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6章
密道并不寬闊,像賀煊這樣高大的男子,只能彎腰佝偻前行,過去了三十年的時間,誰也不敢保證這條密道是否還能通暢地抵達宮內那座無人問津的冷宮,中途又會不會出現什麽意外。
賀煊只能賭這一把。
他在戰場上多次出生入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密道裏是一片死寂,除了衆人的呼吸聲外,也能聽到蟲子窸窸窣窣爬過的聲音,還有微乎其微的風聲。
這些都是好現象,說明密道前方并未塌陷堵死。
溫熱的塵土不斷掃過賀煊的頭臉,密道并不長,走起來卻額外緩慢,時間在黑暗中猶如靜止。
路終于走到了盡頭。
賀煊深吸了口氣,在密道中屏息傾聽密道外的動靜,手掌成拳向上試探地一頂。
冷宮內不比郊外的廢宅繁華熱鬧多少,漆黑的夜裏連盞燈都沒有,唯有冷月懸在高高的宮牆之上。
家臣們四散分開,将整個宮室都巡查了一遍,“公子,四處無人,宮牆外也沒有守衛。”
賀煊微一颔首。
宮內已握在莫尹手中不假,可宮中這樣大,這條密道又是絕密中的絕密,這是賀氏傳承的秘密,莫尹應當絕料不到還會有人能從宮外直通宮中。
在此寂靜緊張的時刻,賀煊卻驀然想起莫尹在城樓上冷淡的一句。
“賀将軍有家世蔭庇,當真是好福氣。”
下颚微微繃緊,賀煊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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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返回密道退出,又趁着夜色回到将軍府中。
卧房內,賀煊解了腰帶細細思索,他腦海中有很明确的任務目标——營救大皇子,扶持大皇子登基。
三位皇子之中,大皇子最為賢明,可堪君主之名。
莫尹将大皇子囚禁在禁宮中,所謂“天花”不過就是個借口罷了,只要營救出大皇子,勤王軍隊就有了旗幟。
宮中有多少守備、宮內的地圖、宮中內應……這些都需要一一調查完善。
這是一場變相的軍事鬥争。
他與莫尹就是兩軍對壘的主帥。
他們一齊并肩作戰了這麽多年,沒想到最後卻要走到如此地步。
為何?這到底是為何?
等賀煊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時,他已經穿着夜行衣落到了美麗幽靜的院落中,院落中有幾個死角,他上回潛伏入內時便已摸得清清楚楚,新的太師府內的确守衛森嚴,但在賀煊眼中還是有些不夠看,而今夜不知為何,院落中連原先的守衛都全不見了。
上回砸破的窗戶已經換了新的,賀煊背貼在牆上,一時有些不敢過去。
子時已過,正是酣睡好眠的時候,此時,說不定莫尹正摟着美婢溫香軟玉樂不思蜀呢。
賀煊視線微斜,看向一片漆黑的屋子。
他瘋了。
他真是瘋了。
他來這裏做什麽?
他們已走到水火不容的境地,莫尹連他的家人都拿來要挾,他來若不是為了刺殺,連他自己都會瞧不起自己。
賀煊手掌拳握,向後打了下牆壁。
夏夜,風難得清涼,賀煊腳步轉動,正要翻牆出去,卻聽見屋內傳來一聲極輕微的咳嗽聲。
自從上次在婢女面前咳血之後,莫尹就将院內的侍衛侍女都撤了出去,除了将表面的軟弱作為工具用來迷惑敵人以外,他不喜歡在別人面前示弱。
這具身體真的越來越糟了,大夏天的,他的手腳也是照樣冰涼,軟被裏埋了湯婆子,睡到半夜,湯婆子冷了,莫尹也就醒了,他既不想叫婢女重新來給他灌湯婆子,也無法就這麽繼續睡下去,幹脆坐起身等待天明。
莫尹靠在床頭,低低地咳嗽着,呼吸緩慢得感覺又要睡着,只是不是個好睡,是胸口擰痛得想要昏迷。
嘴唇上壓來薄瓷的觸感,莫尹習慣地張開嘴被倒了一大口水,嗆得他直接大聲咳嗽了起來,一把将面前的手用力推開,捂着胸口輕斥道:“笨手笨腳的東西,給我滾出去!”他半眯着眼嚴厲地逼視過去,在黑暗中看到了一雙蒙面未曾擋住的疏朗星目。
莫尹咳停了一瞬,随後更劇烈地咳嗽起來。
賀煊本來僵在原地不動,見莫尹咳得難以自持,還是上前學着那日他看到的侍女模樣給莫尹喂水。
這次賀煊喂得不多,莫尹自己也有意識,很順利地喝了幾口溫水,将胸膛中的刺痛壓了下去。
屋內瞬間又變得安靜下去,一片漆黑之下,唯有他因為咳嗽而微微有些喘的呼吸聲。
“你病了。”
賀煊先開了口,因為蒙面,聲音透過布料,聽上去有些變了。
“老毛病了。”
莫尹淡淡道。
他沒問賀煊是怎麽突然闖進來的又為了什麽,兩人像是約好了見面一般,就那麽毫無障礙地開始了他們重逢以來最平和的對話。
“叫禦醫看過了麽?”
“都說了老毛病了,禦醫能有什麽用?”
賀煊默默地将茶碗放回桌上,“你的那些婢女呢?”
莫尹沒有作答。
又不知過了多久,賀煊回身過來,伸了手向着莫尹的被子。
莫尹斜睨過去,黑暗中,眸光冷冷淡淡的。
賀煊拉出了露出一角的湯婆子,“這麽熱的天,你還在用這個?”
莫尹道:“賀藏鋒,你深更半夜潛入我府中,就是為了來給我做丫鬟?”
賀煊臉繃了繃,伸手去給莫尹把脈。
莫尹倒是沒躲,有精神力支撐,他的脈象是看不出什麽的。
賀煊沒從脈象上發現不對的地方,但是發覺莫尹的手腕極其的冷,他的手掌是火熱的,而莫尹的手在他掌心裏簡直像一塊冰,賀煊還未來得及多思索,他已經自行用自己的手包住了莫尹冰冷的手。
莫尹還是沒動,賀煊的手掌像個火爐,暖和又堅韌,比湯婆子舒服。
兩人都不動也不說話。
賀煊感覺自己仿佛回到了邊境,頭頂天空一片蒼茫,入目皆是無邊無際的沙子,沒有皇帝、沒有朝臣、沒有權力鬥争、沒有,什麽都沒有。
“程武和晨娘去年成親了。”
莫尹輕閉上眼,“是麽。”
“老族長将新族長的位子傳給了晨娘,程武算是入贅了。”
莫尹腦海中浮現出那壯實漢子憨實的笑臉,他微一勾唇,道:“很好。”
“程武向我問起你。”
因為莫尹本就已久不回庸城,所以程武并不知道莫尹其實已經回到了京師,只當他是太忙碌了,他找來軍營,請李遠幫忙通傳一聲。
“先生他好久沒回城裏瞧瞧了,我和晨娘成親那一日,可否請将軍放他一天假?”
李遠神色古怪,當下未作确切的回應,拱手算是應答,回到帳內,賀煊正在擦拭兵器,聽李遠如此那般說後,他沉默了片刻,道:“知道了。”
李遠一頭霧水,也不知道賀煊這是什麽意思。
到了程武成親那日,賀煊親自去了庸城祝賀,盡管如此,程武沒看到莫尹來,面上還是難掩失望之色。
“夷蘭邊界又鬧起來了,軍師帶兵去處理了。”賀煊難得說謊,面皮子繃得很緊。
還是晨娘安慰程武,做足禮數,“先生心裏一定是想着我們的,只是軍務更為重要,多謝将軍來參加我和程武的婚禮。”
臨走時,程武交給賀煊一壇子酒,“我釀的酒,先生愛喝。”
“他給了你一壇酒,”賀煊道,“就放在你原來的軍帳中。”
莫尹睜開眼睛,他與賀煊在黑暗中視線短兵相接,片刻後,他道:“京中佳釀衆多,那些粗制的酒,你回去喝了還是倒了,都随你。”
賀煊盯着莫尹的眼睛,那雙眼清冷而鋒利,一點柔軟也無。
“你想以此來打動我?賀藏鋒,你太天真了,你自小被賀氏保護得太好,除了戰場上那點事,你什麽都不懂,你以為那麽些小事就能令我萌生退意?”
莫尹勾了勾唇,“那你為何不退?你所堅持的就必定得堅持到底,我所堅持的就會被輕易動搖?別忘了,你可從來沒贏過我。”
“大皇子賢德,”賀煊道,“他會是個明君的。”
“那又如何?晨娘性情剛毅,進退有禮,我看她也能做個明君。”
“這江山乃是由當年睿帝一手打下,皇位之事非一族之長,豈可類比兒戲?”
“他當年既能打下別人的江山,如今我為何不能奪了他的?”
賀煊做夢也沒想過他有一天會心平氣和地與人辯論該不該謀反這件事,他道:“如今天下太平……”
“那是我的功勞。”
賀煊目光掃向他。
“先皇昏庸,別說你一無所覺。”莫尹淡淡道。
“山城百姓為何而反?蔡世新根本算不上什麽雄才大略的人物,為何能夠一呼百應?”
“那是赈災的官員玩忽職守,貪污渎職。”
“禦下不嚴,難道不是皇帝的過失?做皇帝就可以高高在上,官員做得好便是他皇帝的功績,官員做得不好便是聖上遭奸人蒙蔽?這皇帝做得可真舒服,這麽舒服的位子,我也想坐一坐。”
賀煊發覺自己說服不了莫尹。
反而他心中竟隐隐産生了些許動搖。
賀煊放開了握住莫尹的手,背身對着莫尹。
“賀煊,你能做将軍,我能做太師,我們都是各憑本事,既如此,皇位為何不能各憑本事?”
賀煊站立許久,回頭道:“嚴齊當年果真與山城反賊有勾連?”
“當然。”莫尹毫不遲疑道。
賀煊眼睛微微一眨,“那些信件不是你僞造的。”
“不是。”
屋內黑暗而又寂靜。
賀煊凝視了莫尹,“那麽,你真的也從未将我當做朋友?”
這次,莫尹沉默了,他側靠在床上,神态有些悠遠,時間過了太久,久到賀煊以為他不會再回答時,莫尹回答了。
他說:“不是。”
莫尹感覺到屋內仿佛有一瞬溫度都升高了,原來一個人強烈的喜悅也會影響到另一個人,毫無疑問,前兩個問題,莫尹都在撒謊,做反派,撒謊而已,他可以張嘴就來,輕車熟路,趁着賀煊動搖時,伺機給賀煊挖坑。
兵不厭詐,賀煊是戰場上的常勝将軍,應該懂的。
那麽最後一個問題呢?
他是也在說謊嗎?
他可以騙任何人,但有一個人,無論處于何種境地,他永遠也不會騙——那就是他自己。
所以,當賀煊擁上來時,莫尹沒有反抗也沒有躲。
賀煊發覺莫尹比三年前城樓告別時要更瘦了。
或許是因為那時他隔着狐裘感受得并不明确,而如今莫尹只穿着內衫,他甚至能感覺到莫尹肌膚的溫度,同樣也是微涼的,賀煊将莫尹整個環抱了,以他的溫度溫暖着懷裏這個好像無法自己變得溫暖的人。
前段時日,莫尹還威脅着要将他賀氏滿門斬草除根,他也強硬地說他對他永不會有俯首稱臣這一日。
他們那般劍拔弩張,如同死仇,他們之間隔着謀逆與忠君這一幾乎無可逾越的天塹,也許也還有許多陰謀與謊言……
可賀煊還是将莫尹抱得很緊很小心。
莫尹靠在他懷裏,輕輕咳嗽着,賀煊手掌輕撫了他瘦削的背脊,撈起軟被蓋在莫尹背後,逐漸感覺到莫尹的呼吸變得均勻。
一直等到窗外有天光射入,賀煊才恍然回神,他低下頭,看到莫尹蒼白的臉頰,黑密的睫毛,就靠在他的胸膛,睡得安然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