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莫尹陳情時和昨夜在賀煊面前不一樣,在賀煊面前他始終不緊不慢,敘述起來幾乎不帶任何感情色彩,仿佛是在講述別人的事,而到了皇帝面前,雖未聲淚俱下,但他面上那隐忍不發的神情真是比起大哭大叫來還要令人心疼,每每到了關鍵處,他便稍稍停下,仿佛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無法再說下去,引得皇帝連連問他“後來呢”。
皇帝像是聽說書一般越聽越覺出趣味,身子向前傾着,待莫尹懇請聖上重查山城貪墨案半身伏地時,皇帝将手中的水晶珠子摸了摸,“刑部那幫狗東西,倒是會糊弄朕。”
“賀煊,”皇帝看向一旁靜立的人,“你去,讓那些人試試你在邊境整治人的手段,看能不能從他們嘴裏掏出句真話來!”
“啪”的一聲,水晶珠子砸在案上,分散滾落。
方才還興致勃勃聽故事的人瞬間便喜怒無常地翻了臉。
內侍們登時瑟瑟發抖地跪了一地。
賀煊立即拱手道:“陛下息怒。”
“起來吧,”皇帝又換了語氣,“莫卿。”
莫尹高聲道:“謝陛下。”
他站起身,踉跄了一下,賀煊腳步往莫尹處微不可察地動了動,皇帝揮了揮手,內侍眼疾手快地上去攙扶了莫尹,莫尹站直了,輕咳了一聲,“流放時受了些輕傷,微臣失儀了。”
“你受苦了,”皇帝遙遙地虛虛一擡手,像是假借地扶了莫尹一下,“來人,傳朕旨意,命大理寺卿即刻入宮,山城貪墨謀逆之案,此番新賬舊賬朕要一起算了!”
賀煊與莫尹一齊退出禦書房,方至門外,賀煊便看向莫尹,莫尹神色如常,略一拱手,“多謝将軍相助,”他擡眼,“今日之恩,子規會一輩子記在心上。”
這一句,便将禦書房內所有的奇異不适全都抵消了。
賀煊道:“你既是無辜受冤,我又如何能袖手旁觀?這是我分內之事,算不得什麽恩情。”
莫尹笑了笑,比之在禦書房內的笑容要淡得多,可在賀煊看來,這個笑容要真心許多,也讓他覺得舒服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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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并肩緩行,賀煊道:“看樣子,興許要留在京中過年了。”
“年節的京師很熱鬧,到時将軍可以四處看看。”
“我對看熱鬧沒什麽興趣,還是陪着兵士們在城外過年。”
“那麽我也如此,留在城外和你們一同過年。”
賀煊偏過臉,莫尹亦偏過了臉,莫尹先笑了,賀煊那繃緊的臉便也放松了,成了個相視一笑的光景。
“将軍手上這是怎麽了?”
“沒什麽,一點小傷。”
兩人一面說話一面走出了幽深的宮道。
*
此次嚴黨大批下獄,朝中本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大理寺卿素來與嚴黨一派不合,便是皇帝不特意交待,他也必定往死裏下狠手。
大理寺卿上手立即提審了蔡世新,蔡世新連刑都不用上,一五一十地便将他如何與這些朝中大臣信件往來之事交待得十分具體詳細,甚至連這些朝臣的相貌都能說出一二,山城離京師千裏之外,若說無勾連,那這反賊如何對京師重臣如此熟悉?
嚴齊被審時喊冤不止,直言是前戶部侍郎莫尹構陷于他。
大理寺卿冷笑一聲,“嚴相,你不提也就罷了,你既提起,我倒要問問五年前的山城貪墨案你可有話要說啊?”
“石且行,你少說廢話,叫那蔡世新上堂,我與他當面對質!”
石且行目光陰狠,“我尊你一聲嚴相,你還真當自己仍是丞相了,來人,大刑伺候——”
待得上刑之後,石且行走下堂,靠在口鼻流血的嚴齊耳邊,低低道:“嚴相可還記得參政池蘭清池大人?”
嚴齊勉力擡眼,眼前血污模糊一片,但見石且行面目猙獰地看他,“恩師待我恩重如山,十年了,我等了十年,嚴齊,你的時候到了!”
嚴齊心中一片冰冷徹骨的涼意。
黨争之下,無論對錯,只看立場,所受傾軋者衆,昨日是他人,今日終于輪到了自己。
終究是誰也逃不脫。
整個冬日,大理寺內日夜不停,從大案中再牽扯出一樁樁旁的案件,為官者,敢言自己清白無瑕的,整個朝廷都沒幾個人,要真查起來,誰身上都不幹淨,皇帝素日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水至清則無魚,但也未曾想會查出來如此多的腌臜事,一時又是雷霆震怒,抄家、流放已是恩典,禦筆一揮,殺頭的也大有人在。
莫尹在驿館內與賀煊飲酒下棋,像是外頭的風風雨雨與他混不相幹似的,整日裏都在驿館內躲清閑,也不往京城內去。
每日都是李遠打聽了消息,向兩人彙報外頭的進展。
李遠知道此莫尹就是彼莫尹時也是大大吃了一驚,随即便對莫尹愈加佩服了。
“将軍、軍師。”
今日李遠又來報,卻是支支吾吾地不說。
賀煊手中攏了棋子,“怎麽了?有話就說。”
莫尹專注地看着棋盤,仿佛是不在聽。
李遠遲疑了片刻,道:“嚴齊在獄中自盡了。”
賀煊神情一頓,道:“自盡了?”
“是,用腰帶把自己吊死了。”
莫尹仍是無動于衷的,手上一顆一顆地将幾顆棋子在左右手之間來回倒騰。
“知道了,下去吧。”
賀煊微皺着眉一揮手,卻見李遠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随後又将眼珠往莫尹的方向使了下勁,賀煊心領神會,等李遠下去後不久,便假托解手出去,李遠在走廊盡頭等他。
“嚴齊死前在獄中牆壁留下了血書。”
李遠又是停頓了。
賀煊雙手負在身後,眉頭緊皺道:“說下去。”
“只四個字,”李遠喉結上下滾動,聲音都變得幹澀了,“莫賊害我。”
賀煊眉頭一跳,靜默片刻後,冷道:“都死到臨頭了,還不悔改。”
李遠低着頭不說話。
“你下去吧,此事不要告訴軍師。”
“是。”
賀煊慢慢踱步回去,大理寺的審理自是極為迅速的,堪稱快刀斬亂麻,皇帝特許他可自由出入大理寺與刑部,賀煊也去大理寺旁聽過,正輪到蔡世新與劉叢對峙,劉叢乃是莫尹的繼任者,在堂上高聲呼喊,“此信絕非我所寫,定是有人模仿陷害,我根本從未與此人往來過——”
那一瞬,賀煊腦海中驟然跳出那一幅假畫像,上頭的字他只匆匆浏覽,因為太高興了,慶幸于莫尹并非欽犯。
“将信件拿來我瞧瞧。”
大理寺卿很是給他面子,立即叫人将證物呈上。
賀煊拿在手中仔細看了一會兒,擡眸又看向堂下惶惶的劉叢,他一言未發地将證物又擡手還了回去。
從大理寺出來後,賀煊腦海中有諸多念頭閃現。
他一面想着一些他不敢想的事,一面又在心中對自己說:“賀藏鋒,你不是發過誓永不再疑他?”
可是莫尹從頭至尾,到底又騙了他多少呢?
兩樁大案又牽扯出無數小案,大有沒完沒了之勢。
皇帝召了大理寺卿入宮,輕飄飄道:“石且行,你再這麽殺下去,朝中誰來替朕做事?”
石且行背後驚出了一身冷汗,知道皇帝已對此事不耐煩了,連忙趕在過年之前終于把案子了結了。
這是朝中的一次大清洗,快要趕上先帝快薨逝前一年對朝臣的清理。
此次大案之中死的未必不冤,活的也未必清白,只終于塵埃落定,活下來的人只覺松了口大氣,不由對上又戰兢許多,生怕哪天會如嚴齊一般,位列相位又如何?皇帝一句話,要你死,你便活不得了。
案件了結,當年山城貪墨,大理寺卿也查了個水落石出,他雖有公報私仇之心,不過與莫尹素無仇怨,加上此事也可打擊嚴黨,自是做得極為用心,徹底地還了莫尹一個公道,為莫尹翻了案。
此消息傳來時,賀煊正與莫尹在驿館內包餃子,賀煊面上難得地露出了一個笑容,他看向莫尹,莫尹面上也是淡淡的,很平靜道:“如此,甚好。”
李遠也高興極了,“事情總算解決了,那以後軍師在軍中該有正式的官職了吧?”
賀煊也在想這件事,他對莫尹道:“這幾年,你立下累累戰功,可以一氣為你請功了。”
“我早說了,保家衛國,尺寸之功,請功就不必了,”莫尹垂眸道,“只需問心無愧便好。”
賀煊笑容微淡,面上仍是高興的,終于可以回邊境了,此行,從山城到京師,從莫尹表明身份到掀起京中一場腥風血雨,對他來說,好似比同蠻子惡鬥還要疲乏,他簡直迫不及待地就想要開拔離開。
正在幾人說話間,門外又有人來報。
“軍師,宮中來旨,召您進宮。”
周勇捧了盆水讓莫尹淨手,賀煊在一旁道:“可否要我同行?”
“聖上宣召的是我,将軍還是留下來包餃子吧,”莫尹放下衣袖,輕拍了拍袖子上的面粉,“我去去就回。”
賀煊目送着莫尹走出房門,不知怎的,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這感覺自從到京師後就未曾停止,時不時地就要在他腦中閃現,賀煊放下包了一半的餃子,李遠道:“将軍怎麽了?”
“無事,”賀煊擡了下手掌,他皮糙肉厚,掌心裏的傷已經好了,“手疼,你包吧。”
禦書房內,莫尹立在下頭,他今日衣着并不華美,黑色大氅下露出青色衣角,皇帝在上,手上把玩着一串新珠子,“莫卿,朕當初為奸人所蒙蔽,叫你受苦了。”
莫尹躬身拱手,恭敬道:“聖上日理萬機,此等微末之事,偶有不查也屬平常,便是承蒙聖上不棄,微臣才能在艱險之中僥幸偷生,為聖上再盡心力。”
“好——”
皇帝甩了下珠子,雙手按住大腿緩步下來走到姿态謙恭的人面前,目光欣賞地上下打量了他,“賀煊為你請功,說你在邊境十分得力,朕是不是該賞你什麽?”
“為聖上分憂,乃是微臣應盡的本分,微臣不敢讨賞。”
皇帝又是一笑,他印象中那探花郎長得倒是不錯,就是一張嘴鋸嘴葫蘆一般,說不出什麽他愛聽的話,他喜歡會湊趣的,便對莫尹誇過就抛擲一邊了,此番莫尹還朝,似是知情知趣了許多,話都說到了他心坎裏,皇帝微笑道:“朕想着,你在邊境做得不錯,要麽朕賜你軍師之位,你繼續在邊境好好幹,亦或者,你想要官複原職重回戶部,”皇帝很親切地拍了拍莫尹的肩膀,“朕是惜才之人,去邊境還是留在京師,都随你。”
莫尹低着頭,垂眸看着地面明黃色的衣角。
就是此刻了。
該是分道揚镳的時刻。
他體內似有兩股力量在搏鬥,但其中一股實在太過微弱,立即就被攻擊得倒了下去,眼神逐漸變得冰冷堅硬。
“微臣忍辱多年,”莫尹擡起眼,眼眸中似有熱意,“只為重回君側,為聖上分憂。”
下雪了。
賀煊在廊檐下站了一會兒,還是召來李遠,撐着傘走出了驿館,上回他提燈出去不久,便等來了莫尹,這次他撐着傘在驿館外等了許久也未等到莫尹歸來,他眉頭微鎖,當今聖上性情陰晴不定,莫不是在宮內出了什麽變故?
如此思索片刻,賀煊心下難安,放了傘叫人備了馬車,意欲去宮前接人。
驿館內備的馬車未來,卻是不遠處又來了一輛馬車。
是宮裏的馬車。
“将軍,聖上留侍郎大人在宮中用膳,侍郎大人說他來之前正要與将軍一同用膳,”內侍笑眯眯道,“聖上特意吩咐奴才來知會将軍一聲,別叫将軍您好等。”
賀煊微微一怔,随即道:“軍師、我是說莫侍郎今日在宮中可好?”
內侍笑道:“您說呢?聖上龍顏大悅,都讓大人官複原職,留在宮中用膳了,這是多大的恩典哪,能不好嗎?”
賀煊面上表情微僵,雙眼緊盯着那內侍,那內侍臉上的表情也漸漸被他看得僵了,不知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麽話,得罪了皇帝面前最得臉的大将軍。
卻見那面目威嚴的大将軍嘴唇上下微不可察地動了動,吐的話一字一頓,“官複原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