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032
習武之人交手,無非就是拼招數和內力,而這二者又是相輔相成。
武功越高,越容易從對方的招數之中判斷內力。
和樓司命過了數招之後,時遇漸漸有所篤定。
一個躍身避開對方的掌風之後,他手腕翻轉,忽然變了招數。
到現在,時遇非常确定,眼前的樓司命必有貓膩,只不知是“假”,或是有意隐藏真面目。
但他很确定,此人非自己對手。
高手之間,內力氣場相引,彼此一招一式、內力波動都能為對方所感知,這不是本人收斂就能控制的東西。
所以高手過招,尤其是實力相仿的兩個高手過招,勝負很可能就在周遭風聲流轉的一瞬間。
時遇同桑驚秋切磋時,就有這樣的“牽引”。
但眼下,非但沒有,樓司命也明顯力不從心,漸漸不支。
時遇心裏有事,懶得與之纏鬥,就想一劍将人戳到地上,再讓人帶回去詢問。
樓司命大約也知道自己逃不了,擡手,從腰間抽出一根長鞭來。
就在這時,聽到莫如玉的喊叫:“那東西有毒!”
話音尚在半空,那條長鞭忽然直直立起,朝向時遇的一端輕輕炸開成花瓣狀,一陣青煙噴出。
時遇以手掩鼻,持劍去砍那條如棍子一般的長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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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司命哈哈兩聲,他受了不輕的傷,這一笑帶着明顯顫音:“你若是将此物砍斷,只怕華佗在世也救不了你魚蓮山了。”
此時他們就在山崖邊,樓司命提着那個東西,作勢要讓裏頭的毒随風而落,崖下湖水乃手下許多村莊日常所用,若是沾染半分,後果不堪設想。
見時遇果然頓住,他又笑了:“時掌門,論武功,我的确不如你,不過我今日來此并非為了與你作對,若是能坐下好好相商,我自不會做出對你山門有損之事。”
時遇:“你想要如何?”
樓司命:“很簡單,一,将你從我手中拿走的買賣全數還來;二,把桑驚秋交給我。”
時遇冷冷地看着他:“你要他做什麽?”
“自然是有用。”樓司命愣了一下,意味深長地笑,“時掌門只關心桑兄,對自己的買賣毫不在意麽?”
時遇不理這個問題,道:“買賣可以給你。”
樓司命點頭:“爽快!那,第二個條件呢?”
“我答應你。”桑驚秋不知何時出現在樓司命身邊。
樓司命吃了一驚:“你是……”
桑驚秋已經一掌拍向樓司命,被避開後立即追過去,樓司命受了傷,速度很慢,但桑驚秋也好不到哪去,追到時人已經快要脫力。
他掐住樓司命的脖子,轉頭,看向追過來的時遇。
他受傷中毒,本以為真如大夫所言,并不大礙,但先前他拼出大半內力将時遇帶到此處,體內四處發涼,他便清楚,真實情況并不如他們口中所言的簡單。
方才那一掌,已經耗費了所有內力,如今涼意竄遍全身,越發深重,猶如不斷有人朝他經脈之內注入寒冰,連呼吸都帶着冰涼的痛感。
即便時遇不把他交給樓司命,他大約也撐不到西岳過來了。
更何況,他本就打算離開時遇,此時分離,不過比他的計劃提前幾日罷了。
時遇朝這邊走了兩步,繼續盯着。
桑驚秋細細端詳着眼前人。
身體越來越疼,四肢百骸五官七竅無不處在刺骨的寒意之中,他其實已經看不太清楚時遇了。
但他對這個人太熟悉了,熟悉到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他也能“看”到他的面容和神情,方才他言語急切,必然是雙唇緊抿,本就冷酷的眉目越發鋒利,如同他手中的劍,銳利又冰冷。
這樣一個冷漠的人,對待所愛之人,大約也是溫柔的罷。
可惜,不是對他。
桑驚秋劇烈咳嗽了兩聲,又清醒過來,深吸一口氣,抓住樓司命手裏的長鞭,慢慢往外抽。
樓司命先前被時遇打傷,又挨了桑驚秋一掌,此刻力氣全無,看着桑驚秋把東西扔到時遇腳邊,他忽然笑了一聲,問:“你的掌門,要跟別人成親了。”
桑驚秋頓了一下,低眉垂目不說話。
樓司命“啧啧”兩聲,搖頭:“你瞧你,為了他,這是何必?我早說過,以你之能,若能換個地方,必然大有所為,好過待在這裏,你這樣聰明的人應當明白,有些東西,得不到就是得不到,再如何喜歡,也是無用的。”
喜歡無用,兩情相悅才有用。
桑驚秋自是懂得這個道理,所以他從沒奢求過。
樓司命見有效,正想再接再厲繼續說:“我其實……”
“你不是樓司命。”桑驚秋輕描淡寫地打斷他,“你是假的。”
見對方愣住,桑驚秋知道自己猜對了,他想笑一笑,可一股熱意湧上喉嚨,他咳嗽起來,一邊朝時遇看了一眼。
莫如玉從後面過來,低聲,對時遇說了兩句。
時遇沒動,一直緊盯着這邊二人,樓司命被桑驚秋那一掌傷得不輕,但桑驚秋受傷中毒,萬一樓司命突然發狂,二人緊靠懸崖,實在太過危險。
桑驚秋将這一切看在眼中,忽然笑了起來。
“時遇。”
風忽然大了許多,桑驚秋在風裏搖搖欲墜,時遇瞳孔劇烈收縮,持劍的手微微擡起,似乎立即就要飛身而來。
可桑驚秋緊跟着說:“當年你救我一命,如今,都還你。”
不止時遇,連莫如玉和被桑驚秋鉗制住的樓司命也愣了一下。
但時遇立即反應過來桑驚秋的意圖,他上前半步,呼吸紊亂:“桑驚秋,別亂來!”
樓司命同時喊:“不要亂來!”
桑驚秋悶聲笑起來,其他兩人同時愣了一下,時遇神色劇變,再次對桑驚秋喊:“桑驚秋!”
“原本我可以不殺你。”桑驚秋擋住嘴唇,呼吸加重,“只是你心思歹毒,若留你一命,不知又有多少人受害。”
假樓司命看出桑驚秋不是玩笑,再也無法維持表面的閑适,努力以商議的語氣道:“你如今身中劇毒,除了我,無人能解。”
桑驚秋“哦”了一聲,轉頭,看向站在一處的兩道身影。
眼前一片模糊,桑驚秋在心中臨摹着時遇的五官模樣,眼前驀然一黑,幾乎就要跌落懸崖。
“桑驚秋!”
對方臉色慘白,死命掙紮,可桑驚秋分明看着有氣無力,就是掙脫不開。
桑驚秋撥開擋在跟前的頭發,露出一張蒼白的臉,總是清澈的雙眼此刻一片幽深:“讓天桐暮亭和他們不用難過。”
時遇咬牙:“桑驚秋,不許亂來!”
“我今日所為,并非為了你,所以——”桑驚秋笑了一下,“我也不怪你。”
桑驚秋擡手,用力扣住“樓司命”的脖子,嘆氣,“沒想到有一天要跟你一起死。”
又一陣很大的風吹過,桑驚秋的長發高高揚起,仿佛立即就要随風而去。
時遇心頭狂跳,腦殼脹痛不已,按捺不住,閃身掠向二人。
桑驚秋往後邊退了一步,輕聲道:“祝你們白頭偕老。”
“桑驚秋!”
兩句話一前一後,前一句傳進時遇耳中,而後一句,桑驚秋并未聽到。
他再也聽不到任何話了。
施天桐和袁暮亭趕到時,只有莫如玉一人獨自站在山崖旁,袁暮亭問:“莫掌門,其他人何在?”
莫如玉伸手指了指崖下。
兩人愣了一下,沖過去,正見到時遇跳入湖中,紛紛震驚,掌門這是作甚,還有,驚秋呢?
“他下去找驚秋。”莫如玉語氣沉重,“我勸他找漁人,他不願意。”
施天桐和袁暮亭反應了一下這句話裏的意思,難以置信地睜大眼。
莫如玉撇過頭,不說話。
兩人立即往山下跑。
秋日湖水冰涼,可時遇全無感知,只是一次次地潛入水底,仔細查看每一寸地方。
累了就上岸休息片刻,待體力有所恢複就再次下水。
上上下下,循環往複。
他聽不到別人喊他,看不到其他東西,他心裏只有一個念頭,要把桑驚秋帶回去。
像十八年前那樣。
不知找了多久,連桑驚秋身上的一塊布條也沒找到。
他再次上岸,端起弟子們備好的茶水一飲而盡,就坐在火堆邊開始運功。
只要內力恢複,他就可以再去找。
莫如玉走過來:“時遇,你休息一下。”
時遇用心調息,恍若未聞。
莫如玉嘆氣:“施天桐他們找了許多人,從各處在找,有消息會馬上來說,你再如此會撐不住的。”
時遇睜眼,平靜地看着不遠處燈火通明的湖面,身上衣服漸漸幹透。
莫如玉繼續勸:“回去歇息罷。”
時遇忽然問:“他死了嗎?”
莫如玉被問了個突然:“啊?”
時遇又不說話了。
莫如玉反應過來,他順着時遇視線望向湖水,輕聲道:“此湖通向大海,你又說驚秋不會水,所以他……”
時遇粗暴地打斷他:“他不會。”
莫如玉就停了。
“我不喜歡的事,他不做,他說過。”時遇說,聲音很低,仿佛在跟莫如玉說,又好像是說給自己聽,“他不會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