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雲嶺村,災星少年(十)
雲嶺村,災星少年(十)
“災星”二字如一記重錘當頭劈下,少年兩耳一嗡,面色霎時慘白,驚慌地往後退,卻不甚被亂糟糟扔在地的蒲團絆得身子踉跄,險些沒站穩。
揣在懷裏的包袱被這麽抖一下,散開,米椎灑落一地,有幾個骨碌滾到了崇清腳底,接着被他一腳毫不猶豫踩得扁碎。
“你、你是故意的……”
繩圈蝕入肌膚下已撐出了一條粗壯肉痕,少年兩手壓在脖頸間,隐隐還能感受到指腹下的搏動。
石明朗又驚又怕,欲強行将那繩圈給拽出,便胡亂抓扯了一通,結果非但沒抽出繩圈,反将脖子也抓得血肉模糊。
他顧不得疼痛,凄然望向那旁的青衣少年,聲音抖顫。
“阿黎……你也是騙我的嗎?”
事情發生得突然,阿黎仍呆愣在原地,而今對上石明朗的視線,才猛地反應過來,使勁搖頭,然後神色焦急地沖到了崇清跟前。
“師、師父,您這是要幹什麽?您誤會了,阿朗他不是什麽災星的。”
“誤會?”
崇清笑哼,目光輕蔑漠然,像冬日裏沁骨的冰水臨頭澆在了石明朗身上。
拂塵淩空掃半圈,崇清攥在手裏負到了身後,道袍衣角被涼風鼓起,“看來你還不知啊,他的降世,可是用他爹娘身死才換來的。”
阿黎一愣,不解其意。
“你看那兩只紫眸,這豈是尋常人?他可是天生魔胎,誕生之日便以雙親為祭,掠奪了他們的氣運,才得以活着生下來。此後又引發天下大旱,致成千上萬人沒了性命,這不是災星是什麽?”
說及此,崇清感慨,“十二年前,為師便已看出他是災星,只不過那時還沒到殺他的時機。今日卻不同,也該為天下除害了。”
石明朗聽得身子一震,緊盯着崇清,眼底的訝異随心底疑惑解開逐漸變作憤恨。
這些年他并非全然不知,自己之所以會落得處處遭人厭棄的境地,乃至好幾次險些喪命,都要歸咎于十二年前那個入村說他是災星的道士。
“原來就是你!是你跟大家說我是災星的!”
石明朗兩手垂在身側,攥作拳,發着抖,眼底恨意滾湧,連他那兩只眸子裏裹纏的紫色輕煙都悄然間被暈染得濃深了些。
娘親因他難産而死,爹亦是為他才失足落水,他這輩子也難心安,可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災星,是什麽魔胎。
他只是個凡人,從小到大都沒法反抗的凡人,不知氣運為何物,更做不到降下災厄。
這些罪惡,分明都是這道士強加給他的!
少年看看四周,遂地奔到香案前,抄起了覆滿灰塵的燭臺,雙手顫顫捧着直指崇清。
“我不會原諒你的!”
崇清惬意欣賞着少年的無力掙紮,勾起一抹舒快地笑。
“恨我?你若是不恨,我才叫難辦。”
不待石明朗理解這話是何意,崇清背在身後的手便并起兩指,輕劃了半圈。
剎那間,挂在少年脖頸上的金墜子竟猶若被人猛灌進了水,沉重似千金,一下子扯得少年趴跪在地,模樣極其卑微。
阿黎見狀大驚。
忘了什麽魔胎之說,他沖到石明朗跟前就要幫忙,可金墜子沉重無比,任憑他如何使勁也都紋絲不動,繩圈又嵌進了皮肉裏,他只好随手拾起地上一塊石子,想用尖端處将穿在金墜子孔眼裏的繩圈給磨斷。
不料,他磨一下,石明朗眉頭便多皺緊一分,臉色也更蒼白了些。
身後傳來崇清的大笑,“莫白費力氣了,這繩圈已和他皮肉互銜,痛感相連,你割繩圈,與拿把刀子剮他皮肉無異。”
阿黎聽了,吓得登時就撇開石子,滿臉皆是歉疚,“對、對不起,阿朗。”
“沒事……”十指緊扣地面,嵌進了厚重灰土裏,石明朗勉強擠出笑,“不疼……還、沒他們打我時一半疼。”
少年卻殊不知,他這樣說反倒令阿黎更加不忍了,于是不多想,當即跪爬至崇清腳旁,扯着他的衣擺苦苦求起情。
“師父,徒兒求求您,就放過阿朗吧,他真的不是什麽災星。您、您不是已經收阿朗為徒了嗎?您不是最疼愛自己的弟子嗎?您是他師父啊,怎麽能殺他。”
崇清略垂眼皮子,睥睨着腳旁急得快落眼淚的少年,好半晌,神色仍舊冷漠,仿佛往日那個總與弟子師慈徒恭的人并非是他,令阿黎心底陡然生了涼意。
可對崇清而言,他只不過是将那和藹溫善的師長面孔徹底給撕下來了而已。
他又擡眼,望向正惡狠狠瞪這邊的石明朗,才這麽片刻,少年的眸子已然變為了粉紫色,夾着恨意的眼神仿佛淬了毒的寒刃,對視久了,竟連他也不自覺心驚。
看樣子,只需再添一把火,就能大功告成……
崇清複而将視線落回阿黎身上。
生死之際,人的直覺總是異常靈敏,阿黎不自覺往後挪了挪。
“弟子?”崇清低笑兩聲,慢慢靠近,“為師何曾說過弟子就不能殺了?”
這話像是一只手,将阿黎推入無底寒潭,刺骨的冷,悶人的幽暗,還有無盡絕望一齊襲裹來,讓他不斷往下墜落。
“阿黎快跑!”
直至石清朗一聲聲嘶力竭地大喊,才将阿黎拉回神。
他慌地站起,卻被崇清淩空扼住了脖子。
“臭道士!你快放開他!”
看着地上少年掙紮唾罵,那雙異眸卻愈發顯得濃深,崇清溢出喜色,于是手裏又多使了些勁,将人提至半空。
“阿黎對你是真好啊,好吃的好用的都偷偷揣在身上先帶給你。為了讓我收你為徒,沒少包攬活兒,逗我高興,就盼着我能松口。”
“可是啊,這麽好的阿黎,今日就要因你而死了,你還不承認自己是災星?”
眼睜睜見阿黎的臉越顯青紫,掙紮得也越來越無力,耳畔是崇清一遍又一遍重複的提醒,石清朗哭得失了聲,近深紫色的雙眸此刻幽暗哀傷,仿佛噙了無盡的苦楚。
他将手伸向脖頸間突出的肉痕,不懼疼得去撕扯嵌在皮肉下的繩圈,鮮紅滾燙的血順着脖子滴在地面,滾出一顆顆灰塵球。
崇清見效果甚佳,正要給少年最後一擊時,倏然,一道金光猛地劈來,他暗驚,忙松了手避開。
阿黎摔在地,大口艱難喘息着,淚眼模糊地看向門口方向,便見三個持劍的年輕人闖了進來。
站在外牆上的白秋,也瞧見底下三人,頓時收了手背在身後,饒有興趣地繼續在牆頭看戲。
紀辰收劍回鞘,率先在堂前停下,冷眼望着裏頭人。
“小攸寧,厲害呀,你的直覺竟然這麽準。”楚熠笑呵呵走在後。
“那是。”雖被誇贊,可言攸寧看見裏頭兩個少年的慘狀,是半點高興不起來。
今日原本是離開了雲嶺村,要去雲京的,可不知為何,路上她心有不安,便又半途拽着另二人折回。後得知有人在村子裏打聽石明朗,于是三人分開來尋,才好不容易找到此處。
幸好,一切還來得及。
“妖道,快将人放了!”言攸寧斥罵道。
崇清不以為然,冷哼一聲。
“怎麽,逍遙閣弟子都是你這般出言不遜?”
三人相視了眼,又各自看了眼身上的弟子服,也不驚訝這妖道認得出。
楚熠将人打量一番,笑應:“道長說笑,謙遜有禮也要分人分事,對于你這樣濫殺無辜的,就顯得多餘了。”
大笑了幾聲,崇清忽地一揮袖,眉眼淩厲,劈掌而出。
紀辰見狀立即揮劍迎上。
見二人纏鬥在一起,言攸寧也不多耽擱,縱身入內就要先救人。阿黎這會兒已緩過神,除了脖子上赫然醒目的手印外,并無其他不妥,反倒是石明朗情況不容樂觀,繩圈被他強行扯開些許,滿身血跡和模糊不堪的傷口,都讓人看了心驚。
她試着施術法打開繩圈,可非但無果,甚至神圈還因此收緊了兩分。
這金墜子看着小巧,也極為麻煩,戳不破砍不碎的,不好挪動。
言攸寧望着少年像寶石一樣幽紫的雙眼,沒多說什麽,只是蹲在跟旁犯起了愁。
“小心!”
正專注時,身後忽地一聲喊。言攸寧扭過頭,便見不知何時身後竟悄然立了一道黑色身影。
此人一襲黑鬥笠,将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又戴了鬼面,難見其真實容貌,可身形高大寬闊,陰郁籠罩,威壓逼人,言攸寧只不過是仰望着他,竟已不自覺身子僵硬,泛起膽寒。
鬼面人倏然伸出寬掌,像一座令人喘不過氣的大山壓下,緩緩朝言攸寧傾覆來。少女身子抖顫不止,卻仍舊動彈不得。
直至一把銀劍自後方穿刺來,黑衣人閃身躲避開,趁此間隙,楚熠一手拎起言攸寧,另只手拽着阿黎便快速往外逃。
鬼面人見狀冷笑。
他一揮袖,将銀劍擊落在地,跟着傾力一掌向那三人劈去,殺意掀得廟宇內的破爛佛幡獵獵作起響,恍若随時會被撕裂碎。
楚熠暗道“不好”,心知自己是絕對接不下這一掌,只好拼盡最後一絲氣力将言攸寧和阿黎甩到旁側,皺眉準備以身扛下這一掌。
卻在此時,一道紅影卻落至身前。
随風飄入耳的除了清脆銀鈴聲,還有少女動人的清甜嗓音。
“楚小道君平日裏沒個正經樣子,原來關鍵時刻倒是也能做個好師兄。”
萬幸撿回一條命,楚熠大松口氣,很快又恢複了那幅散漫模樣,笑着應:“我就當小魔尊這是在誇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