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到事情結束以後,莫尹也未曾向程武與張志兩人說明各中緣由,他們也始終未曾追問,該将兩人都滅口以絕後患的,此二人都是普通百姓,日後或遭審問,必定挨不過刑罰招供,莫尹有無數時機可以下手,然而終究還是沒有,像他這樣的大反派,這兩個在本世界裏充其量就是個路人角色,實在也不配他下死手。
莫尹盤腿坐在床上,單手撐着臉,如此這般想了一會兒,在心中漠然自語:“我在給自己找借口,我只是不想除掉他們。”
為什麽呢?
難道說他對這兩個小世界的人物産生了感情,所以舍不得殺他們了?
莫尹眉頭微皺。
小世界說到底只是一堆低維的數據,連生命體都算不上,他居然會對數據産生憐憫之心?
他在退化嗎?因為這個小世界的影響?還是因為他把精神力帶到了這個小世界裏和這個世界裏的能量或者身體産生了某種反應?
這很值得警惕,也許他應該現在就去找到程武和張志把他們倆殺了以證明自己的不動搖。
眼中瞬間滑過殺意,短凝了片刻後又在睫毛輕眨中消弭不見。
如果他真的沒有動搖,又何須去做什麽來證明?而且他從來不喜歡勉強自己,不想殺的人,為什麽非要去殺?
莫尹手指頭輕輕摩挲着眼下那塊柔軟的皮膚,神色冷傲。
退化?
他這樣完美的自然人,即使有變化,那麽一切的改變都只會指向更高的進化,既然進化的方向和他所已知的不同,那麽必定有一方是錯的。
手指有節奏地輕輕在眼下點着。
他所已知的都是通過外界來接收的,而他的變化則是他自身在發生改變,如果有一方是錯的,那麽很顯而易見,當然是除他以外才是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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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不排除他現在的這種變化只是局限在小世界裏。
譬如在上個世界裏,他可是過得很“性致盎然”,但是一出小世界,就又喪失了那方面的興趣。
莫尹低頭看向自己盤起的腿。
目前來說,他到這個世界以後還未産生過這方面的興趣。
不過腦海中回憶起來,似乎也沒有像他在現實世界中那樣一點火苗也沒有。
隐隐的,仿佛皮膚有些發熱。
上個世界的記憶一瞬就好像全都回到了他的腦子裏,在他這個小世界的身體裏重又死灰複燃。
莫尹拉了下長袍,在寒冷和欲望之間,果斷選擇了向前者屈服,算了,而且這種事還是兩個人做比較有意思。
手指從眼下滑到唇邊繼續輕輕點着,莫尹不自覺地出了神。
正午時分,陽光燦爛,城內的一草一木都被照得分外清晰,外頭腳步漸近,同時伴随着程武有些許不情願的喊聲,“賀将軍來了——”
*
莫尹遠遠便看見城樓下賀煊牽着馬,身材颀長,肩膀平直而寬,正在撫摸着馬一側的耳朵,似是察覺到了有人看見,額頭微微一偏,銳利的眼神掃來,莫尹感覺自己瞬間落入了幽深的潭水之中,而很快,潭水蕩起漣漪,賀煊笑了。
“将軍。”
莫尹緩步過去,拱手行禮,下級的恭謹姿态無可挑剔。
賀煊臉上的笑容慢慢淡了。
彼此都是聰明人。
莫尹突然回庸城,便是察覺到了他對他私兵之嫌的懷疑,故而特意離開軍營一段時間,以澄清自身。
分明入軍營後,樁樁件件都是立功,從未行差踏錯一步,如此安分守己,卻還要被疑,莫尹心中會不會生怨?
而莫尹更不知道的是他在暗中還對他另生懷疑。
手中的馬鞭一下變得紮手,賀煊道:“你在庸城已停留了幾日,預備何時回營?”
莫尹放下行禮的手站直,眼睛直直地看向賀煊,磊落坦蕩,“那要看将軍的意思。”
“我的意思……”賀煊神色略微轉換,迎上莫尹的目光,亦是一般的磊落坦蕩,“今日随我回營,明日點兵擴營。”
莫尹臉上冰凍一般的神情慢慢融化了,他面上也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四目相對,仿佛先前所有的試探懷疑都已全然煙消雲散。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程武一見賀煊來就知道莫尹必要回營了,他沒有作出依依不舍之态,将馬牽給莫尹,神色之中有一縷憂郁,“保重。”
莫尹未答,扯了馬缰翻身上馬,勒馬之後才道:“保重。”
大漠之中,兩匹馬悠悠緩行,賀煊道:“當時便是那人救了你?”
“嗯。”
“你如此本事,怎麽會落到蠻子手中?”
這個問題,賀煊已問過一次,他再問,語氣無威嚴壓迫之意,真如朋友一般,甚至有些懇切的味道,他先遞了話,盼着莫尹能坦誠以待。
“遭了暗算,”莫尹的回答和上回一樣,只是言語中多了幾分冰冷蕭瑟的意味,“有時候,人再有本事,也還是會遭暗算的。”
對話終止了幾息,賀煊忽然道:“離營尚遠,不如我們賽一回馬?比一比誰先到營?。”
莫尹看向他,眼神微微有些詫異,“将軍是認真的?”
賀煊神色是一貫的威嚴,挑眉看他,“我像是喜歡玩笑的人嗎?”
正巧一陣風吹過,揚起些許風沙,莫尹擡袖遮面,輕咳了兩聲,“風沙太大,将軍就饒了我吧。”
賀煊這才想起莫尹的咳疾,随即面露愧色,“對不住,我忘了,那還是慢慢返回……”
他話未說完,身側的莫尹忽然揚鞭,大氅被風鼓鼓吹起,留下一句“兵不厭詐”和一個回眸的笑容,一人一馬轉瞬便跑出不知多遠。
賀煊愣在原地,見風中只餘一小小黑點,胸中一股放松的氣息湧上,大笑一聲,追了上去——
*
經此一別,賀煊暗在心中決定對莫尹再不生疑,回營後按照約定又撥了一千人給莫尹,悉數配了馬,交由莫尹訓練。
蠻族部落遭遇重創之後,餘下的部落被震懾,入冬後一直都不敢輕舉妄動。
軍營之內,賀煊也并未就此松懈,仍是屯糧、練兵,只是枯燥的軍營生活有一日終于添了絲樂趣。
那日他在帳內以棋為軍正擺弄時,莫尹來議事,看到他桌上有棋,便“咦”了一聲,“将軍會下棋?”
賀煊的棋藝由他父親親自教授,他父親賀青松曾是大盛國手,一手棋只輸得鬼神與天子,賀煊盡得他父親的真傳,在九歲便擊敗了賀青松,讓賀青松大笑道:“我兒之棋,鬼神難測。”
鬼神難測,莫尹能測。
“将軍,”莫尹手裏盤着兩個棋子,“可要認輸?”
賀煊搖頭,雙眼盯着棋盤,“定還有生門。”
莫尹笑了笑,手又伸下去摸了下手爐,見賀煊看得專注,他伸出手點向棋盤——“這!”兩根手指撞到了一塊兒,冰與暖,觸感鮮明,擡眸對視,眼瞳相撞,似也有冷暖之分。
莫尹收回手,“将軍慧眼,找到了生路。”
賀煊也收回了手,大略地看了一眼棋盤,“終還是要輸的,”他大方道,“你的棋藝遠勝于我,我認輸了。”
莫尹淡淡一笑,扔了手中的兩枚棋,“嘩啦”兩聲,他将手迫不及待地揣回了袖套中。
賀煊收拾棋盤,見莫尹的手牢牢地插在袖套中,一絲肌膚也不露,道:“你的手怎麽總是那麽冰?”
“老毛病了。”
“咳疾也是?”
“嗯。”
“看過大夫麽?”
“胎裏帶的,”莫尹心說他進入小世界後自帶的身體狀況,說胎裏帶的一點也不假,“治不好。”
賀煊将棋子嘩啦啦倒入壇中,“不能根治,總有調理之法。”
“在這裏如何調理?來打仗,又不是來享福的。”莫尹嘴唇上下輕輕動着,賀煊發現他的嘴唇顏色也比常人要淡。
賀煊神色若有所思,道:“過幾日我要歸家一趟,你要與我一同回去麽?我認識一個名醫,興許可以幫你調理一二。”
“不必了。”
莫尹直接拒絕了,又道:“将軍怎麽突然要回去?那營內事務……”
“交予你和諸将。”
“好。”
賀煊沒告訴莫尹他為什麽突然返家,等賀煊離開軍營後,莫尹從其餘幾位将軍口中得知了真相。
“賀将軍年少,哪能跟我們這些糙老爺們一般在這風沙漫天的地方蹉跎青春?”
“老太師急了,讓他回去相看呢。”
“相看?”
“家書一封接一封的來,營裏全都知道了。”
為了避免賀煊生疑,莫尹平素少與這些人來往,倒是真不知道這全營都知道的事。
原來賀煊是回家去看姑娘了。
莫尹在帳中不由沉思,萬一看中了,支撐賀煊的力量是不是又會多一支?
莫尹發現自己犯了個很明顯的錯誤,擁有愛情的主角就像加了buff一樣,砍死難度直線上升,但沒說這個buff一定得由他上啊!
如果賀煊從別人身上取得了這個buff,到時他為了要讓主角崩潰,就得也一并摧毀主角的愛人,但是怕只怕——恨比愛更有力量!
多的是反派殺了主角心愛之人,主角搖身一變,又上了個新的名為“死對象”的buff,此buff的殺傷力,莫尹在訓練世界裏的某些片段中見過,失去摯愛的主角突然暴走,秒殺了原本比主角不知道強多少個等級的反派。
當時他覺得很滑稽可笑,認為情節虛假得簡直不符合邏輯,如今他經歷過上個世界,現在對于“感情”一物懂得也越來越多,不由得要更謹慎幾分。
莫尹揣着手爐在帳內來回踱步,奪權的進度才進行到25%,賀煊又要從別的角度給他上強度了。
很好,很有挑戰性。
莫尹在床榻上坐下,眉頭微微皺起。
要麽……
莫尹手掌輕輕在空中比劃了一下,眼眸之中寒光畢現,是個手起刀落的姿勢。
過了一會兒,他又嘆着氣慢慢放下手。
不行。
以現在的情形,他就算能把賀煊割了,也不可能不對他後頭的計劃造成影響。
莫尹躺倒在床上。
想來想去,進退兩難。
這個世界的主角還真有點難對付。
*
幾天後,軍營內便迎來了新年,将士們都不能返鄉,只能繼續守在邊境,軍內為了沖淡思鄉之情,各營都舉辦了各種熱鬧的活動比賽,比騎射拳腳,還有些不着調的東西。
熒惑軍內已有兩千人,莫尹嚴格地要求熒惑軍不能與其他兵士接觸,他将他們按照職業軍人的标準培養,愈冷酷愈無情愈好,在戰場上他們要像屠宰牛羊一般對待所有他們的敵人。
外頭聲音喧嚣,熒惑軍還是靜靜的,莫尹在帳內飲酒,周勇在一旁候命。
“想去玩一玩嗎?”莫尹忽然道。
周勇愣了愣,眼神幾分掙紮後,道:“想。”
莫尹擡眸,周勇面上流露出羞愧之色,他接受了莫尹的訓練,努力地将自己鍛煉成一把刀、一杆槍,排除一切雜念,腦海中只留下仇怨,可他終究還是個人,殺戮與犒賞填不滿他的胸膛,這樣的時節,哪能心硬如鐵?
“你倒實誠。”
“不敢在軍師面前胡言。”
莫尹抿了口酒,嘴角微彎,“既如此,我得獎勵你的誠實。”
外頭兵士們正熱鬧時,突然發覺熒惑軍開了營,熒惑軍的兵士在加入熒惑軍之前也是來自各營,在營內也有相熟的兵士,自從進入熒惑後便和外界隔絕,如此出營之後,骁勇剽悍的熒惑軍看上去竟還有些惴惴不安的模樣,各營的叫喊聲也有一瞬停滞,兩面如有無形的屏障将雙方隔開了,下一刻,外頭的那些兵士們就興奮地喊着熒惑軍裏頭那些兵士的名字,揮着手跑過去撞人了。
“你小子,進了熒惑軍就沒再見着你了,真行啊你熒惑軍,讓我瞧瞧你的軍服——”
“快,讓我瞧瞧你在熒惑軍學了些什麽本事,快來,這射饅頭呢!”
“二虎,你壯了這麽些,熒惑軍夥食不錯啊!”
“……”
兩面人群混在了一塊兒,片刻間就分不清了。
莫尹在後遠遠地看,寒風吹在臉上,卻不覺得冷。
“軍師。”
周勇未迫不及待地加入,拱手小心翼翼道:“您也過去玩兩把吧,靶場那一手叫營中許多人念念不忘呢。”
靶場上,衆人圍擁,莫尹脫了大氅,眼前蒙了一條紅巾,拉弓搭箭,一箭穿過凍得堅硬的饅頭,頓時滿場喝彩。
“軍師——”
“軍師——”
“軍師——”
喊聲響徹雲霄,火把的亮光圍繞全軍,莫尹放下弓,卻聽又有人驚喜大喊,“将軍回來了!”他聽聲辨向,輕轉過頭,擡手扯下眼上的紅巾,正見賀煊白袍紅馬,風塵仆仆地在散開的兵士盡頭,微笑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