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雲嶺村,災星少年(五)
雲嶺村,災星少年(五)
言攸寧詫異望着此景,好幾息工夫,才陡然回過神,登時豎起了兩條黛眉,急步沖過去,以身擋在少年前。
她怒不可遏瞪了那店家一眼。
手腕翻轉,套了鞘的劍鋒毫不客氣直指過去,震懾得男子連連退讓。
“以大欺小,你也不嫌害臊。再多罵一句,我便對你不客氣了。”
雲嶺村本就是個小地方,平日便是來了幾個尋常外村人,不消得半日,也會傳得整個村子人盡皆知,更何況今日來的這幾位據聞還都是仙門弟子。
實則楚熠一行入了紀星夫妻家門,連凳子都沒坐熱乎,事關他們的消息就已飄進了每家每戶。
此刻見言攸寧一身不凡裝束,手持長铗,氣質超然,店家幾乎不用猜,便知她是那幾個仙門弟子之一。
店家又敬又怕,賠笑道:“仙子您誤會了,哪裏是我以大欺小,實在是這災星可恨吶。他害死這麽多人,若再不将他趕遠點,恐怕下一個倒黴的就要是我了。”
話畢,周旁圍觀的人也紛紛戳起了手指頭,贊同地聲聲道“是”。
言攸寧顧視一圈,滿臉錯愕。
這裏竟是沒有一個人站在少年這邊,她心底頓生幾許凄然,怒氣更甚,攥緊了手心的無憂劍,靈動眸子裏盛了許多譏諷。
“簡直一派胡言!”
一聲清脆厲喝打斷了衆人的起哄,無憂劍仿若也因主人的憤怒而變得躁動。
“這世間何來什麽災星,不過是有人希冀将不平不順不如意之事轉嫁旁人身上,好以此來洩憤罷了。他分明和你們一樣,是好端端一個人,你們怎敢借災星的名頭來欺辱他?”
言攸寧的嗓音幹淨好聽,若在平日,便像是涓涓山泉淌過耳畔,清冽甜脆又動人。可此時卻大為不同,她的聲音铿锵有力,夾雜濃重怒意,給人帶來別樣的威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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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觀衆人聽了相視幾眼,有的沉默不語,有的悄然散開。然,更多的人,卻還是對她的斥責生出不滿,乃至被她這話激怒,轉了矛頭。
“你一個外人知道什麽?別以為你是仙門來的人,就說什麽都有理!”
“是啊,他克死爹娘,引來大旱,害了我們所有人,你倒是說說,不是災星是什麽?”
“對,他就是災星!”
“災星!”
一聲起,百聲應,這些人對少年的指責不消反長,其中甚至還摻雜了不少訓斥言攸寧的。
少女氣得咬牙,還欲再争辯,突地一個高大身影擋在她身前。
紀辰面色冷如寒霜,那雙幽眸盯過去時,激得衆人背脊一寒,帶頭的、起哄的皆不由自主閉上了嘴。再被李月護雞崽子般叉着腰一頓數落,最後都一哄而散。
“師姐你沒事吧?”紀辰斂起肅然之色,忙轉身問。
“放心。”言攸寧搖頭,語氣卻顯不快,“幾句不疼不癢的,還傷不了我。”
李月溫和地笑了笑,“那就對,他們這些人窩在這地方一輩子,見識不多,說起話來也是油鹽不進,你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言攸寧颔了颔首。
她整好神色,蹲下身去替少年撿米椎,“你沒事吧?”
少年約摸是十一二歲年紀,衣着破爛,膚色黝黑,身形枯瘦。嚴寒冬日裏,他忙着撿米椎的兩只手仿若旱年地面,皲裂開了道道幹痕,若是随意攥個拳,恐怕都會從裏滲出血來,看得言攸寧一陣心驚,不自覺停下。
雙親不在,又幾近遭受了全村人的排擠,他平日該是過着怎麽樣的日子?言攸寧有些不敢想,可那些悲慘的畫面卻不受控地往腦子裏鑽。
她失神良久。
直至那兩只黑瘦的手捧在一起,怯怯端到她面前,才回過神,忙不疊将手裏的米椎遞去,正要道聲歉意,卻恰巧與少年對上視線。
言攸寧才發現,少年蠟黃瘦削的臉上竟還有一雙極為罕見的紫色眸子,清透明亮,幽邃神秘,雖顏色稍顯淺淡,但細瞧也不難發現。
定看兩息,她不自覺在心底感嘆一聲。
可很快,言攸寧又反應過來,難怪村子裏的人會将他喚作災星,怕不僅僅是那些碰巧的禍事,還因他這一雙紫眸。
雖不能作為欺淩他人的借口,但事實上,人之本性,确實極易排斥和恐懼與衆不同的事。又是在這樣一個清寒村子裏,這雙紫眸顯得格格不入,搭配上那些災禍,首當其沖會被村民視作不詳。
似察覺言攸寧是在打量他的眼睛,少年陡然身子一僵,急忙低下頭去,将米椎收拾好,又沖言攸寧說了聲謝,便抱着簍子慌張跑開。
“你………”
言攸寧見叫不住人,只得望着那道越離越遠的清瘦背影嘆了口氣,随後轉過身,好奇地向李月詢問。
“月姐姐,這孩子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他再無親人了嗎?怎會被如此對待?”
“他那親人啊,還不如這些外人呢。”李月似想起什麽極厭惡的事,雙眉一皺,就差沒朝地上吐口痰了,“走,我們邊走邊說。”
直至三人的手拎得滿滿當當,李月才心滿意足往回走,途中,将少年的事悉數道來。
言攸寧得知,那少年名為石明朗,今年十二,雙親早早離了世。
石明朗出生在一個下雨的子夜,母親在生他時難産而死,而父親則是那夜出門尋大夫,途徑門前河岸,一腳踩塌了濕滑泥濘的地面,不甚摔進河裏喪了命。
僅一夜間,夫妻就雙雙丢了命,村裏人無不嘆凄慘。但最令人唏噓的,還是那個被發現時臉上糊滿了血和淚正安靜熟睡的嬰孩。
嬰孩生得好,洗淨後白白胖胖,逢人就笑,一雙亮晶晶的黑眼珠子像葡萄般黑亮溜圓,瞧着極惹人喜愛。
石家在村子裏無親戚,村裏人憐愛嬰孩身世凄慘,那時便在各家各戶裏輪流寄養,日子倒也過得甚安寧。
直至一個月後,石家媳婦的娘家人找來,非但住進石家屋子,還将石明朗給抱了回去。這家人蠻橫,不好相與,自那以後,衆人見石明朗的機會便少了許多。
原本衆人見那對夫妻沒什麽好嘴臉,還擔心孩子落在他們手裏會遭受薄待,幾次上門看望。好在石明朗都安然無事,衆人這才慢慢放下心,因不願看那對夫妻的冷臉色,就再沒去了。
後來又過了兩月,村子裏接連發生怪事。
前日是牛家人做農活時摔斷了腳,昨日是王家孩童溺了水險些喪命,今日又有孫家父子入城趕集被人當街掠去錢財……雖乍一看這些都是巧合,但日日有,家家有,衆人一琢磨,便覺得蹊跷了。
有人說,是村子裏有了邪祟,于是便請了道士來,一場法事後,那道士還當真說出了些名堂。
那道士說:“災星降世,必有大難。”
衆人還以為說的是那對外來夫妻,不料道士五指一撚,卻說他們指的方向對,但年紀不對,災星降世才短短三月餘。
若說起三個月左右的新生兒,整個村子便只有一個了。
衆人不信,就帶着道士去了石家,待瞧見那趴在門前歡快朝衆人笑的紫瞳嬰孩時,他們才徹底相信災星之說。
嬰孩的眼珠子從黑色變為妖異紫色,石明朗亦從受人垂簾的孤兒變為了遭人恨的災星,尤其是在那道士自嘆修為不夠而拔腿離開後,衆人便對他避之不及。
再之後,那場百年不遇始料未及的大旱,更是替村民坐實了石明朗的災星名頭。
村子裏的人因大旱吃了不少苦頭,這份怨盡數算在了石明朗身上,甚至是旱災過後,村子裏稍有小災小禍,也都會被說成是石明朗招致的厄運。
十二年來,他是在旁人的憎恨、白眼、污蔑和唾棄中長大,至于那名義上的舅舅舅母,給予的只有堪比豬食的剩菜剩飯和每日的冷言冷語。
石明朗早已不是那個時常沖人笑的嬰孩,而變成了一個喜歡獨自坐在河邊面帶郁色的少年……
聽完這些,言攸寧沉默良久,不知不覺竟已抵至了小院門口,李月看出她的擔憂,眼角淌開些許柔色,搭在門上的手頓了下,又補充道:“不過好在這兩年,那孩子交上了朋友,已比過去要開心不少。”
言攸寧擡起頭,和紀辰相視了眼。
“朋友?”
“是啊。”
李月推門而入,便見紀星和楚熠二人正在院中忙活着劈柴,将東西拎進屋裏,她吆喝着紀辰幫忙端了幾碗茶水到院中。
“我那日做農活,見他往回走,心情看着還算不錯,便好奇問了兩句。那孩子也是個單純的,雖有些怕我,但還是全說了。”
李月細細回想,“此處離雲京不算遠,聽聞他交的那朋友是雲京人士,還時常帶他入城玩鬧。聽起來,兩人倒是很要好。”
聽及此,言攸寧緊鎖的眉頭才終于舒松些許。
或許那位朋友,便是石明朗最後一絲依靠吧。
楚熠在旁聽了半截話,似懂非懂,一口灌下茶水後問起。
待知曉事情頭尾,面色同樣陰郁了許久,直至談及石明朗那位住在雲京的朋友時,楚熠眉眼間才帶了些許疑惑,但很快似想通了什麽,那些疑慮又被斂去。
劈柴聲再起,他轉身便去忙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