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能陪侍天子用膳對臣子而言已是莫大的榮光,用完膳,外頭雪已很大,紛紛揚揚瞬間便在宮殿頂上積了一片白,皇帝心情很好,莫尹還是老樣子,話不多,只不過偶爾兩句便十分湊趣中聽,令皇帝的心情難得的很愉悅。
朝中上下清洗了個遍,皇帝不大在乎,先皇在時,也曾尋了個由頭将一幹老臣貶的貶,殺的殺,總會有後來者頂上的。
面前的這位莫侍郎,皇帝自然也不相信會是什麽十全人物,不過工具一般的東西,趁手讨喜好用也就是了。
對于将要使用又還算漂亮讨喜的東西,皇帝也是願意給些好臉色與恩典的,用膳之後,因今日大雪,驿館離京郊太遠,便命內侍去将偏殿收拾一番,特許莫尹留宿宮中。
此番恩典,莫尹自是叩謝不止,皇帝攙扶了他的手臂,和顏悅色道:“愛卿,以後你留在京中,朕可有許多事要交予你去辦。”
“微臣願為聖上效犬馬之勞。”莫尹低聲道。
皇帝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胳膊,由內侍前呼後擁着離開,偏殿裏炭盆充足,溫暖如春,香爐熏的香也是清新淡雅,貌美如花的宮人們腳步婀娜地上來伺候莫尹寬衣洗漱,高床軟枕,舒服得能讓人骨頭都酥了。
莫尹在邊境睡的一直都是硬邦邦的窄榻,腳心抵個燒熱的湯婆子,談不上多暖和,勉強能入睡罷了。
和宮裏比,那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莫尹睜着眼睛在黑暗中看着偏殿中的雕梁畫壁。
他在這個世界待得太久了,五年,已經讓他幾乎有些感覺他仿佛是真的生在這裏、長在這裏,他來這個世界是為什麽?聯盟讓他來當反派,當然他壓根不在乎聯盟想讓他來做什麽,他只管自己開心。
在邊境,風餐露宿、刀槍劍戟,這樣的日子算是開心嗎?
莫尹一貫不喜歡自欺欺人。
他承認,那樣的日子的确是很開心。
可那樣的開心就是他最想要的了嗎?是他莫尹該有的嗎?就那麽稀裏糊塗地當主角的左膀右臂,一輩子做個小軍師,為他人做嫁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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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點點所謂的開心立即就被莫尹心中另一種本能似的欲望給殺了個片甲不留。
在這個世界裏,他應該是最強大的。
他這樣完美的自然人,誕生即是至高。
絕不會給主角做陪襯。
*
賀煊一夜未等回莫尹,子時過後,李遠就建議他去休息,“外頭雪這般大,宮裏離這兒又遠,路上馬車定是走得很緩慢小心,将軍你先睡吧,我去吩咐驿館的人,叫他們給軍師留門。”
賀煊坐在椅子上,他的坐姿很端正,背直直的,作為一名軍人,他無論行走起卧都是緊繃的,帶着一股威嚴的殺氣。
他道:“下去。”
李遠便不說話,悄然退了下去。
莫尹一夜未歸,賀煊在房間裏枯坐着等了一夜。
天亮了,賀煊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門前,一下推開了門,外頭還在下雪,雪下了一夜,庭院裏積雪都已經快要沒到小腿。
路上也全是積雪,驿館裏的人尚未晨起,賀煊召來李遠,吩咐他叫幾個親兵過來。
親兵們立刻趕到,馬不停蹄地将驿館門前臺階上的雪清除了,之後便順着驿館門前的路鏟雪,他們動作十分麻利,不消半個時辰,便将驿館前這條路上的雪清掃得幹幹淨淨。
驿館前的這段路清掃幹淨了,也只是到京城城門前,京城之內仍是積雪皚皚,估摸着是要等天徹底亮了,京中的禁衛百姓一起來收拾,才能清出一條路來。
賀煊騎着馬在城門口又等了許久。
到了辰時,京中也開始活泛起來,賀煊沒等來道路幹淨之前,就等來了去京中打探消息的李遠。
李遠吩咐完親兵後就領命入城,京中積雪,他靠着兩條腿跋山涉水一般跑了個來回,倒是跑得挺熱的,渾身熱烘烘的冒氣,面上神情說不上是欣喜還是焦躁,看着很是複雜。
莫尹在宮中過夜之後,早上又陪了個膳,皇帝見外頭仍是大雪,興致很高地叫莫尹陪他去梅園賞花看雪,又說起當年禦宴上的事,莫尹道:“聖上贊譽,微臣心中很是歡喜,只是出身鄉野,笨嘴拙舌,得聖上一句誇獎,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皇帝哈哈一笑,“你在邊境歷練了幾年,倒也有好處,如今會說話多了。”
莫尹道:“臣惶恐。”
皇帝用手撥了眼前的梅花,心情頗好道:“你以後也是要在京城當差的了,朕賞你座宅子吧。”
莫尹做戶部侍郎時沒有自己的私宅,京城的宅子不是他那點俸祿置辦得上的,只是租了間宅院住下。
皇帝賞的宅子自然是又大又好,當然這還是其次的,最重要的是這可是皇帝賞賜。
金口玉言落下,不過半個時辰後,莫尹出宮,內侍便帶他直接去看了宅子。
宅子離皇宮不遠,就在東順門街口拐個道,位置好極了,莫尹要是上朝,轎子一會兒就到,裏頭裝飾得也好,庭院裏草木修剪得很秀雅,莫尹四處環顧,馬上就環顧出了味道,“這是?”
宮人笑眯眯的,尖着嗓子道:“這是之前刑部尚書衛大人的宅子,衛大人抄家流放了,這裏不就空出來了麽,您放心,裏頭上上下下都收拾幹淨了,應有盡有,您瞧瞧要是還缺什麽,就寫個條子,奴才再幫您置辦。”
莫尹神色無動于衷,輕輕地一點頭,“有勞了。”
朝中方經過震動,嚴黨一派被清理得幾乎不剩下幾人,幸存的大多也都是些牆頭之輩,立即又倒向了另一方,如今最是得意的便是大理寺卿石且行,他們這一派都是舊日同鄉,從前被嚴黨打壓,到今日終于可以揚眉吐氣。
莫尹這東山再起之輩也得到了諸多關注,皇帝禦賜新宅自是讓衆人十分震動,立即便前來拜訪,一時之間門庭若市,諸位朝臣争相上門道喜送禮,皇帝上午賜的宅子,到了中午時分,裏外仆人都送齊全了。
莫尹在屋內坐下,裏裏外外幾個仆人收拾打點,這些都是各位大臣的好意,想皇帝賞宅子,也只是随手一賞,但也想不到這麽大的宅子還需要諸多仆人,皇帝想不了那麽多。
炭盆點起來,外頭風雪飄搖,裏頭溫暖寧和,仆人們已經燒了熱水給莫尹沏了茶,茶很香,是大理寺少卿送的上好的茶葉。
莫尹已許久不曾飲茶,端起茶輕抿了一口,手腳都熱了起來。
“大人。”
仆人低着頭進來,“工部侍郎趙謙明前來拜訪。”
莫尹放了茶,起身道:“快請。”
從早到晚,莫尹一直在待客,可以說将他五年裏在京中該有的交際一口氣全完成了。
對于他,京中大部分官員印象都不大深刻,除了一張好臉之外,莫尹實在是沒在衆人心中留下過什麽印象。
他勤懇又孤僻,在京中将獨善其身貫徹到底,沒有任何朋友。
而重返京師的莫尹搖身一變,待人接物不卑不亢,他不會使你感覺到過分疏遠,同樣的也不會過分親近,這般不遠不近的距離拿捏得恰到好處,所有上門拜訪的朝臣都在心中警惕,深知這絕對不是個簡單人物。
是啊,一個從流放途中逃生混入軍營又殺回京師的人物能簡單得到哪裏去?
天黑了,莫尹又送走了一位客人,遠遠的,他看到有馬車過來。
馬車停下,趕馬的從馬車上跳下來,馬車裏頭也下來個人。
是周勇。
莫尹在接待客人時,派了一名仆從去驿館。
仆從是掐尖的伶俐人,坐了馬車趕去驿館,向賀煊禀明了來意。
“大人請他身邊的貼身護衛将他在此處的東西收拾停當後随我回去。”
賀煊久久不言,他身旁的李遠亦是目瞪口呆。
良久,賀煊對李遠平靜道:“去叫周勇。”
周勇毫不驚訝遲疑,他對莫尹是死心塌地的忠心,立即便将莫尹房內所有的東西全部收拾完畢。
“将軍,”周勇單膝下跪,“屬下告辭。”
李遠向前邁了半步又克制地頓住,“軍師這是何意?!”
周勇沒有作答,起身後退幾步後轉身随那仆從而去。
李遠回頭看向賀煊,“将軍?”
賀煊一言不發,神情眼神都似雕像。
李遠追問道:“軍師這是不回來了嗎?”
賀煊仍是一動不動,視線直直地望向外頭墜落的雪。
李遠有些跳腳,“便是想留在京中做官,也該來同我們道別一聲啊!”
并肩作戰了三年的情誼,戰場上多少次出生入死,怎麽能說也不說一聲地就不回來了呢?!
李遠百思不得其解,又是氣又是急又是惱,在原地團團轉時,賀煊倏然起身,大步邁出屋檻。
馬跟在馬車後頭,不遠不近地看了馬車入府,那長身玉立的人影也轉身進門,賀煊騎在馬上,遲疑了那麽一刻,又有幾輛馬車駛前,馬車上下來了人,仆從手裏捧着禮盒,門口一時又歡騰熱鬧起來。
門口仆從送了客人進去,轉身回到門口,卻見一個衣着簡單身形高大的男子牽着馬站在門口。
“大人?”仆從機靈地上前招呼。
賀煊垂眸,放下馬缰,邁步入內,仆從連忙阻攔,“請問是哪一位大人,可有拜帖?”
“拜帖?”
仆從很是變通道:“沒有拜帖也請大人告知名姓,小的也好進去通傳一聲。”
賀煊說不出心中有什麽感覺,從唇縫裏擠出兩個字,“賀煊。”
仆從見他氣勢不凡,連忙道:“還請大人在此稍候。”
仆從進門又輕輕關上了門。
朱紅大門在面前關閉,賀煊在背後的手掌攥得發緊。
片刻之後,那仆從又出來了,面上很為難道:“這位大人,我家大人正在待客,請賀大人您在此稍候。”
賀大人?
賀煊的目光刀子一般刮過那仆從的臉,看樣子,莫尹是連他的身份都未曾與仆從說明了。
不過一夜的工夫,為何就這般地覆天翻了?
也或許不只是一夜的工夫,是早有謀算計劃……
仆從眼看面前的人臉上越來越黑,他有些怕,悄悄後退了半步,卻見那人驟然轉身,拉了馬鞍,直接跳上了馬,一勒馬缰,那棗紅大馬立即絕塵而去,踏出的馬蹄聲落在耳中,震得他耳朵發疼。
待莫尹出來送客,仆從上前道:“大人,那位賀大人走了。”
莫尹低垂着眼眸,不置可否。
屋內,周勇靜立在旁,莫尹從他帶回來的物件中拿起一把長刀,輕輕将刀從鞘中拔出一段,他打量了刀身上的“藏鋒”二字,低聲道:“從今以後,你要随我留在京城了,可願意?”
“軍師之令,屬下莫敢不從。”
“好。”
手掌微一用力,收刀入鞘,莫尹側過臉,“這頭一件事就是以後不許再稱我為軍師,要改稱——大人。”
“是,大人。”
*
一連數日,莫尹都在迎接源源不斷的客人。
賀煊沒有再來。
莫尹想賀煊應當也明白了。
京城與邊境,莫尹選了京城。
京城有榮華富貴、滔天權勢,能讓他一身的才華得到徹底的施展抱負,邊境有什麽?除了黃沙與殺戮,什麽都沒有。
未到過年那一天,賀煊便請旨開拔回邊境,皇帝想留他在宮中過年,等年後再回邊境,賀煊堅決地拒絕了,皇帝笑着指他,“朕的臣子裏總少不了犯倔的,朕還想子規那個性子是不是在邊境磨好的,看樣子也不是。”
賀煊低垂着臉,面上一絲表情也無,回到驿館後便傳令全軍,即刻開拔回邊境。
李遠收拾了東西,賀煊行軍簡樸,其實也沒什麽東西,他依依不舍地回頭一直看驿站,扭頭又嘆氣,還是想不明白怎麽跑了這一趟,會把軍師給丢了呢?
兵士們在郊外休息已久,隊伍依舊是十分整齊,大軍行進,肅穆嚴明,熒惑軍沒了首領,上下也是奇異,只是他們實在訓練有素,未有人發問,只是跟随着軍隊。
賀煊換了铠甲上馬,他回頭看了一眼整齊的大軍,單臂勒馬,作了個前進的手勢。
大軍悄無聲息地從前往後開始活動,像一頭小憩後醒來的猛獸,意興闌珊地起身告別這他們根本未曾進入的繁華京師。
賀煊坐在馬背上,他坐得很直,面容堅毅無比,軍隊緩行了片刻,他忽有所感般回過臉。
正午時分,雪已停,天光亮得刺眼,京師城樓上,一修長身影在城牆後半遮半掩,狐裘似雪。
李遠正消沉地跟在賀煊身側,忽聽得馬兒嘶鳴,他一個激靈地扭頭,卻見身邊銀光一閃,“将軍——”
莫尹立在城樓上,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來,他只是想來,所以就來了。
萬軍從中,銀甲紅馬,疾馳向着城樓而來,莫尹仍立在原地不動,心中不知是怎樣奇異的感覺,耳邊隆隆的,好像馬蹄踏在了他耳畔,莫尹掖住大氅,回轉過身下了城樓,他下到城樓,便見賀煊勒馬,從未穩的馬上跳下。
莫尹被沖來的賀煊很沉地抱了個滿懷,铠甲堅硬地攏住了他。
從将那層紗捅破之後,他們從未有過這般親密的時候。
賀煊的雙臂緊緊地箍着他。
莫尹微微有些發怔。
“跟我走吧。”
耳邊傳來蓬勃的熱氣,語氣似是隐忍,又似是已再難忍耐。
賀煊道:“同我回邊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