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06
桑驚秋當然可以自己前往,他有手有腳還有武功,沒人能攔住他。
但他最終也沒有去。
時遇生氣了,他知道。
其實時遇很少生氣,在時遇的處事原則中,“生氣只是浪費時間”,不順心的事,他通常直接無視。
正因如此,時遇一旦生氣,就很難消掉。
桑驚秋不想搞成這樣,也知道時遇為什麽生他氣。
他油鹽不進,多次拒絕人家好意,易地而處,自己也做不到平心靜氣。
可讓他坦然接受時遇的提議,又委實很難。
越想越焦躁,哪哪都覺得不好,索性跑去後頭空地,獨自練武。
上華山拜師前,他跟在時遇後頭學過一段時間武,招數學得很好,心法卻始終無法進步,時遇為此煩心過一段時間,想了很多辦法,皆無甚大用。
直到十歲那年,時遇遇到了他的師父,傳說中的“無影道人”元無影,老人家來接時遇時恰好見道桑驚秋練武,便摸了摸雪白的胡子,說:“此子根骨驚奇,天賦極高。”
桑驚秋很吃驚,時遇便把他的狀況說了。
元無影笑着搖頭:“你學的東西過于龐雜,而他心思純淨,并不适宜,徒兒若是願意,可送他去華山。”
桑驚秋以為時遇不會讓他去,他也早做好了在時遇身邊當一輩子“書童”的打算,可沒幾天,他就被送到了華山。
自此,桑驚秋進步神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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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起初接不住時遇半招到密不透風的防禦,到最後跟時遇旗鼓相當。
直到如今,他們的切磋皆在伯仲之間。
所以時遇會說“找一個值得信任的,很難”。
他信任桑驚秋,無論是性格、人品還是武功。
所以才會一而再地提起那個要求,本來以時遇脾氣,第一次被拒絕之後,絕無可能再提。
桑驚秋從小告訴自己,是時遇當年救他,他才有如今,無論時遇要做什麽,即便無人理解,即便普天之下都反對,他也要站在時遇身後。
可是這次……
桑驚秋從半空中落地,将橫笛插入後腰。
天寒地凍,他練出一身汗,被風一吹,全身冰冷,他深深呼出一口氣,擡頭望向遠方。
樹木早已凋零,枝丫樹幹孤零零地盤桓糾纏,幾只黑色的大鳥栖息于上,映照着金色太陽,竟有一番高深悠遠的粗粝之美。
桑驚秋再次深呼吸。
你曾發過的誓,還作數嗎?
你心有不安,便将他置于不顧嗎?
你如今這樣,到底是為了他,還是為了自己?
……
桑驚秋緩緩閉上眼。
耳邊風聲呼嘯,他仿佛聽見兩個人的對話。
其中一個說:“少爺為何不讓我留下?”
另一個說:“你不想習武?”
第一個毫不猶豫:“想!”
對方道:“那便去華山。”
桑驚秋不是不知道,時遇送他去華山,是為了日後考慮,可當時他們都很小,哪怕元無影說他資質高,也無人可以斷定桑驚秋真的能在武學上有一番作為。
若他吃不了習武的苦,抑或中間出事,抑或桑驚秋貪戀華山不肯走,甚至于桑驚秋武功進步之後去更好的地方……如此多意外,只要出現一樣,時遇所付出的種種,就都付諸東流了。
這世上,從來不缺忘恩負義之人。
可時遇并未就此放棄讓桑驚秋上華山松,眼看桑驚秋武藝越來越高,與他旗鼓相當,也從未後悔過當初的決定。
無論時遇當初抱有何種想法念頭,其所作所為,也是真正為了桑驚秋好。
而反觀自己……
“嘎嘎嘎……”
凄厲的慘叫自前方掠來,桑驚秋仿佛感覺到頭皮一涼,尚未反應過來,身體已先一步做出反應。
但見他偏首同時迅疾出手,幹脆利落地抓住了差一步便要停在肩上的鳥。
鳥被掐住脖子,只能發出低低嗚咽,十分凄慘地望着這個可怕的人類。
桑驚秋垂目,盯着鳥目片刻,忽然露出一絲笑意。
鳥:“……”
袁暮亭過來時,正巧目睹桑驚秋放走一只大大的黑鳥,喊了一聲,問:“你在做什麽?”
桑驚秋笑道:“閑來無事,練習武藝,那鳥頑皮,我捉來玩玩。”
袁暮亭打量他:“驚秋,你沒事吧?”
桑驚秋:“我很好——外頭的事完了?”
袁暮亭點頭,又搖頭:“燕羅幫的人走了,但我瞧那些人意思,來者不善。”
桑驚秋:“莫如玉是個厲害人物,想必會有所準備。”
袁暮亭深以為然。
莫如玉雖只在魚蓮山住了不久,可素日言行、行事作風,都很有一派之掌的氣度,為人亦沉穩聰明,這一次不知燕羅幫會來人,被搶了先手,下回必不會重蹈覆轍。
桑驚秋問:“暮亭來找我,是有什麽事?”
袁暮亭:“你跟時遇吵架了嗎?”
桑驚秋:“……”
袁暮亭:“天桐覺得你二人古古怪怪,讓我來問你,真的無事?”
桑驚秋無奈,又覺得有些好笑:“算是有一點問題,不過都已經過去了。”
袁暮亭:“果真麽?”
桑驚秋點頭,顯得十分鄭重。
袁暮亭心下稍松,她和施天桐也不是真的八卦到要打聽旁人私事,可他們四人關系不同,才會想要問一問。
她了解桑驚秋,他既說無事,便是真的無事,也就不再追問。
桑驚秋本欲将自己打算告知時遇,結果回去後并未見到時遇。
詢問侍從,得知他去找莫如玉了。
桑驚秋回到房中,洗去一身疲憊,又将自己的寶貝笛子好好護理一番,眼看時辰已晚,再次出門去找時遇。
很巧,到院外,時遇也剛好回來,二人看到對方,同時站定,頓了一頓之後,又同時看向對方。
燈籠的光極為淺淡,照在人面之上,表情不甚分明。
但桑驚秋忽然莫名慌張,先一步移開視線,問道:“吃飯了嗎?”
這只是随口一問,這麽晚,必然早已吃過。
結果時遇答道:“沒有。”
桑驚秋一愣:“為何沒吃?”
時遇:“不餓。”
可不按時吃飯,你肚子會不舒服,桑驚秋沒問出口,改而道:“我也餓了。”
時遇面無表情:“我不會再給你煮陽春面。”
桑驚秋嘴角微微勾起:“那我給你煮罷。”
時遇不動,他上前,抓住時遇的胳膊往廚房拖,“你賞個臉,一起吃。”
天門山畢竟不同于客棧,是有人看守的,見魚蓮山掌門到來,忙要命廚師前來。
桑驚秋将人攔下:“我們自己動手即可,就是要費些你們的食材,不知方便與否?”
莫如玉曾吩咐過,待魚蓮山衆人要客氣有禮,只是借用廚房當然沒有關系,客套幾句,便離開了。
桑驚秋其實不怎麽會做飯,流浪時沒有食材,吃的大多是好心人給的幹糧,跟着時遇之後更少有下廚機會,唯一擅長的,只有煮粥。
淘米下鍋便無事可做了,桑驚秋蹲在竈門口,看了會歡快的火苗,悄悄把視線轉向側前方。
時遇坐在椅子上,雙手環胸兩眼合攏,不知道是累了還是在想事情。
桑驚秋目露笑意。
仿佛感知到什麽,時遇緩緩睜眼。
桑驚秋朝竈膛裏添了把柴火,道:“燕羅幫的人來天門山找茬,你覺得是什麽原因?”
時遇看着他,抿了抿唇:“燕羅幫老掌門近日遇襲,受傷頗重,危在旦夕。”
桑驚秋:“是天門山的人所為?”
時遇:“燕羅幫中人是如此說。”至于真假,暫無人知曉。
桑驚秋:“聽你語氣,仿佛并不認同。”
“燕羅幫若真要替掌門報仇,今日就是好時機。”時遇波瀾不驚地說着,“他們沒有如此做,而是同莫如玉約好下回再見,與其說報仇,倒不如說是挑釁。”
下午的情形,袁暮亭已告訴桑驚秋,但其中內裏,只有莫如玉清楚。
桑驚秋好奇:“這些事,是莫如玉與你說的?”
時遇沒應,等于默認了。
桑驚秋皺眉,莫如玉那樣聰明的人,不會無故将幫中事告知外人,會說,證明他對時遇有所求:“你預備幫他麽?”
時遇:“暫時不。”
桑驚秋:“為何?”
時遇:“牽連甚多,一些事未曾明朗之前,魚蓮山不會摻和進去。”
鍋子升騰起熱氣,米香袅袅散開,桑驚秋打開鍋蓋,将切好的青菜撒進去,用大勺攪拌了幾下,盛出兩碗,端到時遇跟前,笑道:“你知道,我只懂煮粥,就随便吃罷。”
時遇拿過勺子,先舀起青菜吹了吹,吞下去,似乎是覺得不錯,眉眼舒展些許:“你找我,有何事?”
桑驚秋:“吃完再說罷。”
時遇瞧他一眼,倒也沒有逼他。
兩碗粥下肚,桑驚秋将碗一放,主動說道:“先前所說之事,我答應你。”
時遇面不改色,只問:“理由。”
桑驚秋:“替你辦事,是我的責任。”
時遇:“責任?”
桑驚秋笑着點頭:“很小的時候,我便說過,無論你想要做什麽,要得到什麽,只要我能,就會替你去拿到,如今,你用得上我,我義不容辭。”
時遇眉頭微挑:“你當真如此想?我說過,從不強人所難。”
桑驚秋:“我也不勉強自己。”否則不至于到現在才想清楚。
時遇又盯着他看了片刻,颔首,再無二話。
事情就此說好,但真正落定還得等到回魚蓮山,武林大會才是眼下重中之重。
或許是因為快要過年,江湖表面上也安定了些,魚蓮山幾人得以安靜下來休息一下。
除夕這天,兩派人一道用了年夜飯,各自散開歇息。
桑驚秋進門不久,時遇過來了,
他道:“出去走走。”
桑驚秋瞧見他手裏的酒壇,一下笑了:“好。”
除夕夜,山中熱鬧,到處有弟子們拎着鞭炮到處玩的身影,兩人到底不是天門山中人,不好到處走,最好幹脆上了桑驚秋住處的屋頂。
天氣依然很冷,二人內力強勁,又有好酒暖身,倒也不覺得如何。
一壇酒沒多久就見了底,桑驚秋又去拿了一壇。
有外人在時,桑驚秋自稱滴酒不沾,其實他不但能喝酒,酒量也非常厲害。
眼看他灌下半壇,時遇都忍不住了:“別喝了。”
桑驚秋:“過年這麽好的日子,就別管我了。”
時遇好笑,又有些無奈:“你這樣喝,下次莫如玉就知道你的‘不喝酒’是騙人之語了。”
桑驚秋毫不猶豫:“就說是你喝的。”
時遇:“……”
桑驚秋最後真的喝多了,是被時遇抓着送回屋的。
他其實沒醉,只是有些暈乎乎,時遇離開後,屋子陷入安靜,只能聽見銀炭燃燒的哔啵聲。
心中湧上淡淡傷感。
不知為何,他有種感覺,這,大概是他、是時遇、是魚蓮山過得最後一個平靜祥和的春節了。
酒意襲來,腦袋一歪,睡了過去。
正月初五,武林大會前一日,大多數門派抵達玉華山,山上無比熱鬧。
時遇等人也在其中,但魚蓮山寂寂無名,一路過來無人搭理,他們反倒落了個清淨。
然則,旁人卻并不想他們如願。
桑驚秋再次見到秦峰時,腦子裏轉過這個念頭。
秦峰也瞧見桑驚秋,立即沖他笑着點頭:“桑兄來了。”
圍觀者見四平幫幫主對一個人如此客氣,紛紛轉眼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