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銀月高懸,黑得發藍的天幕上星河如帶,三人在城樓上喝酒,夜間吃了羊肉,程武渾身發汗,拉了衣襟,笑道:“痛快!”
一旁的張志跟着咧嘴,大喊道:“痛快!”
莫尹坐在兩人中間默默飲酒。
今日庸城本無集宴,莫尹突然回城,全城都激動沸騰了,庸城本就是各城中相對富庶的城市,加上沙中糧,今年庸城收成很好,老族長親自帶人來迅速地将官邸收拾一新,開了大宴,喝酒吃肉,直鬧到了半夜,全都樂了、醉了、倒了。
莫尹喝了許多酒,他從未喝過這麽多酒,即便是有精神力的加持也有些微醺了。
城樓的風吹在臉上清涼舒爽,莫尹抿了口酒,雙腳輕輕晃蕩了一下,有身輕如燕之感。
風也好,酒也好,莫尹竟覺得此刻也算得上是好了。
真是奇怪,分明是很安逸靜谧的時刻,沒有絲毫的毀滅破壞,可他怎麽會覺得心情有些許舒暢愉悅?
莫尹按了下心口,心髒跳動得也不快。
往常在那些崩塌爆炸的愉悅時刻,他的心髒總是加速到極限,渾身血液都在發燙,而此刻,他身體的血液也只是暖洋洋地在流動着。
莫尹其實很少思考,他是個享樂主義者,可奇妙的是他的樂子卻是那麽少,自然人的趣味很難輕易被滿足。
他們進化得如此高級,卻失去了讓自己快樂的能力。
莫尹從來沒見過其他的自然人,也沒有對所謂的同類産生過好奇,他們不需要陪伴,因為自身就足夠完美。
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居然在這個小世界裏突然有了那麽多的思考。
莫尹皺着眉喝了口酒,怪不得他們會進化掉這些複雜的東西,成天胡思亂想,能辦得成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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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營中過得如何?”程武滿臉笑容,“我聽說你訓練了一支熒惑軍,把蠻部殺得屁滾尿流。”
張志繼續幫腔,“屁滾尿流——”
莫尹淡淡道:“那僅僅只是開始。”
程武猛喝了一大口酒,單手在空中揮動了兩下,他跳下去,提着酒壺哼着歌跳起了舞,張志也跟屁蟲似的跳下去在程武的對面抖肩,倆人嬉笑飲酒,腳步踉跄,純然的歡喜。
莫尹仰頭喝了一大口酒。
青衫薄衣微微滑下,他安靜地飲酒,耳邊嘈雜喧鬧,竟也讓他輕彎了唇角。
程武和張志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地抱在一塊兒胡亂舞蹈,張志手腳靈活無比,如壁虎一般機敏游走,程武有些醉了,抓不住他,哈哈大笑地坐在地上,“你個靈猴。”
張志爬上城樓的一根柱子,手掌遮在眉毛上,擠眉弄眼,又是惹得程武笑得肚子疼。
張志其實沒醉,嘿嘿一笑後,道:“先生被我逗笑了。”
莫尹偏過臉,冰雪般的臉在月光下些許柔和,張志跳下柱子,和程武坐在地上勾肩搭背地喝酒,“先生笑起來真好看啊。”
“是好看,”程武也笑眯眯的,“跟大姑娘似的。”
“我救他的時候可沒想到他長得這麽标致,那臉瘦的……”程武指了張志,“比你還瘦呢!”張志咧嘴笑,兩人又是哈哈大笑。
莫尹只靜靜飲酒,一直到瓶子裏的酒都全喝光了才跳了下來。
耳邊只有輕輕的風聲,跟随他的人不敢靠太近,就在城樓下守着,估計也看夠了他們莫尹一手抓起一個,胳膊摟着猛地退到城牆邊上,三人背撞到牆壁上,莫尹道:“真醉了嗎?”
他語氣十分冷靜,如鋒刃一般将歡喜熱鬧的氣氛陡然一切。
而張志也立即反應過來,很快地轉頭看向莫尹,程武反應稍慢了半拍,有些遲鈍地轉頭,莫尹側臉如琢,眼眸微眯,“今有大事,可願援手?”
*
矮瘦的個兒騎着一匹同他體型相似的瘦馬出了城,他晃晃悠悠,渾似閑玩,等出了城不久,立即揚鞭狠狠一抽,馬兒吃痛,嘶鳴着撒開蹄子狂奔。
那人疾馳半日,幾不停歇地來到驿站,下了馬,一張瘦猴般的臉孔笑嘻嘻的,将馬栓好,跑入驿站讨水要菜。
驿丁全然不理,見了銀子才給了幾分好臉色,驿站少有人來,驿丁也是個憊懶的,招呼完又貓着偷睡。
天氣漸冷,外頭風沙大,這人在驿館住了七天,驿丁只收銀子不伺候,他也不惱,自己張羅着吃喝,自在得很,與驿丁倒還相熟了,虎哥長虎哥短的叫,問驿站可否有差事讓他做,驿丁冷笑說這破地方他都不想待了,還讨什麽差事。
第八天傍晚時分,驿站終于來了第二個人,進來也是要水要菜,驿丁骨頭早懶成一團,動都不動彈,那人橫眉倒豎地要惱,瘦條個的臉上堆着笑過去倒水,“官爺,我代虎哥招待您。”
“什麽東西。”
那人轉身,文牒摔在桌上,被人“哎呦”一聲捧起,“原來是烏西的官爺,官爺恕罪,小的來幫您熱酒熱菜。”
那人又哼了一聲,“快些。”
“是是。”
酒菜馬上就來,倒是些好酒好菜,那人又道:“給我的馬喂些草料。”
“好勒。”
吃飽喝足,那人正要繼續趕路,卻見那矮瘦的人擠了張哭臉,“官爺,您的馬,它……”
“怎麽了?!”
那人擠過去一瞧,連忙捂住了鼻子臉色大變,馬拉了稀便,四蹄發軟,那人罵道:“怎麽回事?不是讓你喂草料麽!”
“還沒喂呢,我一過來,您的馬就在拉呢。”
瘦個兒無奈道,“要不這樣,官爺,我把我的馬借給您用?”
那人看它的馬又瘦又小,簡直不入眼,皺眉地捂着鼻子後退,瘦個兒又道:“您這馬估計是風沙吸得多了,又着了涼,要不您在驿館歇一夜,今晚草料裏我給您加點藥,明兒應該就好了。”
天色已漸晚,馬廄裏臭氣熏天的,那人手掌扇着鼻子後退,眉頭緊皺道:“給它喂些藥。”
“好勒,您去歇着吧。”
真是受罪,一個月的工夫,來回不知跑了多少地,真是累煞他也,在烏西過慣了吃香喝辣的閑散日子,如今真是一點苦也不想受,見個驿站便忍不住要歇,歇就歇罷。
天色漸漸黑沉,房外人影輕推開門,腳步點地輕盈無比,毫無動靜,将想要的東西拿到手,那人飛快地竄出門外,又極輕地帶上門,趁着夜色來到馬廄,牽起自己那匹瘦馬,瘦馬乖順無比,睫毛下的雙眼溫順如水,張志撫了撫馬頭,在馬耳般低聲道:“飛鼠,咱們回城。”
*
城樓下小屋門被敲響,程武一個激靈起身,迅速地拉開門,張志瘦小的身影在夜色中剪影一般,“武哥,東西到手了。”
程武四下張望,當機立斷道:“走。”
數日前,莫尹在城樓上抓住兩人說有大事要做,兩人登時酒醒了大半,屏息凝神地聽莫尹吩咐。
“這幾日之中,驿館會有個從烏西來的衙役,那衙役會随身攜帶一個封漆信封,”莫尹看向張志,“我聽程武說過你是個偷盜的好手。”
張志輕點了下頭,立即心領神會,“先生的意思是讓我将那信封偷來!”
“不錯,到時将裏頭東西調換之後,我會讓你再還回去。”
“好!”
張志毫不猶豫道,連緣由都不問。
莫尹心中驀然微動,“倘若事情敗露……”
張志立即舉起手指,“一人做事一人當,我若供出先生,便叫我不得好死。”
莫尹凝視了他片刻,轉頭又看向程武,“從明日起,你睡在城樓,每日不定時地返回家中,等哪日張志将信封帶回,你便同他一起返回,張志,庸城之中有人埋伏,但他只潛伏在我身邊,不會在意你,到時你便裝作來與程武飲酒閑玩,明白了嗎?”
“明白了。”
程武也道:“明白了。”
莫尹将兩張酒後毫無可愛之處的臉孔來回看了一遍,淡淡道:“一人做事一人當,倘若事情不小心敗露,全由我來承擔。”
“不會敗露的,”張志信心十足地拍了下胸脯,一伸左手,對莫尹笑道,“先生你看,這是什麽?”
莫尹還未認出,程武卻驚愕道:“你奶奶的活膩味了你,還老子褲腰帶!”
誰也沒問為什麽,他們接受了莫尹的指示,便在今夜帶着莫尹所要的偷偷前來。
“先生,我偷到手了,那人睡得很死,離天亮還有三個時辰,您需得快些,把裏頭東西換了,我得趁那人睡之前把東西再放回去。”
屋內點起燭火,莫尹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裏頭一張折疊的畫像便掉了出來。
莫尹看了一眼為他舉蠟燭的兩人,直接将畫像展開。
畫像極為清晰,畫者畫技出衆,畫中人的五官描繪得極為清晰,連同他孤高冷傲的氣質也躍然紙上,畫像旁還書寫了此人的姓名特征所犯罪責,畫像的右肩蓋了個印,清晰地寫明戶部侍郎劉叢所繪。
程武和張志都已經呆住了。
只要不是瞎子就能一眼看出畫中人正是面前的莫尹!
反應過來後,二人都未說話。
莫尹一言不發地從袖中又拿出一張畫像,這是他提前繪制用來掉包的。
張志已回過了神,道:“先生,來不及了,直接放進去吧,上頭既封了漆,那人也未看過裏頭,不會露餡的。”
莫尹搖了搖頭,“劉叢辦事謹慎,不會做無用功,必然已提前和烏西總管通過氣了。”
張志面露急色,那可怎麽辦!
程武也反應過來,他亦很快便道:“要麽去驿站放把火,把這東西燒了。”
莫尹看了兩人一眼,這兩人面上的焦急不似作僞,看上去竟全都出自真心。
莫尹放下兩張畫像。
他們大反派,不到最後一刻是不會放棄的。
桌上鋪了兩張畫像,一張是莫尹本人,另一張則是他預備的假畫像。
真跡在上,假畫在下,程武舉燭,張志研墨。
莫尹眼眸冰冷肅殺,袖子高高挽起,雙手各執一筆,一筆仿字,一筆仿印,左右手各司其職運筆如神,他雪白的側臉逐漸凝結了細密的汗珠,唇線繃得緊緊的,露出的手腕上兩道舊傷逐漸愈發紅豔。
時間點滴而過,似是過了許久,又似是只在須臾之間,假像上如拓印般現出了與真跡上一模一樣的字與印!
程武長呼了口氣,竟将手中燭火直接吹熄了。
室內一片黑暗,唯有緊張的呼吸聲。
程武連忙點燭,莫尹已将畫像折好,此地幹冷,墨跡落筆就幹,他将畫像放入信封之中,又重新将信封漆好遞給了張志。
張志将信封揣在胸口,微一拱手,雙眼中流露出“先生你放心”的堅決之意,立刻轉身出門,還不忘踉踉跄跄地作出醉态。
屋內,程武松了口氣坐下。
莫尹手腕發紅發燙,程武見狀忙取水讓他浸泡緩解。
手掌浸在水中,微微有些發抖,莫尹看向程武,“你們不好奇嗎?”
“好奇,”程武扭臉,憨直的臉上一片赤誠,“你不說,我就不問,你幫我們報了仇,守了城,你是我們的恩人,你讓我們做什麽,我們就做什麽。”
莫尹沉默地凝視着水中泛起一片鮮紅的手掌,他有想過事後是否要找個機會将兩人滅口,以保萬無一失。
“我和你們一樣,”莫尹淡淡道,“也是要報仇。”
*
“将軍,急信。”
信封呈上,賀煊倏然起身,親衛手中拿着信件,賀煊目光定了一瞬,再不猶疑地将信封拿下,拆開察看。
信封中如烏西總管所說,畫像、字、印齊全,畫中人是個文弱男子的形象。
賀煊放下畫像,長出了口氣。
不是他。
不是他。
嘴角不自覺地便挂上輕松笑容,連親衛都看呆了,遲疑道:“将軍……”
将信封随意地丢還給親衛,賀煊道:“幫他們四處找找。”
“是,将軍。”
親衛方要出去,卻見他們将軍取下挂在牆上的馬鞭,徑直走過他身側,走得太快,甚至刮起了一點風,親衛急急跟上,“将軍,您這是要去哪?”
手掌向後有力地一揮,爽朗威嚴的聲音傳來,“去接你們軍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