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雲京城,聖女與往事(五)
雲京城,聖女與往事(五)
“小……魔尊?”
乍然聽到個陌生稱呼,楚雲珊怔然一下,看了眼停在葉離沐手背上翩翩扇着翅的金色蝶羽,疊在腹前的兩只手微微僵了一瞬。
分明尚不知對方是男是女,她竟還是不自覺提起了幾分警惕。
稍穩下心神,她噙着笑,問起左側那并肩而行的三人。
“這小魔尊是何人?”
紀辰不多想,脫口應她:“是一個修為很高的友人。”
楚熠餘光瞥了眼神色略顯忐忑的小皇妹,醞釀一息,勾着唇輕笑,接在後面補充,“或許日後還會是我們大師兄的道侶呢。”
姑娘嘴角的笑意霎時凝住半息。
“是個女子啊……”
她失落地垂下眼簾,頓了頓,又似想到什麽,遂擡眼看着未作一語的葉離沐。
“可聽你們喚她魔尊,倒不像是仙門中人,更像是……邪魔歪道。”
楚雲珊仔細盯着少年的眼色,斟酌笑道:“大師兄可是仙門大弟子,應是不會娶一個魔派女子的吧?”
閑話這樣久,葉離沐或是望前路,或是盯着突然落下的金蝶羽,就是未曾瞧過這邊一眼,可聽了她的話,葉離沐竟是微側過臉看來。
楚雲珊不禁心跳加快,恍若是回到了兩年前,自小小一方識靈鏡中,初瞥見那人如神祇般的容顏時,她也是這般呆然了片晌。
可那張臉,她卻默默在心裏惦記了兩年餘。
不知姑娘心裏早已掀起驚濤巨浪,葉離沐淡淡收回視線,托起金燈奴仔細輕放到自己肩頭,盯看着,仿佛自那兩片金色羽翅裏瞧見了旁的什麽,眉宇間竟暈開許多溫意。
“會。”
他開了口,平靜無波瀾的嗓音裏卻透着一股堅定。
“她已是我的未婚妻了。”
且很快便能成親。
葉離沐暗暗在心裏這般給自己補上一句。
居萬人之上的魔尊,說話自是也要一言九鼎,既答應了要與他成親,縱然眼下對他乏味不喜,也不可食言。
他斷不會讓白秋食言。
楚雲珊蹙眉別過臉,捏在五指間的帕子一時被攥得皺巴巴。
楚熠聞言也挑起了眉,兩眼睜大。本只是想替楚雲珊早些斷了那點虛妄念頭,卻不料因此聽見更有趣的事,登時嘴角笑意更深。
按照往日性子,他定是要趁熱打鐵再追問上幾嘴的,可因不忍看楚雲珊的落寂神色,也只好強壓下,就此打住。
去往東宮的路迤逦迢迢,楚雲珊心情低沉,再不多吭聲,葉離沐本就寡言,更是一心撲在肩頭的金燈奴上,至于楚熠,他将局勢看得最清,最是不會輕易再多語,紀辰則相反,雖沒看出端倪,但勝在乖巧,旁人不語,他也不多吵鬧。
幾人各懷心思,一路無言,讓這本就悠長的宮道竟好似無端又往前延伸了好幾段。楚雲珊從未走過這樣遠的路,抵至東宮時,早已是兩腿酸麻,精疲力竭。
她才坐下歇息片刻,氣都沒喘平,椅子都沒捂熱乎,那旁已然寒暄完的大皇兄楚桉便以“議事”為由頭要将她支開。
姑娘的目光在屋內一衆人身上游走過,竟是沒一個站出來為她駁了這話,又不巧望見那只奇特詭異的金蝶羽,想起路上聽的那些,登時更氣不過。
楚雲珊站起,狠狠跺了一腳,才領着婢子氣洶洶離去。
姑娘竟轉瞬就沒了适才的端莊娴雅,楚熠疑惑地背起手。
這……兩年前的楚雲珊好像說回就回來了。
目送那道背影出了殿門,楚桉也搖頭,命人守好殿門後,伸臂向葉離沐和紀辰示意,“兩位仙長都請入座吧。”
楚熠當然就不用他多說,已顧自走到上座,在另一側坐下,然後笑吟吟望過來。
“大皇兄,這是我二人時隔多少年再相見了?”
“六年。”楚桉無需思索便幹脆應。
六年前,楚熠尚不滿十四,卻已獨自入山修行六載,而他也是在那年被立作儲君,為避免多疑的父皇再生猜忌,他只好刻意回避了二人相見。
這一避,便又是六載。
“不過,也只是你有六年沒見過孤,但你每一次回宮又離開,孤其實都會站在旁處相送。”楚桉感慨地又補充一句。
畢竟是與他關系最親密的小皇弟,幼時還總愛圍着他身邊轉,他哪能真做到毫不過問。
“難怪。”楚熠斂起眼底感傷,堆出一副謎團驟解的恍悟神情,摸起下巴,“我就說每次離開,都好像被什麽給死死盯着,還以為是被困在這深宮高牆的怨靈……嘶!”
沒說完便挨了一記板栗,楚熠揉着額角龇牙咧嘴,趕緊望旁處挪了挪。
楚桉縮回手,顧及到屋裏還坐着外人,便清了清嗓子,整理好衣擺,這才又瞪着輕佻的楚熠說起正事。
“你一向是戌日才回來,這次怎麽這麽突然?”
“其實我們是……”楚熠垂下手,看向葉離沐,見他點頭,才毫無顧忌地開口,“是為崇清而來。”
除卻天生魔胎,楚熠将歷練時偶然碰見崇清并與其在破廟內交惡的事一一道來。
聽罷,楚桉神情肅穆,默然好半晌,視線在屋內幾人身上轉了轉後,輕嘆一聲。
“什麽災星,都是無稽之談,想不到崇清已然這般喪心病狂了。其實孤這次專門趕回來,最主要的也是因為崇清,孤需要你和兩位仙長的相助。”
逍遙閣幾人相視了眼。
“殿下這話何意?”
“孤發覺,崇清有古怪。”楚桉凝眉沉聲道。
大凜國師,身為皇帝的股肱之臣,除主持日常的祈天祭祀事宜外,本還該承擔有輔佐君王、直言正谏之責。
皇帝一心追求長生術,疏于國務,國師便理當叩馬而谏,督促其盡君責、顧民生,可崇清入宮做國師已多年,非但對此不督促不勸誡,甚至助纣為虐,行妖邪道術,令皇帝日益癡迷于此。
楚桉看不下去,曾在皇帝面前直言規勸,結果皇帝非但不聽,反而因此加深了父子間的隔閡。後來他只好轉而提點崇清,不料對方卻恃寵,絲毫不将他放在眼裏。
本就對崇清頗有微詞,那事之後,楚桉對其更是提防,乃至還暗中指派了人時刻盯着崇清。
至此時,楚桉都覺得事情在可控範圍內,只待有朝一日抓住崇清的把柄,定能将這個禍君媚主的妖道給繩之以法。
直至一年前……
“五皇弟,你可還記得父皇今年幾何?”
“算來已經有一甲子……”楚熠倏然話音一頓,面上挂起些許愕然。
“怎麽了?”紀辰不解問。
“君王重權術,還需為國事日夜操勞,我們大凜歷代君王的命數都較尋常百姓要短,五十便已算是高壽。”楚桉下意識壓低聲,感慨道,“我們的父皇更是自幼身子弱,年輕時便有諸多病痛纏身,連禦醫也無能為力,如今卻是最長壽的那個。”
楚熠摩了摩指腹,猜測道:“或許父皇本就是福澤天佑。”
“孤原本也是這麽想的,直至一年前,那個雨夜,父皇突然病發,孤傳來了宮內所有禦醫,也束手無策,還是眼睜睜看着父皇沒了氣息……”
說及此,楚桉眸底陡然生出些許懼色,“孤本要讓人将此事傳下去,也要命人快馬加鞭将消息送至望天山,卻被父皇近身太監漢慶給阻止。”
“漢慶說,國師崇清可以救父皇。”
一語落,屋內寂然良久,衆人陷進一陣詭異的沉默裏。
“孤自是不信這些,沒了氣息,沒了脈搏,父皇如何還能被救活?然,漢慶這個狗奴才,竟膽敢讓人押了孤到偏殿,關着孤直到當晚子時,孤隔着門聽到外面雨停了,有腳步聲喧嚣,後來才知,那是崇清被緊急召回了京。”
“孤也不知崇清做了什麽,但翌日天亮,孤被傳喚至父皇的寝殿。那時,父皇正好端端坐在床榻前,雖面色蒼白虛弱了些,但真真的是個活人。”
楚桉攥緊的拳頭微微抖顫,“崇清是說,父皇本就陽壽未盡,昨日那不過是陷入假死昏迷,服了丹藥便也無礙,可孤……也是有些許武藝傍身,從未聽說過有人假死了近一個多時辰,況且那些禦醫當時也都斷定父皇确實已病殁。”
“對了。”楚桉忽地擡頭,望着逍遙閣三人,“孤後來威脅漢慶,才知此事并非第一次發生,這之前還發生過兩次,分別是十一年前、和五年前,也都是崇清救活了父皇。”
“父皇和孤說,國師修為高深,已算得半個仙人,此事萬不可宣揚,免得有人對國師心懷不軌。孤是他的血脈,告誡就好,但當晚那些禦醫,一個都沒活下。如今知曉此事的,唯有父皇、孤、漢慶和國師了。”
“也是自那以後,孤再未在國師的事上多說過什麽。”
楚熠默聲思忖,良久竟也沒絲毫頭緒,只好向同樣沉吟不語的葉離沐求助,“大師兄,你有何看法?”
罕見地,葉離沐竟也是搖頭。
“我也不甚清楚,他為何會有着起死回生的本事。”想了想,葉離沐忽而擡眸,“殿下适才說過,崇清有古怪,可是在說這件事?”
這話倒是提醒了楚桉,他恍地記起來,斷然搖頭。
“不是,起死回生之事,孤雖至今不敢信,但他确實救活了父皇,孤并未對此多置喙,崇清的古怪,是近些時日孤才發現的。”
楚桉歇了歇,抿了口已泛涼意的茶水,這才繼續道:“孤方才說過,曾指派人監視崇清,據那人來報,崇清喜歡收徒,每次雲游歸來,總會帶回一兩個新弟子,國師府的弟子沒有一百,至少也有八九十。”
“這些弟子裏,有身世孤苦無依的,亦有達官貴人之子,但據聞都是些天資聰穎的。崇清如今是父皇最看重的臣子,國師府也不缺錢財,孤只當是他這人喜名譽、追求聞達,才養了這麽多人,起初沒怎麽在意,可近來卻發覺不太對勁。”
“這些弟子不論出身如何,至少入國師府時都是康健的,可近段時日,孤卻發覺有些弟子正日益病弱,一個接一個,但因未出過人命,國師府弟子又衆多,并不明顯。”
“孤便去調閱了醫署的配藥記錄,才發現,國師府每月的配藥額竟分外龐大,那些藥也并不像是給父皇用的。因崇清權高位重,藥也只是尋常調理身子用,醫署便從未上報過。”
“孤存有疑慮,便特意讓人留了心,後來經調查,發覺這些生病的弟子俱是早些年入國師府的。而他們病弱前,都曾入過崇清輕易不許人進去的煉丹樓。”
楚桉看着幾人,遲疑道:“孤猜測,是崇清對他們做過什麽。”
往後靠了靠,楚熠發愁地捏了捏眉心,素來輕快的嗓音裏竟不自覺郁沉了許多,“破廟那日,我怎麽就沒發覺此人這般高深呢?”
“他、莫非與我交手時,還隐藏了實力?”紀辰也是不解,低下頭,端量着架在腿上的孤天。
葉離沐趕到時并未瞧見他們口中的妖道,聽這話思量須臾,“修為低,未必知曉得少,況且,他或許還有旁人相助。”
楚、紀二人相視,異口同聲:“鬼面人!”
那鬼面人的修為可不是一般的高,連白秋都不是他對手。
“大師兄,不若你試試聯絡小魔尊?她或許知道一些。”楚熠支起下巴,笑眼眯成一條縫,“她不是都派金燈奴來找你了嗎?那便是願意理你了。”
葉離沐不作聲,看了眼在周旁起舞的金燈奴,摸出識靈鏡。
他本就打算議完事便與白秋聯絡的,而今不過是提早些,甚至還有正事相商,他有何不願的?當即便撚了道訣。
可在幾雙大眼的注視下,只見術法打在識靈鏡上閃了一道金光,随後便像沉入水底,再沒激起半點波瀾。
連試好幾次,俱是如此。
楚桉沒怎麽見識過仙門之物,好奇地問起已扶額別過臉的楚熠,“小魔尊是誰?這鏡子的意思……是沒聯絡上?”
“那是我們大師兄的未來娘子。”楚熠偷瞅了眼面色再次變得郁沉的葉離沐,壓低了聲,“這是把人惹怒了,還沒和解呢。”
楚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也看了眼那少年,想起自個兒和太子妃冷戰時的情形,默默端起已涼透的茶水,慢慢飲盡。
這事兒,外人可不好摻和啊。
嘗試十幾回仍無果,葉離沐黯然将識靈鏡收回了芥子囊裏,只當什麽也沒發生過,悶着聲坐得端正。待望見金燈奴飛得乏累停靠在他肩頭,才有所動作,卻是揚起手沒好氣地将小東西驅逐開。
似是不懂他為何生怒,金燈奴停停又走走,被他驅開幾回後,索性翩然舞一圈,固執落在了少年束在發間的玉冠上。
這回葉離沐不好再揚手驅趕,面沉如水,看着像是整個人都結了一層冰。
楚熠抿唇憋住笑,片晌,才開口打破沉寂。
“皇兄不必憂心,既然我們來了,定會盡力解決好崇清一事。”
“辛苦你了,你非但不埋怨父皇,如今還肯為此事出份力,孤很是欣慰。”楚桉語重心長地拍了拍楚熠的肩,遂地又站起,朝堂下那二人也鞠腰作了禮。
“還有兩位仙長,孤不勝感激。”
“殿下言重。”葉、紀二人忙也站起,抱拳回了禮。
大凜皇宮,國師府。
春日才盡,初夏便随着一陣暖風和清甜的槐花香緊追而來,清晨,明媚日頭柔柔灑在黃色琉璃瓦上,仿若在高樓之上掀起了一股金色海浪。
紅衣少女負手立在這片海浪間,垂眸靜靜凝望底下來往的宮人,衣擺飄搖,似團肆意舞動的熾熱火焰。
“就是這?”
宿念點頭,“據魔兵來報,就是在這附近發現了淮琰的術法痕跡。”
“倒是挺會躲。”白秋嘲弄地輕哼,“近天子,以神光為庇,那又如何,不還是禁不住用了術法。”
“不過小主人,這皇帝的神光是不是太淡了?”
宿念踮着腳眺望主宮殿方向,只覺籠罩在周旁的金色光芒格外暗沉,也不知是錯覺還是怎地,甚至盯久了,金光間還隐約可見絲絲縷縷黑氣纏繞。
白秋也循着看了眼,杏眸微微眯起。
“所謂天子,是要順天命而為,才會受天之庇佑,有神光籠罩。而我們修行之人,卻是要逆天而行,直至能與仙神并肩。大凜皇帝,本早已沒了天子命數,卻妄圖靠術法逆天行事,神光自是會日益淡去。待到神光徹底消無,便也再無力回天了。”
少女無甚興趣地挪開視線,“凡人之事,我們不必多管。”
“是,那小主人打算怎麽尋淮琰?”
白秋不應,目光卻落至了國師府內兩個邊走邊笑語的弟子身上,背在身後的手輕輕勾了下手指。
“啊!”
正笑語間,端着魚洗的小弟子倏地腳底一滑,一屁股坐在地。
“你沒事吧?”同伴急忙放下擺了洗漱物什的托盤,将人扶起,“疼不疼?”
“沒事,阿承,這地好奇怪啊,像是軟的,摔了也不疼。”小弟子說罷還跺了幾腳,卻未發現異常,只好茫然地撓了撓頭。
叫阿承的弟子爽朗大笑,“真笨,不是地軟,是你的屁股軟。不過,你衣裳都打濕了,水也灑了。”
半盆子清水被那麽颠一下,這會兒只剩下個盆底高,小弟子慌了,忙不疊求情,“阿承你在這等等我好不好?我再去重新打盆水,很快就好。”
“去吧,你要快點,不然去晚了,連我也要被師父責罵。”
“好!”顧不得自己濕漉漉的衣裳,那小弟子便抱着魚洗急步往回跑。
阿承也要端起地上的托盤,哪知才起身,面前竟站了個紅衣姑娘,登時吓得後跳一步。
“你是……”
白秋擡手,掌心襲出靈力,分成兩股,化作兩只紅色蝶羽,飛快舞進了小弟子的雙眸裏。
黑漆漆的眼睛裏一抹紅光閃過,小弟子心神恍惚,手一松,托盤便要落下,幸而白秋手快及時扶住。
她将托盤塞回去,微勾唇角,纖細食指輕戳了下小弟子的眉心。
“你也挺笨的。”
阿承驟地回神,面前早已無一人,他端着托盤環顧四周,愈發茫然。
好在打水的小弟子這時折回,他才撇了心底疑惑,二人腳步不歇地往前趕。
“小主人,你對他做了什麽?”宿念趴在屋頂,好奇望着底下那兩個漸行漸遠的背影。
“沒什麽。”抱膝而坐的白秋拂了拂衣擺,“不過是受逍遙閣那只笨鳥的啓發,仙門大比之後新創的術法,一直沒機會用,今日正好試試。”
“笨鳥?”宿念細回想,恍然,“哦,那叫什麽羽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