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5章
賀煊直接從太師府正門踢門而出。
太師府門前街道等閑人是不敢經過的,又是國喪期間,街上靜寂無人,沒人看到賀煊從新太師堂而皇之地回到老太師府的那一幕,否則必定要引起京中恐慌議論了。
如今京中諸臣都将希望寄托在了賀煊身上。
莫尹位高權重,執掌禦令處和禁衛軍,整個京城連狗都要聽他的差遣。
可莫尹對同僚的态度卻還不如對街邊的一條狗,至少莫太師不會心血來潮地去抄了狗的窩,把狗送去流放。
莫尹不結黨,他鏟除了所有的對手,又消滅了曾站在他這邊巴結谄媚他的朝臣,朝中剩下的臣子對莫太師除了怕,就只剩下怕。
皇帝在時,幾個臣子也曾不顧一切地彈劾過莫尹,那時皇帝寵幸莫尹,總是輕描淡寫地就過去了,皇帝駕崩的消息傳出後,那幾個臣子更是在絕望之下在府中上吊自盡一起去了,可即便如此,莫尹依舊沒有放過這幾人,尋了個由頭,将這幾人的屍身又挖出來砍了一次頭。
睚眦必報到如此地步,實在是駭人聽聞。
這麽個一手遮天的可怕人物,除非天降奇兵,否則他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真是毫無指望。
賀煊回京這一消息對朝臣們是強力的振奮。
賀氏從祖上起便世代忠心,即便那般多疑殺光了功臣的元帝也對賀氏網開一面,而賀氏這一代恰巧棄文從武,賀煊成了一名武将,這便讓事情有了轉機。
莫尹的種種事跡,賀煊在邊境其實所知甚少。
陳叢是個謹慎之人,送來的信件裏只是提及莫尹如何步步高升。
賀煊想以莫尹的才華這也是理所應當的事,他所不知的是莫尹在步步高升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用極為殘酷的手段鏟除異己。
更料不到的是莫尹竟敢……
Advertisement
“弑君”二字一進入賀煊的腦海中,他便感覺渾身血液冰凍,無法再深入去想,自小便接收了家族忠君的教導,再加上多年戍邊,“忠君衛國”這幾個字已經深深刻入了他的骨髓。
當年他和莫尹一同返回山城,那所謂謀逆大案裏有多少誣陷的成分,午夜夢回時,總和莫尹那雙清冷的眼一齊在黑暗中诘問着他。
賀煊自認從未做過一件違背良心、理法的事,卻對這件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假作不知,他告訴自己,也許這的确是一樁冤案,可那些人也并不全然冤枉,他們害過莫尹,所以這只不過是一報還一報。
賀煊坐在他父親曾坐過的太師椅上。
太師椅漆黑而冷硬,坐在上頭毫不舒适。
其實他早就在包庇他了,從按下懷疑,在戰報上隐瞞莫尹這個人的存在起,他就已經在違背自己做人做事的原則。
他當初到底為何要那麽做……
賀煊面無表情地在心中對自己道:“賀藏鋒,因為你有私心。”
壁立千仞,無欲則剛。
他沒有做到。
賀煊微微垂下臉,如山的肩膀也跟着一齊塌陷。
外頭傳來腳步聲,賀煊立即坐直坐正,親衛道:“将軍,幾個入口的眼線都已被清除了。”
賀煊微一颔首,面色冷硬道:“傳令所有人,随時警戒。”
“是。”
親衛腳步急促地退了出去。
賀煊在太師椅上坐了片刻,随即從書架上尋找他記憶中暗格所在,敲敲打打了幾下後,終于找到了書架上被挖空的那個暗格。
暗格中有一個漆黑的木盒,木盒打開,裏頭是一本薄薄的手記。
手記是賀青松在官場混跡多年寫下的為官之道,賀青松對此很是自得,但因不想讓自己的兒子繼續在官場上沉浮,所以幹脆将這本手記留在了老太師府,同他過去三十年的官場生涯悉數切斷。
賀煊打開手記,對上頭他爹留下的那些為官之道一眼不看,直接翻到了手冊的最後。
*
莫尹沒有再派人去暗殺賀煊。
主角肉身不死,派多少人去都是炮灰送經驗,說不定還會因為讓主角身處險境而激發出更大的潛力或者奇妙的機緣。
這些知識點都是他在訓練時期學到的,雖然在正式任務後完全沒有用,但從上個世界開始,莫尹發覺這些知識的确有它存在的必要性,感謝他自然人的天賦力,即使是他完全嗤之以鼻的東西,他依舊學得非常好。
在這個世界裏,他與賀煊的矛盾已經爆發。
被權勢所踐踏過的人反過來想要擁有權勢,為了不再有被任何人踐踏的機會,他必須坐到至高的位置上去——這倒是很合他的心意。
在這個留有一絲精神力的世界裏,莫尹整個人的感覺都要比上個世界來得更深刻,他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正在發生變化。
他倒沒有真的是怕再落入那般慘烈的境地中,他只是覺得那個位置就該是他的。
攝政王只是第一步,等過了幾年,他就會廢掉小皇帝,不,應該是小皇帝“心甘情願”地禪位給他。
而賀煊顯然不會甘願眼睜睜看他坐上那個位置。
這個人滿腦子都是“忠君愛國”的思想,這一點,莫尹在邊境與他一齊并肩作戰時,就已知道得很清楚了。
臣子有臣子的本分,君主的好與壞,都不是臣子該非議的,臣子所要做的即是竭盡全力地做好自己的一切,剩下的就全都交予君主了。
孝當竭力,忠則盡命。
好一個忠孝兩全的大将軍哪。
莫尹面色慵懶地躺在榻上,在這個世界裏賀煊最大的力量來源很顯然就是他這種忠貞的信仰,而他所要做的就是正面去打敗這種信仰,讓賀煊看着他攫取這個世界最高的權力。
他會讓他跪下的。
情緒重又變得興奮高亢,身體裏仿佛血液流動的速度都加快了,過度亢奮的後果就是莫尹蜷在榻上咳了個天昏地暗。
婢女及時地進來倒茶喂水,溫熱的茶水倒入口中,莫尹控制不住般地又咳了一聲,茶水混着血絲反流回茶碗內,婢女清楚地看到了那一抹鮮紅,手掌輕抖了一下,茶碗“啪”的一聲碎在了地上。
“奴婢該死。”
莫尹目光冷冷地下斜,“你看到什麽了?”
婢女機敏地搖頭,“奴婢什麽都沒看到。”
“收拾好,下去。”
“是。”婢女顫聲道。
手帕掖了唇角的血絲,莫尹有些疲憊地向後躺。
如果不是他提前對新世界有戒備,将一絲精神力帶進了這個世界,他毫不懷疑以這具身體的強度他會直接死在流放的路上。
其實第一個世界裏也是,他進入身體前隐隐約約地已經聽到搶救的醫生幾乎已經放棄,馬上就要宣告死亡,是他進入之後,才讓那具身體重新煥發了生機。
真不像大反派該有的身體素質。
莫尹神色若有所思地看着暗色床幔。
*
皇帝的遺體已經由宮人細致處理完畢。
處理時,莫尹就帶着二皇子在一旁觀看。
宮人拿着白色粉末仔細地在皇帝脖頸處青紫部分進行塗抹,二皇子看了一眼就吓得不敢再看,低着頭不住地嗚咽掉淚、瑟瑟發抖。
宮人們倒是很鎮定漠然,在看到皇帝如此這般明顯被掐死的痕跡也依舊無動于衷。
這兩年,宮中人早已神不知鬼不覺地悄然換了一批,剩下的一些老宮人全都被發配到了宮裏那些不重要的去處。
“殿下,”莫尹俯身在不住哭泣的二皇子耳邊道,“只要你乖乖聽話,我保證你活得會比你父皇久。”
二皇子渾身發抖地不住點頭。
先皇子嗣凋零,整個皇室人數不多,皇帝停靈在正元宮中,接受宗室成員的吊唁朝拜,而立于上位主持的是神情怯怯眼睛哭得紅腫的二皇子,二皇子身邊的便是一身赤袍如同陰影般籠罩着整個皇朝的太師,而太師的位置似乎比二皇子來得還要正。
宗室們雖是皇室成員,但先帝多疑,未曾賦予他們多少實權,也只能忍辱向着鮮紅的方向朝拜,同時心中憤恨地想此人也得意不了多久了,各軍将領已悉數接近京城前來吊唁皇帝,再盛的權勢也比不上軍隊。
室成員們結束吊唁朝拜,在偏殿用了午膳,用完午膳後照例應該出宮,幾人慢慢踱步到了宮門口,卻發覺宮門正緊緊地關閉着。
約摸一炷香的工夫後,這些宗室成員驚駭而又難以置信地理解清楚了他們現在的情形——他們被軟禁了。
朱紅宮門被踢打得砰砰作響,高聲喊罵着放他們出去。
就在這時,高高的宮門內“嗖嗖”地射入了冷箭。
箭矢上帶着火苗,宮門內的咒罵聲很快變成了哭喊哀嚎的求救聲。
莫尹立在宮門外,淡淡道:“天皇貴胄,不過如此。”
沒有了皇權的光環,這些人和待宰的羔羊有什麽分別?
侍衛們不敢接話,将恐懼而崇敬的目光落在他們的太師身上。
這是個無畏任何強權的男人,因為他即是權力本身。
過了半個時辰後,宮門重新打開,裏頭的宗室成員華袍盡亂灰頭土臉地簇擁在殿內,面上的神情是莫尹這兩年看得最多最熟悉的——恐懼,深入骨髓的恐懼。
很好,他很滿意。
宗室成員未如期出宮的消息,賀煊是第二天才知道的,事實上他已算是知道得快的了。
得知此消息時,賀煊立刻反應過來莫尹想要做什麽,他禁不住握緊拳頭狠狠地砸了下桌子,金絲楠木的桌子險些都被他砸碎了。
李遠驚呼道:“将軍——”
賀煊沉着臉起身,如困獸般在書房內踱步,他仰頭看向書房中禦賜的“忠義”匾額,額頭青筋嘭嘭地跳着。
這一招釜底抽薪,實在太狠了。
各處将領都在往京城內集結,可所有的皇室血脈現在全捏在莫尹手裏。
賀煊毫不懷疑,如果他們敢起事,莫尹就敢屠盡李氏血脈。
沒有了皇室,他們算勤哪門子的王?
到時,勢必就要天下大亂了……
莫尹手中握有這樣多的人質,的确足以抵得上千軍萬馬。
可是這樣做,也是将自己的野心明明白白地攤在所有人面前,再無退路了。
賀煊胸膛發緊,他發覺自己到了此時此刻居然還不肯放棄尋求一條讓莫尹能夠全身而退的“退路”。
但莫尹真的需要嗎?
除了至高無上的權力,這世上恐怕已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滿足他了。
退路?
莫尹不需要退路,而他也一樣沒有退路了。
“李遠,”賀煊将目光從匾額上移開,“讓家将們過來。”
*
深夜,整個京師都陷入了安靜的沉睡之中,除了打更人之外,街上空無一人。
京郊中一處不起眼的廢宅內,幾名身着夜行衣的人翻入牆內。
宅子荒廢多時,地上鋪滿了落葉,幾人随着為首之人進入其中一間屋子,黑暗中,火折子被吹亮,淡淡的火光照出了周圍的環境,而舉着火折子的正是賀煊。
地面上積了一層厚厚的灰,賀煊以腳丈量了長度,數了幾塊磚後,在其中一片磚石上踩了踩,下了命令,“挖——”
家臣們立即拿出匕首開始挖掘,賀煊借着手中火折那一點微弱的光雙目死死地盯着地面的磚石。
一塊又一塊磚石被挖開,終于,有人壓低了嗓子呼喊了一聲,“公子,這裏!”
一塊磚石被斜斜地扔在一側,賀煊伸手摸入,微涼的風拂過了他的手指。
當年先帝與自己的兄弟為了皇位生死争鬥時,險些落入無可挽救的境地,賀氏為了營救先帝,曾秘密挖掘過一條從京郊到宮內的密道。
後來先帝在宮內自行脫困,賀氏為免先帝疑心,便将這條密道封鎖了,只當從未做過這件事。
賀青松當時還只是中年,做主的是他的父親,賀青松的直覺告訴他留着這條密道,或許有一天真能救命。
他将這條密道記錄在自己的手記上一齊封存在京中。
如若有一天他的後代需要返回京城,重新卷入這滔滔大浪之時,那麽一切都會是命數。
賀煊抽出手,深吸了口氣,“挖開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