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仙門大比,黃粱幻境(四)
仙門大比,黃粱幻境(四)
女子身軀纖薄,似一片凋敗無主的秋葉,撞上洞壁後,又飄零墜落。
猛地嗆出一口血,方霓裳虛弱伏在地,氣息奄奄,顯然傷勢陡然加重了許多。
然白秋并不打算就此放過,翻轉手心,端出了火焰。
火苗呲呲上竄,躍動着,勢頭愈漲愈高,仿佛能将萬物焚作灰燼。
“秋秋!”
言攸寧忽地高呼了聲,不知打哪兒竄出,攔在她面前。又盯着那簇火,吞咽了口。
“手下留情,方長老其實也是個可憐人的。”
紀、楚二人遲一步回神,也立馬跟上。
“是啊,此事還是交給掌門處置吧。”
目光幽幽掃過這三人,少女清透黑亮的眸子微眯起,眼底隐約有紅影浮動。不知為何,三人竟被盯得背脊一寒。
她冷下聲音。
“你們也想死?好,那本尊就成全……”話至一半,驀然有只手自身後扶上她的臂膀。
白秋冷不防被人拉扯了下,轉過身,掌心火焰也驟然熄滅。
少年望來,卻是蹙着眉,欲言又止。
這引起了白秋的不耐煩,她欲将人甩開,沒想到對方卻反而走近了些,俯身将她攬入懷,舉止輕柔克制,像是生怕會弄疼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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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
葉離沐附在她耳畔,嗓音清朗溫潤,似一陣和風徐過。
“我無礙了,是你又救我一次。”
白秋聞言愣住。
呆然枕靠在他懷裏,哽在心頭的莫名陰郁好像在被慢慢撫散。雪松香撲鼻來,将她瞬息裹緊,不知不覺間竟連那顆煩躁不定的心也變得安穩。
少女僵硬的身子柔軟下來,眸光微微搖顫。
“你沒事了?”
“嗯。”
“本尊救了你?”
“嗯。”
白秋眨眼。
片晌,眸底紅影逐漸褪散。
她秀眉一彎,恢複了素日的愉快模樣,擡起手笨拙地輕拍了兩下少年的背,對他滿口許諾。
“你放心,你可是本尊相中的小道君,本尊無論何時都會保護你的。”
葉離沐失笑,心頭的不安也跟随這道清甜嗓音而遠去。他松開些,仔細端詳半晌,确定白秋身上再無方才的戾氣,眼底也平靜下,這才舒口氣。
少女歪頭,不解地看着他。
迎上目光,葉離沐後知後覺,面上一熱,退了兩步,離她遠些。
他慌亂地再去看另一側。
敬真的一道咒法已讓方霓裳心緒平靜下來,此刻因傷勢重而倒地昏睡過去。
他站起,神色溫和,合掌道:“放心吧,這位長老暫無性命之憂,至于她的魔氣……還需靈境外的諸位掌門相助。”
“明白,多謝。”
敬真颔首,目光轉而落至紅衣少女身上,心中頓時明清,笑了笑,暗暗推翻此前猜測。
不是靈寵,原來是紅顏啊,難怪葉道友會義無反顧跟着跳下。
同他一樣,目光停留在白秋身上的還有姜卿玥。
“你是魔尊?”少女清冷地嗓音驟然響起,在空曠洞穴內回蕩。
衆人循聲望,便見姜卿玥獨自立在遠處,神色由驚訝,漸漸變為了惱怒。縱然她一句話不說,在場幾人也能猜到是何緣由,眼觀鼻鼻觀心,俱不作聲。
唯有這缺了“察言觀色”技能的當事人,仍一臉高興地點頭。
“是啊。”白秋笑眼輕彎,又夾帶些許迷茫,“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她還沒自報家門呢。
姜卿玥自是不會解她疑惑,最後還是言攸寧悄悄湊過來,小聲解釋:“秋秋你總是一口一個本尊的,別人想不知道都難。”
白秋想了想,恍然:“原來如此!”
不理會那二人的竊竊私語,姜卿玥望向持劍少年,心下覺得荒唐至極。
“原來……傳言不假,你當真和魔修有糾纏。”
她手指輕動,地上的月宵劍便收到召令,頓時飛回她手裏。
姜卿玥劍指葉離沐,凜然斥責道:“與魔派中人同流合污,你可還有身為仙門弟子的自覺!”
少年卻絲毫不為她的話所動,收回視線,看向正聽言攸寧說得頭頭是道的白秋,眉宇間染開一片溫色。
“我問心無愧。”
“你!”姜卿玥眼底霎時淌開濃重地失望之色。
氣氛有些僵持不下,紀辰的目光在二人間轉了圈,最終求助似地望向自家二師兄。平日裏都靠二師兄緩和氣氛,可不知為何,此時的楚熠竟格外安靜。
不行,這個隊伍裏不能沒有二師兄!
紀辰于是一咬牙,也顧不得什麽尊師敬長,直接一肘子捅了過去。
楚熠痛得回神,斯哈了聲,只好将視線從白秋身上挪開,轉而望向姜卿玥。
雙眼一眯,很快,他又恢複了慣來的那副笑嘻嘻模樣,拍了下手心。
“是啊,姜姑娘,哪用得上同流合污這麽嚴重的詞,這啊,頂多算是……說親!對!而且是八字還沒一撇的那種,對不對小魔尊?”
白秋雖沒聽太懂,但得了楚熠的示意,于是毫不猶豫點頭:“就是就是。”
姜卿玥:“?”
其餘一衆人:“……”
敬真站在旁,饒有興趣地挑起眉,又一次推翻自己的猜測。
不止紅顏,原來還是未婚妻啊,難怪葉道友會義無反顧跳下去。
多虧楚熠這張嘴,洞內氣氛由詭異,一時變成了更加詭異,直至紀辰倏然驚呼了聲。
衆人齊刷刷望去。
原來這個八尺男兒竟是被一只懸在眼前的小蜘蛛給吓到,抱着寬劍便猛地往後一跳。言攸寧噗呲一樂,正要打趣,倏然自己眼前也懸下一只。
少女嫌棄地避開,啧啧搖頭,“我們還是快點走吧,這裏蜘蛛太多了。”
“走?晚了。”
白秋聳肩,漫不經意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洞頂方向,“喏,它們來了。”
幾人齊仰頭望,登時被眼前那一幕驚得瞠目結舌。
密密麻麻巴掌大的蜘蛛群已爬滿了四面洞壁,正卯足勁往下攻,若不細看,就像是一灘濃墨自上傾倒下。不同的是這灘長了眼睛和步足的“濃墨”非但會挪動,甚至動作還不慢,轉眼功夫,便将洞穴的幾個出口盡數給侵占。
言攸寧小臉被吓得慘白,趕緊扔出幾只竹蛙任它們胡亂踩踏,自己則是扒拉着白秋不放。
“秋秋你怎麽也不早說!”
“本尊只顧得同你說話,哪能細想這些。”白秋指尖随意輕點兩下,将逼近的蜘蛛給燒盡,“再者說,不過是一群小蜘蛛罷了。”
說話間,她擡頭看其餘人,才發覺他們無不是手忙腳亂。
這群蜘蛛的攻擊力自然不及方才那只巨蛛,然規模實在太大,速度又快,反而将一行人逼入了困境。就連被白秋擊殺的巨蛛,也在這一刻成了蜘蛛群的盤中餐。
一行人中,最可憐的還是要屬紀小道君了,他似乎格外害怕這些東西。
“二師兄!後面又來了!”
符箓被扔出,一聲炸響,逼近的蜘蛛立即被炸得粉碎。
“前面前面!”
楚熠嘴角一抽。
又是一聲炸響。
“頭上頭上!”
這一回紀辰話音落,聽到的不是炸響,而是一拳敲在他腦袋上的沉悶音。
楚熠收拳,氣得不輕。
“拔劍啊!當擺設呢!”
“可是、我最怕這種密密麻麻的東西了!”紀辰顫抖得拔出劍,可待一群蜘蛛逼上來,又立馬渾身一抖,像個害羞的小姑娘,躲到了楚熠身後。
楚熠:“……”
這實在是沒眼看,白秋長袖一揮,将迎面逼來的那片蜘蛛群燒作粉塵,原本跟在後面的蜘蛛見了竟是生了畏懼,識相地掉頭,轉而去攻擊另幾人。
趁此時,白秋問起胳膊上甩不掉的少女,“小丫頭,你那龜居防火嗎?”
“當然防了!”雖怯怯懦懦縮成一團,但提及自己的法器,言攸寧嗓門子還是不小,言語間更是篤定,“它雖然長得像龜殼,可卻是用最堅硬的玄鐵打造,普通的火才不可能奈它如何。”
“本尊的火可不是普通的火,不過眼下也只能如此了。”白秋勉強接受,指點道,“快把龜居拿出來,帶着所有人躲進去。”
言攸寧也是個機靈的,眼珠子轉兩圈便猜到白秋要做什麽,二話不說就将龜居安置到了白秋燒出的一片淨土上,又招呼衆人躲進。
他們一行人乃至昏迷的方霓裳在內,本就湊得近,倒是很快相繼入了龜居,唯獨姜卿玥因和巨蛛打鬥時不甚分散,此刻被蜘蛛群四面包圍,一時難以突破。
白秋只好親自動手,一訣移到少女身後。
“你……”姜卿玥冷不丁被吓了一跳,還未多說兩個字,就被對方打斷。
“別磨蹭了。”
白秋提起她的後衣襟,便猛地站往龜居門前的葉離沐扔去。
見狀,葉離沐擡手,在少女砸上來那一瞬,以劍鞘輕抵在她腰間,再借此力一撥,姜卿玥便立刻被調轉了方向,改而撲進了身旁的言攸寧懷裏。
“姜姑娘,你沒事吧?”
“沒、沒。”
見人都撤了,白秋示意了眼葉離沐,後者立即領會,兩指一劃,便在龜居外布下一道結界。
結界才落下,少女身後便吟嘯着鑽出一條威風凜凜的巨大火龍。火龍盤旋直上,肆意吐出一團團火球,砸在哪,哪裏就烈焰灼灼。
才轉眼功夫,洞穴內便漫開了熊熊火海。
少女負手立于火海間,垂眸,神色淡然,似是正想事入神。火焰繞她周身肆意搖曳,将嬌美的面龐照得通亮。一時,最危險的火和最美的女子交相映襯,宛若地獄裏生出的那株赤蓮,讓人又怕又向往之。
言攸寧看得呆呆然,情不自禁問起:“為何小秋秋放這麽大的火,又站在火海裏,怎麽連衣裳也絲毫無礙啊?”
“我若沒看走眼。”楚熠摸着下巴,頭頭是道地分析,“小魔尊的衣裳應該是火蠶絲縫制成的,遇火非但不會點着,反而越發光鮮明豔,你們看,比剛才更好看了。”
衆人聞言盯着細看,煞有其事地點點頭。
紀辰這時又想到什麽,忙追問:“火蠶絲不怕火,那怕水嗎?遇水會不會融掉啊?”
剛說完,一把劍柄敲上他額頭,少年揉着額角望向自家大師兄。
葉離沐淡淡出聲:“遇水時自然就和普通衣裳無異。”
“哦,原來如此!”
正此時,默不作聲的敬真忽而幽幽開口,“好香啊。”
“香?”幾人面面相觑。
又再看回敬真,發覺他正盯着某處,衆人便也跟着去看。
只見一只蜘蛛正倉皇地往火海外逃,然它的八條小細腿兒卻遠遠不及身後的火舌追得快,沒多會兒,就被延伸來的火海一口吞下。
“滋滋”一陣細響,小蜘蛛的身影再也不見。
但一股烤肉香悠悠飄出,鑽進結界,纏上衆人鼻側。
幾息沉寂後。
“噫!”
衆人心照不宣地遠離敬真一步。
敬真見狀輕笑,溫聲解釋:“莫怕,我就是聞聞,不吃。”
“噫!”
衆人再遠離兩步。
敬真無奈,搖搖頭,再不多說,轉而盯着另一只蜘蛛……
這場火燒了足足一盞茶功夫,別說那滿洞穴的蜘蛛,就連洞頂的蛛網也被燒得一幹二淨。一行人走出龜居時,滿地皆是被燒成黑炭的蜘蛛屍身,一腳踩上去,咔嗞一響,碎作了一腳底板粉屑。
葉離沐剛走出幾步,就下意識要去尋那人,結果才擡眼,一團紅影便猛地撲進他懷裏。
少女雙手親昵地勾着他的脖子,挂在他懷裏,笑得格外開心。
“小道君!本尊适才想明白了一件重要事!”
“什麽?”葉離沐紅着兩耳,僵硬地将手垂在兩側,像只不會彎腰的筆直小木人。
“小丫頭說,本尊總是一口一個‘本尊’的,旁人一聽便知是魔尊,你也是這麽想的?”
葉離沐思忖須臾,不明所以地點頭。
“可在幻境裏,本尊也是這麽說話的,小道君你應也能聽出來,可為何絲毫不覺得怪?”
“……”隐約間,葉離沐有了不好預感。
“所以本尊想明白了!”白秋眉飛色舞道,“那是因為,小道君想要的道侶就是本尊,這才不覺得奇怪!對不對?”
葉離沐:“!”
衆人:“噢!原來如此!”
少年的臉唰地一下通紅,忙伸出指尖點在面前人的眉心,撲通一下,明豔婀娜的少女再次變成了兔子。
少年抱着兔子便急步往出口走。
楚熠笑呵呵挑眉,“現在八字有一撇了。”
說罷他又拍拍紀辰的肩,“記得背上方長老。”
“為、為何是我?”
“自是因為師兄有幫你打蜘蛛的功勞。”楚熠擺擺手,笑着離開。
紀辰只好背起了方霓裳,言攸寧收起龜居,再加上一臉愕然的姜卿玥,和一面不忍心又一面大步踩過屍身的敬真,一行人徑直往洞外走。
他們來時是斬了骨藤,從地洞裏入的,顯然方霓裳并未走過這條路,也就意味着至少還有另一條入口。
原本衆人想着地宮廣闊,恐怕岔路也多,極易被迷惑,不料這一路卻瞧見了一地的蟲子屍身,仿若在為他們指路。
蟲子皆是被人用術法擊殺的,顯然有蟲子屍身之地,便是有人走過的地方,而這人,極有可能就是方霓裳。
于是一行人沿着蟲子屍身前進,約摸兩柱香的時辰,竟真的走出了這只洞穴。
洞外尚是白晝,日光明亮刺眼,幾人閉着眼還在适應時,以言以凡為首的門派掌門和長老恰好趕到。瞧見幾人皆安然無恙,俱是松了口氣。
瞥見紀辰背上的方霓裳,言以凡問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葉離沐便将昨夜的事一一道來,唯有關于秋兔子的事給精簡了不少。
彼時第一輪比試早已結束,幾人跟着走出萬生靈境時,餘下門派弟子早已等在靈境外多時。
楚熠趁機朝逍遙閣弟子打探過,原來昨夜那場草琉璃争奪戰打得兩方精疲力盡,最後是在日出時分,由馮銘提議,以猜拳的方式結束的,而且結果是……二比一。
逍遙閣二,玄天宗一。
“怪不得,我說怎麽從那兒經過時,好像随時會被人生吞活剝了去,你們不賴呀。”楚熠拍拍小師弟的肩贊道。
與此同時,站在另一側的玄天宗。
馮銘勾着脖子一一瞧過了從萬生靈境裏走出的人,卻仍沒看到自家三師弟的下落,正急着要禀告掌門,忽而肩頭搭上了一只手。
“唐墨!你終于回來了。”馮銘驚訝之後是滿臉喜色,“你從哪兒冒出來的?我怎麽都沒看到?”
唐墨睨他一眼,慢悠悠地撚幹淨衣袖上粘着的蛛網,似笑非笑道:“我可是一出靈境就看見了大師兄你。”
話音落,他倏然做出一副難為情地模樣,學着溫聲道:“言師妹,你、你們沒事吧?”
這是在學誰,一眼便明知,旁側弟子聽了不住偷笑,馮銘亦尴尬地緋紅滿面,悄悄朝唐墨肩上來了一拳。
“別鬧,說正經的,你昨夜到底去哪了?”馮銘繼續追問。
“我……”揉着酸脹的肩,唐墨嘴角一咧,“昨夜我本是想去逍遙閣營帳內偷草琉璃的,結果不僅沒偷成,還差點被發現,便趁亂逃進山林,天黑路不好走,迷了路,就越走越遠,一路颠簸……到現在才回了。”
馮銘皺眉,狐疑看他,“當真?”
“當然了!”唐墨一臉煞有其事,“我還親眼撞見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了不得?什麽事啊?”
唐墨抿唇憋着笑,“有人……放火燒山。”
“……”馮銘一愣,登時就急了,“那你還笑,是誰幹的?還不趕緊去禀言掌門!”
唐墨忙将拔腿要走的人叫住,安撫道:“放心放心,都撲滅了,一個任性的小丫頭罷了。別光說我,你們呢?最後草琉璃歸誰了?”
一聽他問起這個,馮銘輕咳了咳,醞釀後,拍了拍唐墨的臂膀。
“最後猜拳定的,二比一,和門派排名一樣。”
“哦?”唐墨倒是有些意外,“我們玄天宗素來排第一,逍遙閣排第二,論修為就贏了他們,沒想到連猜拳也能贏啊。”
馮銘笑笑不說話。
一旁從頭至尾聽完的小弟子實在忍不住,以手掩口,大着膽子插了一嘴。
“三師兄,大師兄這話的意思是,我們一,他們二。”
唐墨初時沒理解這話何意,再細品,笑意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