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暴雨過後,酷暑暫歇,總算涼爽了些。
客來酒樓的櫃臺裏,東家唉聲嘆氣。
今年時氣不好,雨水不斷,眼瞅收成寥寥,吃飯的人少了許多,他這館子已三日未曾開張,如此下去,離關門不遠。
“上酒!”
東家看清來人,來不及綻開的笑意僵在面上,心中叫苦不疊。
進門的是兩名男子,貌不驚人,只有身上相同的黑色衣褲顯出些許不同。
以及袖口的盤雲圖樣……
略瘦的那一位很不滿:“看什麽看?還不快些拿酒來!”
另一個道:“小聲些罷。”
前者嗤笑,并不放在心上。
整個東谷縣誰不知他們四平幫,實力雄厚家大業大,三年前幫主閨女嫁給縣太爺的公子後,更是底氣大增。
并非他吹牛托大,在東谷縣,哪怕傷人放火,只要不搞出大事來,便無人敢把他們如何。
所以,有何可怕?
東家飛快跑去準備酒菜,二人落座。
“小小東谷縣,藏龍卧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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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處傳來說話聲,二人下意識望去,皆是一愣。
方才進來,屋內分明只東家一人,眼前這年輕人是從哪冒出來的?
那人仿佛看出他們疑慮,微微一笑:“狗眼看人低,自是看不見比他們高的人。”
這麽“巧”,四平幫二人皆不足五尺,而冒出來的神秘人足足高他們一頭不止,若起身,二人很難平視對方。
一句話,諷刺了身高,還罵了他們狗仗人勢。
橫行慣了的人,如何受得了這氣?
瘦子蹭一下跳起來:“哪來的鄉巴佬,活膩了是不是?”
同伴伸手要抓他,卻慢了一步。
東家正端着托盤出來,見狀,當即吓住:“小……”
“心”字轉了個彎,同四平幫的人一道飛向屋外。
門口處響起哀嚎,年輕人緩緩起身,朝東家一笑:“驚擾了。”
東家這才從驚吓之中堪堪回神,轉頭朝那人望去。
身形高挑而不瘦弱,右手持一把橫笛,墨一般的長發高高束起,膚色潔淨清透,眸色淺淡,在這夏日,猶如一汪冰涼的潭水。
放眼整個東谷縣,無一人比得上這位的容貌風姿。
只是——
“小兄弟,你方才得罪了四平幫的人……”東家沒有說下去,但暗示明顯。
年輕人微一點頭,轉身離開。
雨停不久,大街之上空空蕩蕩,他拿着橫笛,不急不慢地走着,閑庭信步,自得随意。
許是對此地不熟悉,他繞來繞去,原地轉了好幾次,才拐進一條小巷。
“站住!”
年輕人擡眼望向前方突然出現的人。
與酒樓那二人同樣的黑色衣褲,袖口盤着雲朵。
他微笑起來。
對方指着他,問:“你叫什麽名字?”
他道:“桑驚秋。”
對方沒料到他真會回答,怔了一怔,桑驚秋忽然沖向他,待反應過來,脖子上多了一樣東西。
桑驚秋用橫笛抵住他的脖子,問:“秦峰現下何處?”
對方:“我……”
桑驚秋伸出另一只手,輕輕點在其穴位上。
對方劇痛難忍,連呼救命,很快将知道的吐了個一清二楚。
片刻之後,桑驚秋步出小巷,熟門熟路地進了一家客棧,上到二樓,敲了敲其中一間房門。
“進來。”
桑驚秋推門而入,裏頭的人恰好從窗邊轉身,二人視線在空中相遇,桑驚秋微微抿唇,下一刻已笑了起來:“在瞧什麽?”
那人沒答,反而問:“如何?”
桑驚秋:“秦峰不在東谷,四平幫衆亦不知他在何處,此人謹慎,即便有什麽安排,除了心腹,怕也難以得知。”
對方面無表情。
桑驚秋:“時間有限,眼下只能探知這些,我已有計劃,只是……”
對方:“說。”
“這次之事雖說同魚蓮山有所關聯,實則并沒有那樣重的影響。”桑驚秋說道,“你大可不必趟這趟渾水。”
早在時遇提出前來東谷,桑驚秋就有此疑問。
魚蓮山立派不足五年,在江湖之上聲名不顯,創教人——即眼前男子名時遇,素日專注自家門派中事,極少摻和旁的,這回被四平幫抓了兩個弟子,人早已平安救出,時遇冷靜了一段時日,突然帶着他來到此處,似是有所想法。
時遇聽完沉默片刻,道:“我自有打算,你專心手頭之事,其餘不必過問。”
桑驚秋無奈,也習慣了:“明白。”
他要走,時遇又喊住他,道:“我明日啓程。”
桑驚秋點頭,關門走了。
他不懂時遇所想,但接了任務,便不會敷衍了事。
時間一日日過去,樹葉泛黃凋零,透着蕭瑟之美。
桑驚秋趕在中秋前回了魚蓮山,得知時遇未曾回來。
明月堂堂主施天桐道:“掌門與你一同下山,至今未歸。”
桑驚秋:“可有傳信?”
施天桐搖頭,很是不解。
掌門為人“周到”,走一步看三步,極少臨時變卦,從那日在東谷縣分別距今已足足一月有餘,足夠時遇兩地之間來回十次。
當然,以掌門的本領武功,不大可能出事。
施天桐道:“許是路上有什麽事耽擱了,驚秋不必擔心,你趕路想必勞累,快去歇着罷。”
桑驚秋:“我在東谷買了些特色糕點和糧食酒,你讓人取來。”
施天桐笑道:“酒是給我的麽?”
桑驚秋也笑:“自然是給你的,包裹中裏頭有種藥材,想必暮亭用得上,你回頭一并交給她。”
施天桐奇道:“你剛回來,又要做什麽去?”
桑驚秋擺擺手,很快不見了身影。
如施天桐所說,時遇腦袋清楚性格沉穩,武藝更是高強,但一個多月音訊全無,桑驚秋難以安心。
他下了山,循着來時路,慢慢打聽過去。
但時遇平日裏十分低調,直到再度進入東谷地界,依然一無所獲。
這日天氣不佳,烏雲壓頂,似有大雨來臨,桑驚秋選了上回所住客棧,打算先歇上一晚。
小二見了他很有些驚喜:“您又來了!”
這位客人先前在此住了一個多月,出手大方,對誰都十分友善,如今再來,他們再高興不過。
不過:“您跟您的朋友分開住嗎?”
桑驚秋一怔:“朋友?”
小二樂呵呵:“您前些日子離開後,您那位朋友又回來了,我們掌櫃的還說您怎麽沒來,瞧,這不就來了嘛?”
桑驚秋沉默一瞬:“不必了,有勞。”
桑驚秋當晚便回了魚蓮山。
恰逢中秋,山上要辦宴席,他跟着參與其中,很快便将其他事抛諸腦後。
說起來,時遇本人并不愛熱鬧,對所有宴席場合都無甚興趣,但桑驚秋覺得,教中人平日生活簡單,中秋節這樣特殊的日子,不少人會思念親人,設個宴席,大家一道樂一樂,或許可減輕些思家之情。
時遇不管這些,桑驚秋同明月、清風兩位堂主一拍即合,中秋宴、春節宴、端午宴逐一延續了下來。
宴會之上,施天桐提及教主,疑惑道:“教主究竟去何處了?半點音訊也無。”
桑驚秋:“必定有事拖住了腳,過幾日就回了,不必擔心。”
施天桐和袁暮亭交換了一個眼神。
二十年前,年僅八歲的時遇從一群流民中撿回了五歲的桑驚秋,一直帶在身邊,桑驚秋的文、武皆是時家所學,時家見其聰慧,讓他做了時遇的貼身護衛。
雖然以時遇的武功,并不需要旁人保護,但直到五年前時遇離家,在魚蓮山上開宗立派,桑驚秋始終都是這樣一個身份。
魚蓮山設立之時,時遇打算讓桑驚秋任副掌門一職,桑驚秋卻不願,時遇從不強人所難,桑驚秋便一直以教主“護衛”的身份留在魚蓮山。
施天桐和袁暮亭和時遇相識久,對這些內情相當門清,知道桑驚秋雖無正式職位,可要論同教主關系,無人比他更為密切。
時遇平日事忙,許多事都交由桑驚秋,多年下來,施袁二人反而同桑驚秋關系更為融洽。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雖然頂着“護衛”頭銜,可桑驚秋在魚蓮山的地位,絕非如此。
眼下,聽桑驚秋說出這樣一句話,二人便知桑驚秋心中有數,也就不再追問。
宴席十分熱鬧,吃了月餅賞了月亮,直鬧到三更半夜才散去。
桑驚秋和袁暮亭安頓好醉酒的施天桐才返回自己住處,走到門口,忽然頓住。
他緩了一下才推開門,時遇從桌後擡眼,手中還拿着一本什麽東西,看他一眼,又垂首,繼續看。
桑驚秋到旁邊泡茶。
何時回來的?怎麽在他屋裏?這樣晚了,有什麽重要事情麽?
這時,時遇開口:“傳書我收到了。”
桑驚秋遞給他一杯茶。
時遇頭也沒擡,順手接過:“後天,你同我下山一趟。”
桑驚秋:“去哪裏?”
時遇:“天門山。”
天門山坐落于大梁西北角,與魚蓮山相隔上千裏路。
桑驚秋奇道:“去那邊做什麽?”
時遇:“新掌門繼任。”
桑驚秋指着自己鼻子:“我?”難道不該施天桐和袁暮亭去?
時遇再次擡頭,微微皺眉。
桑驚秋知道時遇已經開始不耐煩,只得點頭:“好。”
時遇繼續看手中的東西,不再開口。
桑驚秋喝完杯中茶水,進到屋裏,關門前,再次看向書桌。
明亮燈火照打下來,英俊眉眼微微隆起,似乎在心煩什麽。
他輕輕合上門。
不知時遇出于何種考慮,臨出發前,又喊上了施天桐。
天門山和魚蓮山素無往來,且時遇為人自我,不想做的事從不勉強自己,按理來說,天門山的新掌門繼任大典,他沒有親自前往的必要。
出發當日,夜晚住宿時,施天桐便問了出來。
時遇:“新掌門與我母親有所淵源。”
時遇出生江南富戶,家族情況複雜,他十來歲搬出家中獨自生活,除了自己娘親,其餘親緣平淡。
這位新掌門既與時遇母親有關,他親自前往,也是情理之中了。
三人皆懷有輕功,配上良駒,腳程極快。
這日,路過一片山林,暮色降臨,最近的城鎮尚有上百裏,三人皆不願漏夜趕路,便到山腰尋得一處山洞,就地歇下。
施天桐有些着涼,躺下後很快進入夢鄉。
桑驚秋将火苗撥烈,擡臂碰了碰他的額頭。
外出查看地形的時遇正好進來,見狀,道:“你并非他的小厮,不必操心太多。”
桑驚秋看了眼施天桐,見他沒醒,才低聲道:“他有些發燒。”
時遇:“長途跋涉,這是常事。”沒必要大驚小怪。
桑驚秋瞧柴火不夠,起身往外走。
時遇為人薄情,待人待事都是如此,哪怕對施天桐這樣認識多年的朋友,也沒有多少耐心。
桑驚秋不評判這種性子,但他無法對朋友置之不理,也便不想跟時遇争執。
他找到一棵枯樹,一甩手,橫笛打着轉飛出,樹枝落如飛雨。
橫笛回到手裏,他随手插在腰後,俯身撿拾樹枝。
“上次與你說過的事,考慮好了麽?”時遇在他身後問。
桑驚秋搖了搖頭,想起他現在身處黑暗,時遇看不見,便開口回道:“多謝教主好意,我能力有限,怕難以勝任。”
這便是明晃晃的拒絕。
魚蓮山日後要擴大規模,勢必需要能幹之人,施天桐和袁暮亭自不必說,要再找一個能力出衆值得信賴的,桑驚秋是最為合适人選。
可從開立門派至今,他多次提及讓桑驚秋任副掌教,皆被回絕。
十分奇怪,桑驚秋跟在他身邊多年,不說言聽計從,也是非常配合聽話,怎地到了此事之上,卻如此執拗?
時遇神情微冷:“你有其他打算?”
桑驚秋:“沒有。”
時遇:“做我魚蓮山的副掌教,委屈你了。”
桑驚秋:“我并無此意。”
時遇見他還在撿拾柴火,語氣也是波瀾不驚,甚至帶有些許笑意,沒有半分回轉心意的跡象。
他無聲冷笑:“我從不強人所難。”說完一甩袖子,回山洞去了。
桑驚秋擔心施天桐,不敢睡太死,時不時起身添柴火,查看施天桐情況。
不知是否水土不服,施天桐高燒不退,桑驚秋給他服了藥,又将一件随身攜帶的衣服撕成布條,在旁邊溪水中潤濕,輪換着敷在其額上。
整個夜晚,時遇始終靠坐在一旁,閉眼打坐,靜默無聲,不開口,也不幫忙。
忙碌一夜,終于在天亮之前,施天桐的燒退下去,人也醒了過來。
桑驚秋松了口氣。
因着施天桐的病,三人決定多歇息一日再走。
施天桐是習武之人,身體底子好,傍晚便好了許多,也能如常說話了。
趁時遇離開,他拉住桑驚秋,小聲問道:“你們吵架了?”
桑驚秋笑了:“怎會?”
施天桐:“可他看上去……”不太對勁。
時遇雖然待人冷淡,其實內在非常穩定,少有動怒發火的時候,記憶中,唯一的一次生氣,便是因為桑驚秋拒絕做魚蓮山的副掌教。
從他醒來到現在,整整一天,時遇都沒跟桑驚秋說話,這,怎麽看怎麽不對……
桑驚秋卻覺得施天桐想多了,時遇從來都是這樣冷漠的性情:“或許在發愁四平幫的事。”
施天桐一想,倒是也有此可能,但他還是想說點什麽:“其實你為什麽……”
桑驚秋猛地起身,瞬間掠出洞口。
施天桐立即跟了過去。
渾然一體的黑色天幕之下,兩排火把慢慢靠近。
伴着步伐動靜,無數候鳥驚起,呼啦飛起一片。
桑驚秋緊握橫笛,低聲道:“四平幫。”
施天桐一愣:“你怎麽知道?”
桑驚秋:“四平幫行事誇張,幫主秦峰作風奢靡,每每外出便命人站成兩排,他則坐在轎內。”
施天桐嘴角抽搐,只覺此人有病。
談話間,火把陣已到近前,四平幫統一的黑色衣褲,不知是不是為了吓人,衣服胸口多了只白色骷髅,火光下被風拉扯,猙獰可怕。
中間的四人轎落地,一沙啞男聲從中傳出:“你們是魚蓮山的人?”
桑驚秋:“江湖規矩,問人者,需先報上自己名頭。”
男子哈哈大笑:“我是秦峰,你應當認得我。”
桑驚秋:“大晚上,你躲在轎中見不得人,我如何認得?”
男子:“唔,有道理,那我便出來一見罷。”
話音未落,平地忽然卷起一陣風。
碩大的轎子驟然炸開,一道黑影箭般射向桑驚秋。
桑驚秋顯然早有防備,足尖點地竄至空中,同時橫笛揮出,準确無誤地劈向對方脖頸。
二人戰在一處。
其餘人攻向施天桐。
山中頓時一片混亂。
桑驚秋在前往東谷縣時特意調查過秦峰,在東谷縣的一個多月之內幾次三番前往四平幫找麻煩,一是為了逼出秦峰,二是通過他門下教徒試探其派武功路數,此時對上過了沒幾招,便已心中有數。
正苦于找不到人,沒想到自己送上門來了。
桑驚秋眼角一彎,正要将人拿下,腦中卻忽然閃過一事。
時遇不見了。
就是現在!
這一恍神,被秦峰尋見破綻,一掌拍向他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