不是猜,這樹黃泉木是六百年前那位叛道弟子所遺,後被初代國師所撿走?若真如你所說,黃泉木又一直生長在宮內,有神光所庇,詭夜莊未必就知曉此事。一旦各派發覺,詭夜莊必定再受夾擊,一場大戰,死傷難免。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造成那樣的局勢。”
盯着認真解釋的少年,白秋眸底不自覺泛開笑意。
“你一個仙門的小道君,怎麽還為詭夜莊着想起來了?”
“仙門也好,詭夜莊也罷,都是人命,無甚不同。”
楚熠愣然須臾,也笑應:“大師兄所言不錯,不過,那我們該如何做?”
少年垂眸思忖,良久,忽地目光落在那根樹枝上,定了定,嘴角勾起淺淺笑意。
“我有個主意。”
能為他們打聽到黃泉木這一消息,已算是白秋仁至義盡了,縱然再熟識,縱然有小道君這層關系在,白秋也不打算再管太多閑事。
于是葉離沐三人翌日動身要去詭夜莊這一行,她便不再參與。
葉離沐自是不會強迫,只不過驟然又要與她分開,着實不舍罷了。
“你還不松開?楚小道君他們可在府外催了好幾聲。”白秋被他锢在懷裏快要透不過氣,扯了扯少年腰間的衣裳,不滿地埋怨。
“嗯。”葉離沐應。
聞聲白秋秀眉蹙得越發緊。
這已是今日小道君第三十次應她一個“嗯”了,可那又如何,還不是不願放手。
白秋正要發怒,少年卻一改适才,當真松開了她。
清淡好聞的雪松香驟然遠離,反倒是讓白秋怔然了一下。
“炎炎,我昨夜同師父說過了。”葉離沐仔細盯着眼前人,将被他弄亂的發絲輕輕撫整。
“黃泉木的事?”
葉離沐搖頭,“是歷練,師父也答應,此事一結束,我們便完成歷練回逍遙閣。”
“哦。”白秋抿唇。
她自然知曉小道君這是何意,說好了的,待歷練結束,他們便結為道侶。
“你沒反悔吧?”見少女倏然不作聲,葉離沐有些忐忑。
“本尊可是堂堂魔尊,豈會反悔?”白秋沒好氣剜他一眼,“與其考慮這麽久遠的事,你不如多想想怎麽應付那群孤魂野鬼,詭夜莊可與本尊的萬魔宮不同,陰森森的,又無本尊護着你,別被人給生吞了。”
“也不久遠……”葉離沐不舍地捏了下她軟乎乎的臉頰。
“好,我定安然回來。對了,聽聞詭夜莊山下有家小吃鋪,賣了一種飲子,叫做‘孟婆飲’,我到時捎一份給你嘗嘗。”
“……能、那能喝嗎?”
葉離沐失笑。
“自然,不過是噱頭罷了,據說味道甚不錯。”
這般,白秋才稍稍放心,盯着少年,抱起了手肘,“看在你還算有良心的份上,那本尊就再給你透露一個消息。”
少年一臉茫然,見白秋沖他勾了勾手,便彎腰俯身湊過去。
踮着腳湊近他耳畔,少女輕聲道:“本尊幼時聽父尊說,這詭夜莊的莊主喜歡亮閃閃的東西。莊主有根拐杖,拐杖上就鑲嵌了許多寶石,這其中一顆叫做‘鲛人淚’。”
葉離沐一驚,別過臉,唇瓣險些擦過少女的耳畔,登時心神晃了晃。
“七、七味奇藥之一?”
“是啊,不過,真假需你自己去辨,拿不拿得到也看你的本事了。”白秋輕笑,就要離遠些,豈料才退一步,又被少年攬回了懷裏。
“你怎地這樣好?”
少年說話時,潮熱氣息飄進白秋耳裏,讓她不自覺抖顫了下,面上一熱,氣惱地将人推開。
“本尊不過、不過是想喝飲子,還有你是猴子嗎?本尊又不是樹,幹嘛總抱着不放。”
葉離沐被她訓斥得耳根驟紅,卻也不見半點氣惱,甚至俊美的面上還帶了幾分委屈。
“那我真走了?”
少女揮揮手,他才一步三回頭,不舍地出了白府。
“狐貍都這麽黏人嗎?”白秋捂住發燙的臉頰,直至人沒了影,才嘀咕着轉身往回走。
倏地,清淩淩的杏眸底有兩只紅色蝶羽翩翩而過,跟着她眼前浮現出陌生的畫面來。
少女腳步一頓,勾了勾唇。
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