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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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揚州往回趕的一路上都很順利,但快要靠近魚蓮鎮時,看到有個老年人倒在路旁,腿腳受了傷,無法行動,若非遇到桑驚秋,過不了幾個時辰就會被凍死。
“老人家中養了些羊,按時辰去給買主送羊羔。”桑驚秋敘述着,“路上被人搶了,那幾個人打傷老人家丢在路邊,令其自生自滅。”
沈夙聽的直皺眉,這樣的事讓驚秋碰到,是絕無可能不管的。
桑驚秋:“我把人送回家,問清那些人的特征,就過去找了一趟。”
沈夙問:“是什麽人?”
桑驚秋:“一夥人,大概七八個,藏在附近山裏,可能是從外地逃過去的,大部分還會一些功夫,我找過去的時候他們相當強悍,拿了武器跟我動手。”
報信的弟子聞言直擦汗,方才桑驚秋上山,他覺得劍好看,桑驚秋就把劍給了他,又請他去通報一聲,他性子魯莽,直接拎着劍就跑了。
時遇看了看桑驚秋手裏的劍。
桑驚秋一晃那把劍:“上面的血不是我的。”
時遇看他,見桑驚秋沖他微笑,輕輕一挑眉。
沈夙:“後來如何?”
桑驚秋:“我将他們砍傷扔在山裏,然後報了官,回來前又去大爺家,家人請過大夫,說腿腳是皮肉傷,人受過凍有些發燒,沒什麽大礙,休養幾日即可。”
沈夙:“這些東西,是他們家人送你的?”
桑驚秋順着他的視線看向板車上的兩只大羊,哭笑不得:“是,說讓我過年時宰來吃,我若是不收,便給我送家裏。”
弄清楚真相後,大家都松了一口氣,恰好有長老來找時遇彙報教中之事,桑驚秋獨自招待沈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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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寒冷,但雪中的魚蓮山別有一番韻味,桑驚秋帶着人逛了一圈,陪同一道用過晚飯,眼看時辰不早,沈夙也接連趕了兩天路,讓他早些歇息,便離開客房,回後山。
天色早已黑下來,燈籠亮了一路,雪花斜斜穿過火光,在木屋上積成厚厚一層雪白。
門忽然開了,時遇走到門口。
桑驚秋走過去,問:“你知道我來了?”
時遇:“聽到聲音了。”
桑驚秋原地踩了兩下,聽見腳下的嘎吱聲。
時遇轉身進去,桑驚秋跟着跨入。
裏頭燒着炭火,門關上,立時有熱意撲騰而來。
桑驚秋脫下外袍,發現爐子旁邊擱着一桶肉,随口問:“這是什麽肉?”
時遇:“羊肉。”
桑驚秋:“??”
時遇:“你帶回來的,我拿了些肉,一會烤了當夜宵。”
桑驚秋忍不住笑:“你會嗎?”
時遇淡定臉:“問過廚子。”
人家一家人為了感謝桑驚秋,送給他的羊品質極佳,廚子挑了幾個肉質最好的部位,事先拿料腌漬,現在只要串起來,放到火上烤,就可以了。
于是二人撸袖子,開始串羊肉串。
兩人都是用劍高手,使起簽子來也是得心應手,不一會就熟練起來。
桑驚秋:“烤好後叫上沈夙罷。”
時遇:“他喜歡什麽口味?”
桑驚秋想了想:“好像喜歡紅燒,不過烤肉應該也喜歡。”
時遇:“廚房還有許多羊肉,明日讓廚子燒給他。”
桑驚秋點點頭,一想,好像不太對勁,時遇這意思,仿佛是不願讓沈夙過來。
不過時遇本來就是這樣的性格,并非讨厭沈夙,而就是純粹的不想與旁人過多接觸而已。
他也不勉強,繼續串肉串。
時遇看了他好幾眼,見他一直低頭忙碌,忍不住問:“你不問問我?”
桑驚秋頭也沒擡:“問什麽?”
時遇:“叫沈夙來吃夜宵,我不同意。”
“我知道。”桑驚秋頓了一下,停下來,擡眼看他,“有什麽問題?”
時遇:“他是你的朋友,我不讓他來,你不會不高興麽?”
桑驚秋:“……”
時遇串好肉串,在一旁的水桶裏洗幹淨手,開始點炭生爐子,準備烤肉。
他不疾不徐地動作着,火光照在臉上,瞳孔熠熠生亮,一如既往地淡然。
直到把爐子點好,沒聽見桑驚秋答話,才終于按捺不住,再次看過來。
桑驚秋盤腿坐在他對面,雙手托着下巴,看他幹活,冷不丁他回頭,二人視線在空中輕輕相撞。
時遇忽然想起,魚蓮山剛剛立派的第一個冬天,也是這樣寒冷的天氣,他在書房裏看信件和賬冊,桑驚秋坐在火爐旁烤火看書,餓了就丢個紅薯或土豆進去,至今回憶起來,都是烤紅薯烤土豆的濃濃香氣。
那些場景,他沒有一天忘記。
可過去十年中,他卻沒有一次想起過。
即使服下“迷魂散”,在幻覺中與他相見,也從來都是虛幻的場景,那些曾真正發生過的種種美好,仿佛有自己的意識,從來不曾主動入夢來。
或許正是如此,他如今再次回想起來,腦中就只剩溫馨和可愛的部分,那些曾經令他痛不欲生的、幾乎讓他被“迷魂散”完全控制的痛苦過往,都已經随着這個人的回來,徹底消失在大雪和火苗之中。
桑驚秋本以為時遇有話說,結果對方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半晌沒有動靜,不由耳朵發熱,出聲道:“你知道烤肉的火候嗎?”
時遇:“知道。”他特意問過大師傅,既然要烤羊肉串,自然是要準備齊全的。
此時烤肉的爐子生好了,炭也燒起來了,時遇拿起幾個肉串架到爐子上,油滴落爐中,“滋啦”幾聲,屋內立即彌漫開濃濃肉香。
明明吃過晚飯不久,桑驚秋也立即覺得餓了,忍不住摸了摸肚子。
時遇又拿起兩串羊肉放到旁邊一起烤,還拿了把刷子,給肉串來回刷油,看上去很是有模有樣。
羊肉是廚子事先腌過的,分了兩種,一種有辣椒,一種則沒有。
正對應他們二人的口味:桑驚秋喜歡辣椒,而時遇雖然也能吃,但吃羊肉則更多喜歡本味。
所以他拿來的羊肉也是兩種口味各一半,兩人都能滿足。
桑驚秋起身打開廚櫃,取出一個紙包打開,問:“老王包子鋪的包子,吃嗎?”
老王包子鋪就在魚蓮鎮上,一家三代都做這門買賣,包子品種繁多口味出色,從剛剛選定此處設立門派時,他們就非常喜歡。
見時遇點頭,他燒起爐竈,準備熱包子。
仍然是兩種餡,桑驚秋自己喜歡豆腐包,時遇則鐘情于牛肉的,他們每次買,都是買各自喜愛的口味,再給對方買對方喜愛的口味。
羊肉串烤好時,包子也熱好了,熱氣、爐火氣、肉香、面點香混合充斥着廚房。
桑驚秋将窗戶推開一條細縫,讓氣味鑽出去一些,而後從鍋裏端出包子,到桌邊落座,時遇弄好羊肉串也坐了過來,兩人對視一眼。
時遇:“你是不是有話對我說?”
桑驚秋也不奇怪他如何看出來,就像他也知道時遇有事想要問他,沒有什麽道理,就是知道:“先吃東西。”
時遇将辣的羊肉串給他,随手夾起一個牛肉包子。
桑驚秋低頭啃羊肉串。
安靜片刻,時遇看着四根光禿禿的簽,問:“夠了麽?”
桑驚秋:“這麽晚了,吃多了睡不着,留一些明日再吃。”
時遇看了眼還剩下半桶的羊肉,問:“這兩只羊,你給了銀子。”
他用的是肯定語氣,顯然十分篤定自己的猜測。
桑驚秋也不隐瞞,這樣大的兩只羊,又是在臘月裏,值不少銀子,他離開老人家中時,悄悄把銀子放在了桌子上,還特意留下字條,表示很喜歡他家的大黃狗,大黃狗腹中已有小狗,他想來年帶走兩只自己養,銀子就暫且當作定金,請老人家莫将小狗給旁人。
他擔心直接給銀子對方不收,但是不收對方好意,老人家又過意不去,便只能用這種法子。
“我想在後山養兩條狗,再買些羊肉,放在冰窖之中,夏日來吃。”
若在十年前,時遇會覺得,桑驚秋此舉,實在毫無必要,暫且不論他原本就對老人有救命之恩,既然對方有心感謝,不願收錢,悄悄将銀子放在屋裏也就算了,何必做這麽多彎彎繞繞。
但如今,他覺得,桑驚秋如此做,是不想讓自己的善心成為別人的心理負擔,無論別人如何評價這種行為,覺得他是真心真意還是虛情假意,這對于桑驚秋本人,是十分重要的。
桑驚秋不會為了別人改變自己,就好像吃包子,給他買牛肉包,也會給自己買豆腐包,而非一定要和他一起吃牛肉的。
桑驚秋可以做出一些遷就,但他始終還是原來的他,這麽多年,從未變過。
“你拿羊肉時,知道這兩種口味不同麽?”桑驚秋忽然問。
時遇點頭。
桑驚秋笑了笑:“你其實也能吃辣的羊肉,為何不索性只拿一種,這樣更加方便罷。”
時遇不明所以:“有兩種味道。”明明可以吃到更加喜歡的口味,也不影響驚秋,為何要勉強?
桑驚秋:“那若只能選一種口味,你會選哪種?”
時遇:“辣的。”
桑驚秋又笑起來,這次笑容更加明亮。
但時遇緊跟着問:“通常情況下,不會只有一種選擇。”
桑驚秋:“只是假設。”
時遇不解:“為何問這個?”
桑驚秋:“先前我想叫沈夙一道來吃宵夜,你是否不高興?”
時遇:“……沒有。”
桑驚秋含笑瞧他,又給他夾了個牛肉包。
時遇:“我不想被人打擾,你想招待朋友,随時可以。”
桑驚秋挑眉,一臉“我就說吧”的了然。
時遇:“你會不開心嗎?”
桑驚秋:“不會。”
時遇有點意外。
“兩個人無論認識多久,多麽了解彼此,分歧始終存在。”桑驚秋輕聲道,“我喜歡開誠布公,有想法就說出來,至少不能讓對方有所誤會。”
時遇想起十年前,他就是這樣,有什麽念頭,都藏在心裏不說,即便并非出于本意,可被他冷冰冰的舌頭說出來,瞬間就成了另一種逼迫。
他得到了足夠的教訓,亦不願重蹈覆轍。
可:“你喜歡的,我或許并不喜歡。”
除了食物,還有朋友、理念,他學着認同桑驚秋,但他的性格,永遠也做不到桑驚秋那般。
桑驚秋:“我也是一樣。”
他愛了時遇許多年,可也永遠無法認同時遇的所有想法和理念。
再如何喜歡一個人,不能、也做不到全然改變對方,他們是獨立的自己,也愛獨立的彼此。
“不過日後,我還是想住在此處,不想搬走。”
時遇想說随你,話到嘴邊,猛然意識到什麽。
他似是震驚,更多的是喜悅:“你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