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2章
天子突然駕崩,三位皇子誰來操辦國喪成了個難題。
莫尹将三位皇子全部請來了禦書房。
先帝子嗣艱難,所以皇帝從通曉人事起便致力于此,可惜也是一直成績平平,太醫們也很是盡心盡力,好歹讓皇帝有了三個兒子。
皇帝總以為莫尹身體虛弱命不久矣,根本不知道其實自己的身子才是被折騰得虧空得厲害。
莫尹只不過在他日常進補的藥物中稍做手腳,就讓皇帝日夜難眠痛苦不已。
其實他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地讓皇帝漸漸得病,很自然地死去,那樣就不會有那麽多的人懷疑上他。
可那般又有何趣味呢?
他便是要所有人都懷疑他卻都不敢議論,他們的緘默即是他成功的一部分。
他們恨他恨得要命,可比起恨他,他們更怕他,怕得不敢言說,只能俯首稱臣。
三位皇子因着年齡的參差高矮不一,最高的大皇子也不過到莫尹的肩膀,十二,也不算小了,面色也最是鎮定,“太師,你叫我們兄弟三人過來,所為何事?”
莫尹笑了笑,他笑得很淺,卻是讓大皇子心下一顫。
其實宮中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的父皇死得很蹊跷奇怪,頭疼而已?怎麽會就要了人的命呢?況且當時據說只有面前這位太師與他們的父皇待在殿內,怎麽看,怎麽都讓人覺得其中有鬼。
殿內很清涼,四角都放了冰盆,而面前這位太師也仿若冰雪砌成一般,讓人遍體生寒。
大皇子勉強與莫尹那雙清冷的眼對視,盡力地挺起他還略顯單薄的胸膛,他以為自己已經維持住了皇孫貴族的體面,殊不知在莫尹眼中,無論是他說話的語氣措辭還是他的表情動作都無不流露出他難以掩飾的恐懼。
“陛下歸天了,理應由太子治喪,可惜陛下生前未立太子,”莫尹和顏悅色道,“三位殿下,你們誰想當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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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皇子全都呆住了。
最小的三皇子才四歲,生在皇家,四歲已是開蒙的年紀,對宮中局勢甚至于自己父皇的死,三皇子都是一知半解,他也有些怕太師,可太師生得很好看,看着也并非如宮中某些侍衛般魁梧高大,又好像不是那麽可怕,于是他大着膽子道:“太子是誰想當就當得的嗎?”
“元琰!休得胡言!”
大皇子厲聲呵斥道。
三皇子吓了一跳,怯怯地看向自己的大哥,見大哥面上似乎都快噴出火來,不由得一癟嘴,眼裏含了個大淚包。
“三皇子問得好。”
莫尹微笑道。
大皇子看過去,一只手不知不覺已經伸過去擋住了兩個弟弟。
二皇子今年七歲,性子十分怯懦,比三皇子這幼兒還不如,一言未發卻已瑟瑟發抖。
莫尹見這兄友弟恭的一幕仍是無動于衷,神色平淡地抄起他擱在桌子上的錦盒。
大皇子方進禦書房,便留意到了這錦盒。
蒼白的手指擱置在錦盒上,襯得那錦緞愈豔,手指愈白。
錦盒打開,裏頭明黃顏色令大皇子眼前一花,上頭的祥雲龍紋亦十分顯眼——這是一道聖旨!
莫尹拿出聖旨,将錦盒重又擱在桌上,聖旨在他手上緩緩打開。
這是一道寫好的聖旨,不,準确的來說,這是一份遺诏。
大皇子雙目死死地盯着那道遺诏,內容正是要冊立太子,繼承大統。
但這又是一份殘缺的遺诏。
有幾個字是空缺的,而空缺的正是立哪一位皇子為太子的關鍵地方!
大皇子已經止不住地身體發抖,他不知道自己是因為害怕還是別的什麽,他咬緊牙關道:“太師,這是我父皇的遺诏,為何會有空缺之處?”
莫尹道:“殿下想當太子麽?”
大皇子又是一怔。
“你若想當,這裏便會寫下你的名字。”
大皇子聲音顫抖道:“你想矯诏?”
“矯诏?”莫尹一笑,将手中的聖旨随手扔到一邊,他站起了身,大皇子連忙護着兩個弟弟後退了半步。
他們三人進禦書房時,莫尹就是坐着的,見了他們,莫尹也未曾行禮,實在是張狂到了極點。
大皇子警惕戒備地看着莫尹,卻見莫尹背過身,單手提起赤色官袍,步步上臺,走到了禦案之後,随後看向他們三位驚懼不已的皇子,從容不迫地在龍椅上坐下。
大皇子及時地用手掌堵住了三皇子的嘴,才沒叫他叫出聲來,而他自己也是雙目欲裂地盯着上位之人,死死地咬緊了牙關。
明黃的椅子上坐着的卻是赤色官袍,如血般的紅仿若劃傷了這龍椅一般。
莫尹提起朱筆,又拿出一卷聖旨,極快地提筆揮就,擱筆,他将那道寫好的聖旨扔了下去。
聖旨落在腳邊,大皇子又護着兩個弟弟後退了半步,然後他驚駭地發覺地上這道新寫就的聖旨和他父皇的字跡一模一樣!
“殿下。”
大皇子猛地擡頭。
莫尹站起了身,身影修長高挑,面上含笑,“這是如假包換的聖旨,如何稱得上矯诏?”
大皇子立時便明白了。
根本沒有什麽遺诏!全都是這亂臣賊子所書!
“你……”
莫尹微笑着,笑容讓大皇子在三伏天中凍得舌頭都僵了。
“殿下,我有一手絕技,可仿這世間所有人的字跡,只要我願意,我可以仿出任何合我心意的遺诏,但是殿下……”
莫尹緩步從禦案後走下,他臉微微偏着,并未看那三個皇子,只是很淡漠地低垂着眼眸,“即便我不仿,”眼波流轉,豔色無邊卻又冰寒徹骨,“又有誰敢說那不是聖旨?”
“……”
所謂皇子的尊嚴、驕傲此刻被悉數粉碎。
在這個人的面前,他們只是三個最普通不過的孩童,他們尊貴的血統在他眼中一文不值,真正的生殺大權全在他一人手裏,他還願意叫他們做傀儡,已是他最大的仁慈。
“二殿下。”
莫尹向着三人輕招了招手,“過來。”
二皇子已然吓哭了。
他既未到兄長那般隐有風采的年紀,也不像幼弟那般不知事,他的恐懼最無遮掩,已害怕地委頓下去,全然不敢挪動。
“太師——”大皇子連忙道,“我想當太子,我可以當太子!”
這并非是他想占有權力,而是想替兩位弟弟去做傀儡。
莫尹手指輕抵着臉,看着三個恐慌的皇子,淡淡道:“晚了。”
*
從邊境回京師路途遙遠,大軍行進更是緩慢,要讓邊境大軍整個轉移到京師,就算再快也得花上三個月的時間。
三個月的時間足夠天變上不知道多少回了。
更要命的是,大軍返回京師需要禦令準許,無召回京等同謀逆。
這樣的情形下,禦令從哪發來?
即便是打着勤王的名義,勤誰?而且如若打出勤王旗幟,即是默認朝廷之中有逆賊,誰是逆賊?
賀煊點了一萬親兵,最終将這一萬親兵分成三組,一千親兵随他輕騎簡行,急速趕回京師,國喪回京,合乎情理,誰也挑不出錯,三千親兵緊随其後,以備不測,剩餘六千親兵沿途占據通信,倘若情況有變,便即刻通知大軍起事返京!
将一切事情都安排妥當,賀煊帶着這一千騎兵在夜色中踏上了回京之途,馬蹄聲聲踏碎夜色,奔向未知的前路。
整支隊伍日夜騎行,到了驿站便更換馬匹,稍作休整後立即重又上馬,都是在戰場上腥風血雨裏歷練過的,不眠不休地強騎前行。
僅僅十天的工夫,賀煊已帶着這支精簡強悍的騎兵隊伍趕到了離京城最近的驿站。
遠遠的,賀煊已看到驿站門口有一排人似乎是在等人。
“籲——”
賀煊勒馬,身後親兵也紛紛勒馬,馬蹄卷起飛揚塵土,驿站門口的人倒是十分鎮定,其中一人立在中間,上前一步,對着賀煊拱手道:“賀将軍。”
賀煊接連風餐露宿,滿面風塵,劍眉之下一雙眼睛寒光閃閃,他并未回應,反倒是他騎的馬噴了個響鼻。
為首之人亦很安然,“将軍趕路辛苦了,驿站內已備好酒菜和換洗衣物。”
賀煊打量着面前的人,抓着馬鞭的手輕輕一擡,他身後的親衛忽地跳下馬來,徑直持刀砍向那幾人。
“要活的。”賀煊漠然道。
那幾人不慌不忙地拔劍一面擋住砍來的重刀一面揚聲道:“我等奉太師之命特意在此迎接将軍,将軍這是何意?”
“停。”
交戰只在一瞬間,親衛們持着長刀靈敏地後退,維護在賀煊馬前,賀煊卻是催動馬匹前進,逼近了那幾個持劍的人,道:“奉太師之命?”
為首之人道:“屬下禦令處孫卯。”
禦令處……
賀煊雙眼如鋼刀般刮過那人,他幹裂的嘴唇微微動了動,“你說是子規讓你們在這裏等我?”
孫卯有些悚然。
“杜宇”案後,除了聖上,無人再敢提“子規”二字。
他謹慎道:“屬下奉太師之命在此等候将軍。”
“他知道我要回來?”
孫卯沒有作答。
賀煊勒着有些躁動的馬,低頭似是自言自語,“他那般聰慧,自然能算到。”
孫卯只當什麽都沒聽見,盡職盡責道:“将軍,裏頭東西都備好了,您請入內休息。”
賀煊依舊是低垂着臉,片刻之後他卻是雙腿一夾馬腹,馬兒吃痛,立即嘶鳴着繞過那幾人狂奔而去,他身後親衛亦翻身上馬,千騎卷塵,禦令處衆人閃到一側,在飛揚的塵土中向後退到驿站內。
孫卯凝視着黃煙滾滾,擰眉道:“太師果然料事如神。”
他身後的人利落收劍,冷冷一笑,“此人敬酒不吃吃罰酒,怕是還未領教太師的手段。”
“太師在邊境與他有過同袍之義,”另一人道,“叫他得意忘形了吧。”
只消在禦令處當過一個時辰的差就會知道像太師這樣的人是不會對任何人心軟的。
賀煊心中十分複雜。
趕路的這十天以來,他腦海中幾乎什麽都沒想,也許是因為只要停下來稍想一下,他便禁不住要發瘋了。
京外驿站這幾個突然出現的禦令處的人卻是如一道雷電般猛劈了下來,叫他不得不去想他目前的處境,他回京又是為了什麽。
掌心緊緊地攥着馬缰,風将他身上的衣物吹得堅硬得如同一層殼,烈烈風聲在耳邊抽過,頭臉也被抽得生疼。
子規。
莫子規——
強騎了半個時辰後,城樓終于近在眼前了。
馬已經累到了極限,馬蹄邁動時變得沉重無比,而性情剛硬的男人也終于像是憐憫般勒住了馬,騎隊停在城樓之下。
夏日驕陽似火,烈焰當空,城樓上無風無雲,黯淡的石牆之後,一緋色身影靜立在此,他背着光,令賀煊看得有些恍惚,一千個日日夜夜的分別,便說是思念,都顯得太輕了,久別重逢,雪衣換紅袍,斯人如昨,那兩道眉、那一雙眼,都和他午夜夢中一般無二。
“子規……”
賀煊嘴唇微動,幾乎未曾發出聲響,太輕了,如同一聲嘆息。
城樓上的人卻像是聽到了他的呼喚,背在身後的手臂輕動了動,赤色大袖在烈日的照耀下如血般耀目。
莫尹凝視着城樓下馬上仰望之人,手臂輕輕向前一揮,緩聲道:“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