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有那麽一秒, 今陽真情實感且小肚雞腸地懷疑艾佳是不是在跟她賣慘以求得原諒——但是好在她很快從這種自戀的态度裏清醒過來：沒有哪個腦子正常的人會以被暴跳如雷的母親趕出家門這種方式賣慘換取隔壁鄰居的原諒。
這已經不是撿芝麻丢西瓜可以形容的量級。
于是在猶豫了三十秒後, 今陽嘆了口氣, 将靠在她家門口的少年從地上拖拽起來, 放到了自家沙發上……整個過程都是無聲的, 而進入溫暖的屋子，周圍一切安靜下來，這讓艾佳明顯地松了口氣, 他動了動脖子看看四周：“陳奶奶呢？”
“她睡得早。”
今陽走進廚房, 掀開鍋蓋, 裏面還有一碗鹵牛肉，竈臺上放着幾個西紅柿還有一把挂面, 冰箱裏還有雞蛋……今陽拿出個鍋打了水架在竈臺上，等待水開的時候回到客廳。
艾佳抱着膝蓋蜷縮在沙發上，目光跟随着她的移動而移動。
“我家那麽吵, 陳奶奶也睡得着啊？”艾佳半自嘲地說, “再隔壁那棟樓的狗都驚動了。”
“……我奶奶耳朵不好使, 又不愛戴助聽器。”今陽面無表情道, “也不知道這算不算因禍得福。”
“……”
說完，不等艾佳在說什麽，今陽又回到廚房——切西紅柿, 扔進鍋裏, 下面，打蛋，加鹽, 簡單的雞蛋面做起來不需要任何技術含量，她只看奶奶做過一次……
最後切幾片牛肉扔到面上，有葷有素，看着也挺像那麽一回事。站在廚房裏今陽給了自己一個滿意的微笑，洗了手，把面端出來放在飯桌上，然後就沖遠處的少年揚揚下巴——
其實不需要她做太多動作，從面香從廚房裏飄出來的時候，艾佳已經站了起來……少年快速來到桌面坐下，拿起筷子，低頭吃面。
他咀嚼沒有多少聲音，整個吃東西的過程都安安靜靜，但是今陽一眼就看出來他看着是真的餓得急紅眼——
畢竟那麽燙的面，他随便吹兩下就往嘴巴裏塞。
今陽的手指随意搭在桌邊，無聲跳動了一下：這場景恐怕是有些可笑了，她本人第一次自己動手煮面，是煮給大概八個小時前，她才警告過永遠不要和自己說話的人。
“鹹嗎？”今陽面無表情問，“沒做過飯，随便按心情放的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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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佳搖搖頭，沒說話。
面湯裏蒸騰的水汽迷糊了他的眼睛，今陽輕描淡寫地一瞥，發現他眼圈微微泛紅，眉頭緊皺……低着頭，就好像眼前的這碗面裏下了毒，或者跟他有什麽血海深仇。
今陽停頓了下：“不好吃也別勉強……”
說着有些不好意思外加敏感地想要伸手去搶，但是意外的，在她的手碰到碗邊緣之前，少年就像是腦袋頂上長了眼睛似的不動聲色擋開了她的手。然後今陽聽見頭也不擡地淡淡道：“有口熱的吃不錯了，還挑什麽挑。”
今陽：“……”
不小心想到少年剛才沖他媽嚷嚷“能不能吃上一口熱飯像彩票中獎”之類的言論，今陽又無力地閉上了嘴——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她往人家傷口上撒鹽，畢竟童謠一直說她情商不太高來着。
但是現在她覺得話題到了這尴尬的地步，好像完全是艾佳自己提起的，她只是單純地想問一句面好不好吃而已……
嗯，沒錯，是這樣。
“你跟你媽說了今天的事？”
艾佳“嗯”了聲，“有人教育我不要跟女人撒謊，“艾佳停頓了下道，擡起頭意味深長地瞥了今陽一眼，“經過下午你的事，我覺得她說的有道理。”
“……”今陽啞口無言了下，“你怎麽跟你媽說的？”
“能怎麽說，就說我想這學期念完就休學去打職業，”艾佳說，“然後她就劈頭蓋臉地開始往我身上扔東西，扔光之後，沒東西可扔了，就把我也扔了出來。”
“……”
今陽憋了半天，是真的想說那句被童謠奉為死亡之句的“你媽也是為你好”。
結果憋了半天，她愣是忍住沒說，反而是艾佳替她說了出來：“你是不是想說‘你媽也是為你好’啊？”
今陽這時候正捧着杯子喝水，聞言差點被水嗆到。放下杯子看向艾佳，後者臉上倒是挺平靜的：“你臉上都寫着，說不說出來都一樣。”
此時，少年已經幹淨利落地把那一碗番茄雞蛋面吃完了，心滿意足地打了個嗝兒，還特別自覺地給自己倒了杯熱水，咕嚕咕嚕喝了兩口，這才感覺剛才身上那股寒氣被徹底驅散了……
“這話你們其實用不着跟我說，我又不是傻子，那是我媽，她還能害我麽？”艾佳嘆了口氣，“但是有時候我覺得思想對不上號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我也有我想要做的事，那不一定就是正确的，但是我就想試試……”
今陽愣了下——
自己都不确定是不是正确，你他媽還試什麽試？
換了個坐姿，今陽歪着腦袋看坐在桌邊的少年：“要是不成功呢？”
“不成功就算了呗，一步一腳印，自己走出來的，才是屬于自己的人生。”
……這随便的語氣。
搞得好像打游戲一樣，随時删檔重來？
今陽微微蹙眉：“不能理解你們這樣的冒險主義者。”
“你之前也說了，人一輩子就這麽些時間，渾渾噩噩，按部就班，無驚無喜地也是過，”艾佳淡淡道，“孤注一擲，哪怕最後把自己坑得在大街上要飯，也是過……只是希望幾十年後，草席一卷，黃土一蓋，閉上眼時還有那麽一些值得回憶的東西。”
“……”
艾佳說完之後，從剛才開始那雙暗沉無波瀾的眼睛亮了下，臉上大概是因為有了一些聯想而有了一點兒的光……
他的腦海裏，想到的大概是很久以後，他身上穿着那一套印着YQCB電競俱樂部标志的隊服，坐在國際賽場上——
很多人為他歡呼。
很多人為他加油。
而他坐在比賽臺上。
S系獎杯就在一步之遙的地方。
就像是一個确切存在、觸手可及的夢想，也只是一步之遙。
而眼前少年臉上的活躍稍微出現後，迅速地黯淡下去，現在在這一幕出現之前，眼下，在他眼前橫着的是千山萬水式的艱難——
“算了，你就當我胡扯，反正就那麽回事。”
自我厭倦地說完，艾佳低下頭乖乖喝水。
卻不知道他的話，尤其是最後一句特別像是老頭子說的話，今陽聽了，其實當下有點心動，但是同時也矛盾地不能茍同——
就像是原本筆直方向的信念放生了一絲絲的偏轉，只是好像也不太影響前進的大方向……
這貌似是接觸到了她從來沒有去想也沒有要去觸碰的禁忌領域：而她并不知道，一切偏離正常軌道之後，會發生什麽樣不可控的後果。
這麽些年來，她好好學習，認真花錢享樂，平安安穩地生活，等到以後畢業了，家裏或許會給她安排工作，她也有可能因為自己的實力找到更好的，然後戀愛，結婚，養育下一代……說實話，她從來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對——畢竟她一直是這樣的，做自己的乖乖女，別人眼中羨慕的對象，凡事順風順水……
她從來沒有想過這樣過完一輩子的話，會不會有什麽值得遺憾的地方。
就像是老人說的，平凡可貴嘛！生活裏，不用像是電視劇裏那樣大風大浪，偶爾也能獲得小小的幸福滿足感，這樣也很好……
所以她不太懂艾佳這類人的想法——
于是此時此刻，她也只是坐在桌邊沉默着聽他說那些話語而已：感覺雲裏霧裏的，好像是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
這天晚上，艾佳是回學校宿舍裏睡的。
今陽也不知道他回去之後睡着了沒有，又或者是睡得好不好……總之令人意外的是，最後失眠的人反而好像是她。
就像是中了可怕的魔咒。
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簡直有點兒懷疑人生……最後實在是生氣地幹脆不睡了，拿起手機上網，結果還在某個十二點話題專欄裏看到了這麽一句話——
【最怕一生碌碌無為，還安慰自己平凡可貴。】
今陽：“……”
今陽當場把手機扔到了床底。
今陽：“叛逆是種傳染病，最好的治療方式是遠離傳染源。”
今陽：“以及，自言自語是精神分裂症的初期病狀。”
今陽：“……”
最後，躺在床上的少女心情萬般複雜外加崩潰地掀起被子蓋住了自己的腦袋。
……
後來今陽有大概一周的時間沒有再和艾佳産生聯系，就好像伴随着那一晚少年被家裏人掃地出門後，他在她的生活裏也随之被掃地出門。
偶爾聽謝苗嘴巴裏提到筷子，再從謝苗嘴巴裏的筷子的嘴巴裏提到艾佳這個名字，今陽才勉強知道他的現狀，好像就是這個人理所當然還活着，只是離死也不太遠了——
他家裏斷了他的一切經濟來源，簡單地說就是不給生活費了……而艾佳這個時候他還沒有離開學校，只是在辦理休學手續，聽說他至少讀完這個學期才走。
所以無論他此時簽沒簽YQCB的職業邀請合同，他人沒過去，肯定還是沒有工資可以拿的。
其實聽到這，今陽很想問“啊那他不是餓死了”，然而理智面前，今陽只是面無表情地“哦”一聲表示知道了——
之後就再也沒有下文。
就像那晚的番茄雞蛋面是她對他最後的道別饋贈。
所謂按部就班的生活還要繼續下去的嘛，一想到從此就離開了“叛逆感染源”，再也不用去神經兮兮想些有的沒的，今陽在隐約的不爽之中，又矛盾地為此松一口氣——
仿佛如同戰場的逃兵，在被大義洗腦心甘情願付出生命之前，卑鄙地逃出生天。
然而這口氣甚至還沒來得及松懈到完全使她放松身心，來自她所謂“按部就班生活”裏的日常伏筆就露出了它的爪牙。
那一天今陽剛剛考完雅思的筆試部分，剛走出考場就接到了她媽的電話，約她在學校附近的一家酒樓吃飯。
對此今陽有些個莫名其妙的，不就是考個雅思麽考完還有慶功宴，這就有點隆重了啊——不過有飯吃誰不去呢，于是就屁颠颠地去了。
等她背着包，走進她媽說好的包廂，這才發現好像哪裏不太妙：這桌邊一大家子人，恨不得三叔公家二嬸這種親戚都快到了，她老爸坐在整張桌子的主位，身上還穿着上班時候的格子襯衫和西裝褲，腰間皮帶名牌logo閃閃發亮，還是上次她出國玩時候給帶回來的……五十多歲的男人了，因為收拾得幹幹淨淨的，所以依然很有成熟男人的味道在。
今陽掃了一眼桌邊，然後在她爸的右邊，看見了濱文。
……其實濱文嚴格來說，不算是她表哥。
是她媽那邊的某個親戚的親戚的哥哥的兒子，和今陽的老爸早些年一個村子出來的，現在今陽的老爸發達了，家裏公司塞滿了那個村子裏的人——
因為關系實在太複雜，所以男的一律被今陽叫表哥，女的一律被今陽叫表姐。
“你怎麽也在啊？”
今陽在濱文旁邊那個位置坐下來，順口問。
在濱文動了動唇來得及回答之前——
“什麽叫‘你怎麽也在’，”今陽聽見他爸的聲音響起來，“你說話能不能客氣點？還有，現在什麽天氣了，你還穿裙子，不冷的啊？”
“……”
今陽沖着自己面前的白瓷勺和碗翻了個白眼……然而她沒想到的是，今晚圍繞她為主題的“家宴”，只是剛剛開始——
話題從她爸最近要跑加拿大投資一塊地說起，她聽得雲裏霧裏就知道面前的馬蹄豬肚湯真的很好喝，正低頭安靜如雞喝她的湯，就聽見她老爸說——
“……所以陽陽，你今天雅思考得怎麽樣？到時候我準備先讓濱文過去替我把開始那些瑣碎的事情辦好，在你要讀的學校附近買套房子，然後等你過去了，你們兩個也有點照應……以後做得好了，我再提拔提拔濱文一下，他還是很能幹的，你由他照顧我很放心。”
今陽：“喔。”
今陽：“……嗯？”
今陽放下湯勺，一臉茫然地擡起頭，這才發現一個桌子邊的人全部都在看自己——她轉過頭看了眼她老爸，又看了眼坐在他老爸旁邊，俨然一副二把手淡然狀，垂眼看着自己的濱文……
今陽：“？？？？？”
今陽：“到底誰說我要出國？”
今陽爸：“你不出國你一直在國內耍能有什麽提升？出去一年開開眼界，別人想克（去）都克（去）不了的？”
今陽的勺子掉碗裏，湯飛濺在她袖子上。
今陽爸嫌棄臉：“你看你這麽邋遢，除了濱文我都想不通還有誰能照顧你。”
今陽目瞪口呆，都來不及用紙巾擦擦袖子，轉頭看看濱文又看看她爸，終于反應遲鈍地意識到這他媽是一場鴻門宴——
“爸，濱文是我表哥。”
“你少亂攀親戚，他算你哪門子的表哥。”
“……………………我才想說你少亂點鴛鴦譜，什麽年代了還要搞這套不清不楚的。”今陽頭疼地說，“我不出國，我也不戀愛……哎喲，要戀愛也不是他這個類型啊！”
少女的指尖指向身邊面癱男的臉——
後者手裏正拿着張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來的濕紙巾要給她擦袖子，聞言動作一頓，掀起眼皮子看向她。
“我這個人已經是個很枯燥的靈魂了，”今陽說，“再來個枯燥的靈魂，也并不會有負負得正的效果。”
對于今陽的話，她爸明顯不能茍同：“對你好就行了，你還講什麽靈魂，言情偶像劇看多了啊——這件事暫時不談，出國的事沒得商量啊，都跟你老師溝通好了，出國對你沒有一點壞處！”
“你早說那麽執着要送我出去，那我還拼了命在那高考？”
“高考這是必不可少的人生經歷，早就告訴你能出國你還好好讀書？”
“……我已經在好好讀書了，我不出國。”
“非出不可，這事輪不到你來任性。”
那一瞬間腎上腺素狂飙。
今陽一把拽過挂在椅子上的背包站起來，旁邊濱文想要伸手拽她被她的書包用力一甩強行甩回了椅子上——
今陽奪門而出的時候，還聽見她老爸在後面自信滿滿地說：“讓她去，看她任性到幾時。”
今陽以一個響亮的摔門作為對她老爸自信滿滿的回應。
……
今陽連蹦帶跳，逃也似的離開那個酒樓。
心中的憤怒讓她邁開腿一路狂奔，直到她在某個拐角，猛地一頭紮進某個人的懷裏……那人高大的身軀被她撞了下，也只是“哎”了聲搖晃一下，手中啃了一半的饅頭飛了出去，掉在地上，滾了一圈。
反而是今陽差點兒被他彈飛出去——
還好那人大發慈悲地伸手拽住她。
今陽一陣狂喘，站定了，嘟囔了聲“不好意思，謝謝啊”，目光掃過那個滾在旁邊街道中央的大白饅頭上，然後今陽發現她都站穩了，那扣在她手腕上的大手也沒有拿開……
她愣了愣。
随後便聽見不遠處，少年略微沙啞的熟悉嗓音在她腦袋頂上響起：“跑那麽快幹嘛，後面有鬼在追你啊？”
今陽擡起頭，看見了某位從她生命中無聲無息消失了将近大半個月的少年，此時寒冬十二月，他穿着件看着不太厚的衛衣，薄褲衩外加髒兮兮的目測就是那天被掃地出門時穿着的那雙居家毛絨拖鞋，正彎着腰一臉探究地看着自己。
今陽：“……”
今陽：“你這是……”
艾佳：“啊？”
今陽：“……要飯正好要到這條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