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箭雨落下的一瞬,賀煊瞳孔猛縮,他未來得及思索,在戰場上訓練出來的本能反應已“噌”的一聲反手拔刀向前劈去。
身後親衛們亦是紛紛拔刀擋箭,然而他們所騎的馬并非戰場上身經百戰的戰馬,面對這漫天箭雨,受驚嘶鳴着後退,整個馬隊的陣型瞬時亂作了一團,霎時間馬蹄高昂,塵土飛揚。
莫尹在下頭看着城樓底下混亂的場景,微微笑了笑。
還是痛快。
屬于自然人的那部分天性并未消失。
看到一貫強大的主角變得如此慌亂,他心裏便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快感,恨不得離得近一些,能将賀煊方才的表情看得更清楚一些。
莫尹輕咳了一聲,肺腑之中湧上來些許刺痛,雙眼卻是興味十足地盯着塵土飛揚中高高揚起的馬蹄,經人強力按下後又重重地踏回地面,發出一聲悲鳴後徹底跪了下去,讓馬上的人也只能狼狽地跳下馬。
身側禦令處的弓箭手已重新拉弓搭箭,對準了城樓下的馬隊,只待莫尹一聲令下,第二道箭便可立即發出!
城樓下,有馬和兵士已受了傷,兵士們毫無顧忌,頂着箭傷立即下馬援護到賀煊周圍,而受傷的馬本就一路奔襲,已是疲憊到了極致,中箭後便脫力地塌陷般仰卧在地,溫順的眼中滲出淚水。
賀煊單膝跪地,手掌撫摸着傷馬因呼吸吃力而起伏的臉頰,猛然擡頭看向城樓。
紅袍如血,箭矢未傷到他分毫,他的心卻不由自主地揪痛起來。
他分明早知道來者是他。
卻仍舊對他放了箭。
手掌之下馬身溫暖,他的兵士們正警惕而擔憂地圍着他,胸膛漸漸冷了起來,心腸也漸漸仿若回到了戰場,硬得刀槍不入,賀煊慢慢站起,猛烈的日光打在他身上,仿佛千萬支箭羽正插在他身上。
兵士們已棄馬拔刀,擺出了攻城站型,他們全是戰場上以一當十的好手,即便插着箭矢正在流血的兵士們也拔了刀,只待賀煊一聲令下,便立即沖上城樓強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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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面一上一下沉默地對峙着,一時連塵煙似乎都凝滞了。
賀煊深深地向上仰望、凝視着。
手掌緊緊地攥了刀,喉嚨中像堵上了沁水的棉絮,叫他一個字也無法說出,他緊緊地盯着那個血紅單薄的身影,他看着他的手,看他再揮手時到底是向久別重逢的戰友知己招呼,還是要再痛下殺手。
正在兩面都等着雙方下令時,亂了的馬隊後有人趕馬過來,大聲呼喝,“元帝禦賜金令在此,誰敢放肆——”
又是一列騎兵奔湧踏塵而來,馬所佩的籠上熠熠生輝的松鶴印記,騎兵們皆重甲長矛,身背弓箭,是徹底做好攻城預備的戰備。
“将軍。”
李遠靠近後立即跳馬向賀煊單膝行禮,他從一開始便按照賀煊的指令單獨返回南鄉,向賀青松呈上賀煊的手令後,在賀青松的咆哮下依照賀煊的指示帶着賀氏家兵馬不停蹄地向京城狂奔,好險趕上了。
“卑職來遲,請将軍恕罪。”李遠喘着氣雙手呈上錦盒,“此乃元帝禦賜賀氏金令,見令如見元帝,可廢聖旨、斬奸佞,”他揚聲道,“如若誰敢對此金令不敬者,可視作謀逆。”
莫尹在城樓上聽得真切,不由勾唇冷冷一笑。
不愧是主角,關鍵時刻總有來救命的。
大袖擡起,身側禦令處的人齊齊放下了弓箭。
“樓下何人?”
莫尹的聲音冷而慵懶,聽在賀煊耳中,既熟悉又陌生。
面對這飽含惡意的明知故問,賀煊凝視着,回道:“賀煊。”
沒有別的,就只有賀煊。
就像此刻,在他眼裏,那遙遠的人影依舊只是莫子規。
“原來是賀将軍。”
依舊是毫無波瀾起伏的語調。
賀煊心中一痛,那心頭僅剩的柔軟一角也被迫堅硬了起來。
“賀将軍此時應當正在戍邊,為何突然回京?可知無召回京,等同謀逆?”
“聖上駕崩,身為臣子理當回京奔喪,我僅帶千騎,且有元帝金令特許,如何能算作謀逆?”
莫尹雙手背在身後,淡淡道:“賀将軍有家世蔭庇,當真是好福氣。”
城樓下沒了回應,莫尹轉身,“開城門。”
李遠還是無法置信。
一開始賀煊吩咐他單騎返回南鄉時,他還有些不相信,想軍師難道真會對将軍不利麽?可看着滿地的箭羽,他又不得去相信。
相信——軍師真的變了。
騎兵入城,賀煊立即命人尋來獸醫為傷馬拔箭醫治。
“貴人放心,沒傷到要害。”
賀煊單膝跪在馬廄中,單手輕輕撫摸着馬柔軟的肚子,低聲道:“辛苦你了。”
馬像是有靈性般對着他輕眨了眨濃密的睫毛。
賀煊起身。
此處乃是當年賀青松在京城的居所,賀青松隐退後,元帝為顯示他未曾對功臣趕盡殺絕,特意許了賀青松許多額外的恩典,禦賜金令,也保留了賀青松在京城內的太師府邸,一些老仆便留在此處打理宅院。
受了傷的親衛們都在庭院內拔箭治傷,他們個個都身經百戰,不少也是死裏逃生過的,面對箭傷絲毫不以為意,皆都沉默隐忍,哼都沒哼一聲,院子裏寂靜地彌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有一個瞬間,賀煊恍惚間感覺自己仿若又回到了刀光劍影的戰場。
而以前在戰場上相依相靠的人卻已背身離去,拔劍相向。
李遠在他身側道:“老爺極為震怒,讓我務必勸您奔喪後立即返回邊境,切莫趟京中渾水。”
賀煊低垂着眼沉默。
李遠視線上下看了賀煊一眼,又低低道:“老爺說如果您實在不聽勸,便叫我一定要帶給您一句話。”
賀煊依舊沉默着,片刻後道:“說。”
“官場兇險,人鬼難測。”
“……”
這話好耳熟。
“官場之上,人人都披着一張皮,裏頭是人是鬼,又有誰能瞧得出來呢?”他微笑着,似有深意。
嘴角微微一勾,眼中卻并無笑意,賀煊道:“說的不錯。”
新舊太師府對街而立,新太師府比之舊太師府華麗許多,門都更寬敞巍峨一些,老太師為官時低調謹慎,在朝堂之上從不樹敵,而新太師簡直就是老太師的反面,嚣張跋扈到了極點,他倒是也不在朝堂之上樹敵,與他為敵的全都被鏟除了。
陳叢額頭上汗出如漿,用帕子擦了汗,道:“那日我書寫密信,禦令處突來查抄,真是将我吓了一跳,好險我一貫有所防備,用事先預備好的書信給交出來瞞了過去。”
“陳大人受驚,”賀煊拱了拱手,沉聲道,“叫您為難了。”
陳叢搖頭擺手,“老太師對我有救命之恩,如若不是老太師當時相助,我全家都要落得個滿門抄斬的下場,這點事不算為難。”他将帕子塞回袖中,眉頭緊皺道,“如今這般情形,将軍您有何打算?”
賀煊其實也是心頭一團亂麻。
三年了,他和莫尹分開。
其實分開時,他便有諸多懷疑疑問,都叫他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他想着也許一切就到此為止了,這已是新的開始,莫尹已經得償所願,他心有抱負,那就去讓他實現這個抱負。
只是賀煊沒有料到莫尹的抱負和他所想的似是相去甚遠。
他雖久不在京中,也知道大皇子在三位皇子中最為出衆,先帝一向看重,若真要立太子,怎麽會跳過大皇子而選擇懦弱無能的二皇子?更要緊的是先皇身體康健,驟然離世,怎會提前留下遺诏?
那一張假畫像、數封大逆不道的書信,以及嚴齊劉叢慘死的情形交織地閃現在他眼前……
他竭力地去回憶他與莫尹在邊境共同作戰的情形。
莫尹同他一樣,都是忠君愛國之人。
可內心又有強壓了三年的懷疑翻滾,其實一切或許對莫尹來說只是所需利用的工具……
“大殿下如今身在何處?”賀煊低聲道。
陳叢聞言又是冷汗淋漓,此間雖只有他與賀煊二人,他從密道進來,也隐蔽安全得很,但仍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遺诏公布那日,大殿下就病了。”
“病了?”賀煊薄唇緊繃,“什麽病?”
“天花。”
賀煊又是一寂。
擱在膝上的手掌悄然握緊,輕顫着發抖。
“當真?”他咬着牙道。
“禦醫是這般說的,只是人在宮中禁閉,也難說到底情形如何。”
賀煊倏然起身,陳叢被吓了一跳,捂着心口看着賀煊威嚴冷怒的側臉,不由道:“将軍息怒,切莫沖動……”
賀煊轉過臉,“聖上到底因何駕崩?”
陳叢臉色更是為難,一副不敢多說的模樣。
賀煊心中也是越問越涼。
子規,你當真……
“陳大人進來也有一段時間了,為免意外,還請回吧,”賀煊轉身對陳叢道,“多謝陳大人舍身報信,您信上所提勤王之事,我身為朝臣自當義不容辭,待我籌謀之後,再請陳大人前來商議。”
陳叢站起身,表情有些愣愣地也回一拱手。
賀煊送陳叢前往宅內密道,他目送了陳叢下去後,方要轉身,卻聽陳叢喚道:“将軍,等等。”
賀煊回身,陳叢人半隐沒在密道中,面色有些猶豫道:“将軍,我信上何時提了勤王之事?”
賀煊也是微微一怔,“陳大人您寄來邊境的信件裏——”他語音戛然而止,倒是陳叢道:“我是向您通報了聖上駕崩的消息,可除此之外,我并未多言……”
陳叢是在先帝發了瘋似的斬殺朝臣中僥幸活下來的,這麽多年一直謹慎小心,答應替賀煊傳信是因為他在信上所提的也不過就是朝中官員升遷變化這些衆所皆知的事,即便被發現了,也不會有什麽大的危險。
聖上駕崩,這樣的大事,即便他不去告知,賀煊也很快就會知曉,當然其中會有些時間差,是也有些風險,只是這畢竟是老太師的兒子,冒那麽一點風險就冒了。
可要說什麽讓賀煊回京勤王,那他是萬萬不敢也沒有資格提及的!
陳叢眼中逐漸彌漫出驚懼之色,“将軍……”
賀煊的臉色極為難看,他一言不發地對陳叢拱了手,轉身,衣袂翻飛。
太師府內。
莫尹他脫了靴子半靠在軟榻上閉目養神,一美婢為他輕柔地捏着肩膀,身側侍衛道:“陳叢已進去小半個時辰了。”
莫尹從鼻腔裏“嗯”了一聲,“守着。”
“是。”
身側侍衛下去,莫尹輕咳了一聲,屋內另一位美婢立即端了茶過來,“太師。”
莫尹微一張唇,婢女小心地傾倒茶碗,送了一點溫熱的茶水進去後,又揪了手帕替他将唇上的茶漬擦淨。
日光透過紙窗射入,冰盆上水汽袅袅,香爐內煙氣缭繞,兩股氣息糾纏在一起,散發着涼而香的氣息,美婢圍擁的人面色慵懶,似是骨頭都是酥軟的。
莫尹突然伸出手握了婢女喂他茶水的柔荑,婢女睜着一雙美目,櫻桃小口微微有些詫異地張開,聲若黃莺,“太師……”
蒼白勁瘦的手掌忽得從她的手滑到她手中的茶碗,手掌向外一甩,茶碗破窗而出——
幾在同時,窗外之人撞開窗戶避開了茶碗閃身入內,将婢女們驚起嬌呼一片,紛紛怕得如花般落在軟榻四周。
莫尹一手撐額,一手擱在曲起的膝上,睫毛輕輕撩起,看向單膝頓地身形如豹的入侵者,淡淡一笑,“真是稀奇,賀将軍什麽時候改做跳梁之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