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算卦老者
19.算卦老者
“師伯,師弟已在外跪了好些時辰,可要讓他進來歇歇?”祝南遞來一杯茶水,觀着座上那人神色,小心問道。
“休與本座提他。”
容塵一邊喝茶一邊嘗試與師弟傳音,幾次努力皆以失敗告終。
他實在想不通他那師弟為何将祝南丢過來。如今他看着少年的臉,腦海中對應的卻是外頭那人的聲音,實在別扭。
一想到這,容塵便忍不住扶額嘆氣。
上世置身事外未曾了解二人,以至今世直到收入門下也未曾聽出二人聲音區別。如今事已至此,想從這灘泥中抽身,依外頭那人的倔勁恐怕難如登天。
“師伯這是要去何處?”祝南見着容塵起身,眼睛一亮趕忙湊近,“可是要親自去扶師弟?弟子就知道師伯心善,定是舍不得責罰阿煊。我這便去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容塵一把将他拎回來,暗道自己怎麽也學會了師弟這招拎人本領,嘴上卻道:“你若閑來無事不妨多練練劍,省得淨想些有的沒的。本座欲下山尋個人,恐需些時日,你留在此處也無人照顧,便帶着外頭那個……回靜修峰罷。”
祝南被運靈送至屋外,整個人都處在一個懵的狀态。擡頭瞥見在屋前跪了一夜的熟悉身影,也不管懵不懵,噔噔噔跑過去扶他起身。
卻不想顧笒煊搖着頭,倔強地又跪了回去,執拗道:“師尊未曾開口,我怎能……”
好歹是一同逃難又在靜修峰同住七載,雖無血緣,卻勝似親生兄弟。見他如此虐待自己,祝南心裏也不好受:“你這樣又是何苦……”
“他既已将你托給師尊照顧,便是擺明不想與你再有瓜葛。甚至為抹消你與他的師徒關系,昨夜還去後山……”
祝南說到後頭已然意識到自己這話無異于雪上添霜,當即住了嘴。可顧笒煊又何嘗不知師尊昨夜從寂容峰出來便直奔後山斷崖,欲抹消那烙刻于牆的師徒印記,只是被聞訊而來的周長老死命阻止,這才暫時作罷。
顧笒煊未曾想到,當初死命阻止他入青曜的人是他,如今阻擋師尊剜去印記的竟也是他。
他擡起頭,直直盯着面前的門扉:“只要師徒名分未消,我便還是師尊弟子。”
祝南嘆氣:“你這又是何必。你在外頭跪這許久又如何?師伯壓根就不想見你,這會兒早就下山不知去了何處,你就是跪到死他也看不見。”
他本想借此讓對方死心起身,卻不想那人反而雙眸一亮,抓着他問:“師兄可知師尊下山所為何事?”
祝南一愣,下意識答:“似乎是找人?”
找人?
是了,師尊曾說過要下山找一個奇人。
雖不知那是何人,但眼下或許是個機會。
見面前人倏地起身,又因長時間跪地而腿腳不便坐回去,祝南邊扶他起來邊道:“以師伯修為,千百裏不過瞬息。你眼下去追也追不上,還是先回去給膝蓋上些藥……”
顧笒煊卻是直搖頭,也顧不得解釋,召出湮滅便尋着山後頭的小道飛去。
他知師尊有徒步而行的習慣,若非緊急之事大多選擇步行而去。他于前頭跪了這許久也未見人出來,想必是為避他從後頭下山了。
山後小道久無人走早已荒廢,顧笒煊卻敏銳地發現道上的荒草有被踩過的痕跡。
*
容塵正以靈開道慢悠悠往山下晃,眼尖瞥見前方有一抹人影躺于叢中,縮着身子抖動不止。
他并不喜靈識傳遞來的風吹草動閑言碎語,自眼好之後便鮮少用它,所以即便眼下還在自己峰中,也不知峰上的二位少年如何。猛然瞥見一人,下意識以為是自己收的那黏皮糖。
定睛一瞧,發現身長服飾并不相同,這才止住拔腿就跑的沖動。
行至近處,将那人翻過來。觀其衣飾似乎是外門弟子,只是樣貌陌生,一時竟不知是誰峰下。
他捏着對方的小臉蛋輕拍了拍:“醒醒。”
那小弟子被拍臉,悠悠轉醒,看清是他慌忙起身欲行禮。但許是太過虛弱,竟是還未站直便膝蓋一軟又倒了下去。
容塵一把扶住,道:“怎的站都站不穩。”
小孩子身材本就纖細,扶着的地方更是瘦得能摸到骨骼。弟子合身的衣袍穿在他身上明顯大了一圈,仿佛從誰那偷來似的。
如此情景,竟是與先前那次欺辱莫名相似。
容塵未曾想兩月不到,同樣的欺淩竟是再次發生,且這次還是在自己眼皮底下。本欲循序漸進慢慢整治,如今看來是刻不容緩了。
待他站穩,容塵道:“怎的如此不知愛惜自己,竟然練劍累到暈過去。”
這便是在給他留顏面了。
任誰都看得出他此番落魄不是練劍所致。尋常練劍哪會躺于草叢,手中無劍?
他心中一暖,順着話道:“弟子天資愚鈍,與衆弟子一同練功時常被人恥笑。聽說此處人少,便想偷偷來此練習一番,也免比試時再丢人。”
外門弟子十天一小考一月一比試的規矩容塵是知道的。
容塵:“既為習劍,那便好好努力。”
他已打定主意回來後着手整治,眼下便不欲在此事上多加逗留,應付過便打算離開。
卻不想那小弟子不欲這般放過。
容塵剛走幾步,聽得身後草葉窸窣,回首看去,見那小弟子仰臉笑容明媚:“不知峰主要去何處?”
容塵:“下山尋人。”
卻見那小弟子歪頭,露出幹淨的小虎牙:“弟子久居青曜未曾下山,不知峰主能否帶弟子見見世面?”
小少年心思單純,似乎下山一趟便是一件值得高興歡呼的大事。望着那如暖陽般的笑容,容塵忽地想起自己的徒弟來,心中跟着一陣難受,當即婉拒:“本座并非玩耍,路上颠簸也無暇顧及你。還是留在宗門好生練劍罷。”
那小弟子肉眼可見的失落,卻還是打起精神沖他行禮:“弟子顧南,拜別容峰主。”
顧……南?
這二字莫名戳中容塵痛處。
容塵:“這名字……何人所取?”
顧南佯裝不解道:“生來便有,可是……不妥?”
“無、無事。”
大概是自己想多了吧。
只是這名字……卻是真的令自己狠不下心。
最終他輕嘆一聲,妥協道:“既想外出看看,那便跟上吧。只是切記不可與本座相隔太遠,以免遭遇不測。”
小弟子展顏笑道:“遵命。”
*
修仙界沒有四季更疊,迷霧崖常年烏雲密布,荒漠永遠豔陽高照,南海終年不見天日,青曜一直溫暖如春……除了偶爾的風雨雷電,便再無什麽風景變化。
容塵自青曜禦劍至邊境,迎接他的便是大雨傾盆。
他不急不緩施了個避水訣,一個透明的氣膜便憑空出現将兩人罩住,雨水被盡數擋于外。
許是眼睛得以再見光明的緣故,容塵心情甚好。望着雨水滴落在薄膜之上順着弧度劃下,他難得起了玩耍的心思。伸出手掌穿過氣罩,接了幾滴雨水。
看着雨水順着掌心紋路滑動,容塵偏了偏頭,沖身側小弟子微微一笑。
顧南呆呆地盯着他的笑臉,下一秒回以一個燦爛的笑容。
邊境小鎮與妖界相隔甚近,靈氣與妖氣混雜不利修行,因而鎮中鮮少見到修士。大概是覺氣罩太引人矚目,容塵帶人尋了個小攤買了兩把油紙傘,一人撐着一把,一前一後漫步于集市之中。
“峰……”顧南注意到對方神色,當即換了稱呼,“師伯,我們這是要去哪?”
容塵望着這煙雨朦胧的市集,任思緒放逐:“這一生向天問道,我只服過一人。卦之一道,唯他一人漫步前行。”
“他是世人敬仰的長者。如今我們要見的,便是他。”
“能得師伯敬重,定是能力非凡。”顧南轉到他面前,偏頭對着他笑,“不知那位前輩是何許人也?”
“豈止能力非凡。”容塵道,“卦之一道,他已達到天人合一之境,乃是整個修真界,最接近‘天’的存在。”
“修真界”和“修仙界”,雖僅只有一字差,但它們背後所蘊含的含義卻是相差甚遠。
顧南常年呆在青曜,知道的最多不過四大種族和五大修仙門派,聽到的也無非就是懲奸除惡提升修為。“修真界”對此刻的他來說,就像從未出過城鎮的人突然聽到大陸的名字,滿腦子除了“廣闊”“神秘”外,再沒有別的印象。
至于所謂的“天人合一”之境,他更是想都不敢想。
可即便知之甚少,顧南也清楚能得到如此成就之人,怕是離飛升也不遠了。當即停下倒退走的不恭态度,一臉肅穆退回容塵身後,對那位初次聽聞的前輩給予最大的尊敬。
容塵注意到他的動作,略顯欣慰,繼續道:“卦之一道缥缈虛幻,要求非常之高。他以卦入道,多年前一出山,便以一手靈驗至極到讓人匪夷所思的卦術驚動了整個修真界。”
“後來不知為何,他慢慢消失于大衆視野之中,整個修真界也漸漸沒了他的下落。很多人懷疑他是尋了僻靜處參悟大道。”
“至于他的名字,早已随着他的下落不明成了禁忌,不可知,不可說。”
顧南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位前輩,在修仙界?”
“你這孩子果然聰明。”容塵摸了摸他的頭,叮囑道,“待會兒見了他,切記謹言慎行。”
顧南認真點頭:“弟子明白了。”
“如此便……”
“诶呦——”
“嘿老頭子,下次走路看着點兒,再擋着小爺,小爺可不會這麽……哎呦!哪個王八犢子敢偷襲小爺,給小爺出來!”
顧南抛着手裏剩下的幾個小石塊,嘴角勾起一抹笑,靜靜看着他。
修仙者大多雲集在五大修仙門派,故而除了一些小門小派和雲游散修外,大多都是沒有修仙資質的普通人。這些普通人除了在修仙界長大受靈氣浸染壽命比下界凡人長些外,基本與凡間界的凡人無差別。
所以在這種稍稍遠離修仙者的偏僻地方,稍微有點修為的人都是驕傲自大鼻孔朝天,像面前這種不把人放在眼裏的并不少見。
只是如今遇到了他,這好日子怕是到頭了。
陳奇不過誤打誤撞剛剛煉氣,以他的本事自是看不出兩人的修為。但看不出不代表蠢,見着兩人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傻子也知道他們怕是不簡單,但若就此被唬住狼狽逃走,面子上也挂不住。
餘光看着那少年來到身前,以為他要再補幾掌,卻見他彎腰将自己從那老者身上偷的錢袋拿走。想到自己不僅平白挨了頓打,連已經得手的錢袋子也就此離去,心下氣急,硬撐着擡起腦袋叫罵着威脅了好幾聲,這才撒腿跑遠。
顧南懶得理他,見他落荒而逃,當下便丢了石塊快步走回容塵身邊。
“來,老人家您沒事吧。”
雨水混着泥土味入鼻,與之相随的還有幾不可聞的淡淡桂花香。
容塵一手撐傘一手扶人,奈何那老人摔的太狠加上年邁沒多少力氣,容塵不得不棄了傘改雙手半抱着将他扶起。
“師伯,傘。”
顧南來到身前,撿起地上的傘重新遞給容塵。
容塵接了傘,将傘往老者那邊偏了偏。問明了路,師徒二人一左一右扶着他往家走。
雨有些大,容塵不由把傘又偏了幾分,将老者沾了雨水的手臂罩住,自己卻是半邊身子落在雨中。
老者看在眼中,并未說什麽。領着人行至桂花樹下一小屋,推開門,踩着滿地桂花邀人入內避雨。
老人家的住處很簡樸,簡樸到甚至有些簡陋:一張稻草鋪成的木板床,一張缺了角的桌子便是全部家當。除此之外稍稍有價值的東西怕是只有挂在一旁未幹的衣衫和竈臺上不算新鮮的瓜果蔬菜。
一路觀察,容塵對老者的身份已有了幾分猜測。現看到這些不由皺了皺眉頭,說不出的難受。
鼎鼎有名的人物,晚年卻是如此凄涼……
那老者恍若未覺,随意招呼兩人坐下,轉身從竈旁拿出兩個粗瓷碗去鍋裏盛水。
屋裏沒有凳子,兩人只好就那麽站着。顧南認真觀察了會兒房間的布局,方才拉着容塵在屋裏的石頭上坐下。
容塵這會兒才終于看明白這個桌旁的石塊,便是所謂的“座”。
……當真是不拘小節。
老者将水端給兩人,兩人忙起身雙手接過。
水許是在出門前就已在燒,這會兒正滾燙。
容塵捧着熱水看他自顧拿了個缺口碗兌了涼水喝着,不好一直看着別人,便将目光轉向屋裏其他地方。
雖說居住簡陋,但屋內幹淨整潔,一看便是個認真對待生活的人。
只是……
容塵慢慢抿着熱水,心想:就這家徒四壁的模樣,怕是小偷來了都會給他留兩個銅板吧。
他胡思亂想着,目光不經意一瞥,看到床板下,破舊被單未罩住的一角隐隐約約露出點什麽。像是……一個酒壇?
未等他如何探究,老者三兩口喝完水,掃了眼他被雨水淋濕的半邊衣發,又望了眼一旁盯着他目不轉睛的少年,話中有話:“自己淋着雨,還想着給別人撐傘。若是所救之人并非良善,且與自己心中所想大相徑庭,你豈不後悔莫及?”
“前車之鑒尚在,你可萬萬不要再步後塵。”
僅僅兩句話,容塵便百分百确定了面前這人的身份。
外人眼中,容塵出身名門,自幼以絕佳天賦心性拜入青曜,師從玦塵真人。入門後更是潛心修煉日日苦學,短短時間便有了令人望而卻步的修為,令一衆師兄弟只能望其項背。再加上不驕不躁進退有度的處事風範,更是令他深受一衆修仙前輩賞識。
也因此,在衆峰主退位後,他便順理成章接下清塵峰,成為新任峰主。
這種無論內在外在都堪稱完美的存在,和老者話中所謂的“淋雨成長”可以說是毫不相關。但知他身份的容塵卻明白,他指的是第一世的自己。
那個擡頭望不到未來,眼中只有無盡的迷茫的自己。
而所謂“前車之鑒”,想必就是這具身體原身的結局。那個生前受盡折磨死後鞭屍棄之荒野的原男主師伯。
原主下場凄慘,作為頂替者的他不是沒有想過不管不顧置身事外,而上一世的他也确實是那麽做的。
但一切并未如希望中的那般發展。不同的選擇,大致相同的結局……
今世的他本決定從始至終當個透明人,無奈開局眼瞎。陰差陽錯至此,他不知該如何才能從既定的結局中挽救宗門及衆生的性命。
水有些涼了。容塵放下碗,請教道:“晚輩亦是如此認為。只是一切已成定數,以我一人之力該如何力挽狂瀾?”
老者擱下碗,坐他對面盯着他眼:“挽救不難,只是不知結果你是否承受得住?”
容塵毫不遲疑:“若只需我一人承擔,萬箭穿心也好神魂殒滅也罷,我皆受之。”
“哪怕将自己搭進去也不悔?”
容塵:“不悔。”
“明明自己過得都不盡人意,卻還看不得這人間疾苦。”老者笑着搖搖頭,“罷了罷了,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緣分使然,我又何必強求。”
容塵靜靜聽着,不曾發表任何看法。緣分這種東西虛無缥缈,他向來不太信。正欲借着話頭問其解法,卻見老者指了指外頭靠牆堆放的一捆稻草,對他道:“房子有些漏,老朽年邁無力修補,能否請閣下幫幫忙?”
屋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瓦片上的雨水仍往下流着。時強時弱的風吹過帶起一絲涼意,伴着雨後桂花香,倒是沁人心脾。
容塵知他是想将自己支開好和那小弟子單獨說話,雖心中不解,卻也沒說什麽,起身施過禮便往外走。
雖不清楚他為何修為盡失,但依他現在連普通人都打不過的瘦弱身板來看,顯然不會對小弟子的人身安全産生威脅。再加上自己就在外頭,也不怕出什麽意外,所以容塵走的相當幹脆。
“師……”顧南下意識想跟上,卻被老者攔住。
“你師尊就在外頭。就那麽幾句話功夫,還怕他跑了不成?”
藏着掖着的身份猛然被戳破,顧笒煊下意識向外望去,見人已走遠壓根沒聽見,這才不悅地坐回去:“前輩有話不妨直說,何故非得避人不可。”
接收到他暗含不善的目光,老者面色淡然:“不過一句奉勸,僅此而已,不必那般戒備。老朽都這把年紀了,還怕死不成?”
“老朽不過想知道,在你心中,你師尊是什麽樣的存在?”
顧笒煊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呆愣了下。
屋裏有一張缺角石桌,經歷了幾十年的風霜,如今已是十分破敗。斷口處有些尖利,摸上去有些割手,顧笒煊手指無意識地摸着那些凹凸,臉上帶着不在乎的笑,語氣卻很是堅定:“定是比我命還重要的人,也是我拼盡一切也要護着的人!”
當初他如天仙下凡救他于水火之中,那瀕死之際的一瞥,他就已經淪陷了。
他還記得他毫不在意他的髒污将他抱起時,那清冷外殼下的心疼和溫柔。
從賜名到陪伴,從帶回峰到收入門下,甚至包括下凡那幾日他以害怕再被丢下為由央他陪他入睡時,對方那心疼又縱容的樣子,以及半夜為他掖被子的舉動,皆是他一生都未曾體會過得溫情。他永遠都不會忘。
他為他買的酸甜糖葫蘆,是他長那麽大,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
他從來沒有被人那麽如珠似寶地對待,珍惜的同時更是不肯放手。
即便他明白自己不過是他善心之舉,僅此而已。
哪怕哪天被厭煩丢下,也是他該有的宿命。
可他不甘心啊。
他的一生被濃重的黑暗籠罩。擡頭沒有神明,只有無盡的黑暗。可他的出現,就像穿透陰霾的陽光,照亮了他的全世界。他要跟着他,又怎能按他的期盼拜另一人為師?
所以他違背了他的意願,更是大逆不道以幻丹變幻容貌死皮賴臉跟着,以願尋得機會再續師徒緣分。
這麽好的師尊,他恨不得将他一點一滴全都烙進心底、刻進骨血裏才好的,其重要程度又怎是幾句話便能說清道明的?
“苦難之人得遇救贖,何其有幸。如今你遇到了,就該珍惜把握。”
老者看着他,歷經滄桑的眼中是看透世俗的淡然。下一刻他便動了,顧笒煊尚在思考他話中之意,就見那手直直朝自己伸來。
多年的操勞,他的手背已粗糙得像老樹皮,上頭的青筋清晰可見。他将手放到他肩膀上輕輕地拍了拍,手心的厚繭通過薄薄的衣料摩擦着肩膀,有些硌人。
他用關懷的眼光望着他,輕聲地說:
“你的眼裏有光,心中有信仰和希冀,這固然是好的。只是你要小心,千萬別讓那光因你而黯淡了。”
顧笒煊鄭重點頭,眼中一片赤誠。他聽老者所言似乎是知道些什麽,正欲發問,柴門卻被叩響了。
“前輩,晚輩已經修好了,方便進來嗎?”
區區鋪草補漏,以容塵修為不過揮揮手的事。但心知老者支他出來的意圖,容塵補好漏後并未馬上進去,而是在外頭徘徊了好一會陣。
眼瞅着那已停的雨似有卷土重來的趨勢,琢磨着時間差不多的他試探着敲響了門。
“師伯?要下雨了,師伯快進來。”門剛被敲響,下一秒便開了。那小弟子在門後探頭,沖他笑。
“那晚輩進來了。”容塵試着問了一句,沒有聽到回答,便自顧推門而入。
窗外一聲悶雷響,容塵下意識看過去,一擡眼就看到了面窗而立長者。
從他的方向只能看到一個蒼老佝偻的背影。他就那麽靜靜地站着,站在窗邊,不知是在沉思還是在看灰蒙天空。
“撲棱棱——”
容塵正好奇哪來的撲翅聲,就見一只青色大鳥從背對他的老者身前跳出,蹦到窗棱上,轉瞬間飛出老遠。
老者轉過身,手上拿着一小條白紙。
原來竟在看信麽?
老者盯着空白一片的信條,眼中失落一閃而過:“今年……依舊沒有消息麽?”
一年又一年,已經不記得過去了多久,時光的流逝漸漸變得模糊,遠方再也沒有故人的消息傳來。
若不是那些記憶太過深刻,他甚至都以為那個人根本不存在,一切不過是他的錯覺。
容塵對老者的過去有所耳聞,見他神色難掩失落,猶豫再三,他踏前一步,道:“前輩……”
“你既已知曉我的身份,不妨陪我說說話。”手指向一處,示意容塵坐。
竈中的水已經燒開,他盛了兩碗,放了些茶葉。
将茶水放到桌上,他也跟着落座,一邊吹着熱茶一邊問他:“你可知我為何要突然淡出世人視線?”
容塵垂眸道:“世人皆說您是厭倦了永無休止地為人蔔卦算命。”
“非也非也。”他看着杯中茶,原本明亮的眸子已染上一層渾濁,“洩露的天機太多,身子骨撐不住。加上入世後遇見了些人、經歷了些事,心境早已不複從前,離所謂的道越來越遠。”
“慢慢的,我算卦極少靈驗。”
“你來之前,我蔔了一卦,算到有貴客登門。就在方才你進門前,我又蔔了一卦。”他指了指窗外在大樹底下躲雨被雷劈倒的人,繼續道,“我算到有人會命隕于附近,如今它又應驗了。”
容塵知道他意不在此事,靜靜等待他往下說。
果然,下一刻老者就掏出了三枚銅幣置于桌上,道:“如今我再蔔一卦,看看卦象如何。”
“原來今日竟是大限将至!好好好!”
他一連三個好,臉上卻帶着釋然的笑,令人看不出他是否真的在高興。
他笑着站起來,突然對着容塵深深拜了一拜。容塵惶恐萬分從座上彈起,忙去扶他:“前輩這是做什麽,這可使不得!”
老者被扶起,擡首看着他道:“老朽背道而馳離所修之道越走越遠,心已沒有當初澄澈,奈何實在眷戀故人,不甘就此離世。煩請容峰主,今後若是見到那位故人,代我問一聲好。”
“如此,我也算死的瞑目了。”
容塵望着他。他自是聽說過老者的過去,也知他指的“故人”是誰。雖心知那人大概率早已仙去,自己怕是無緣“問好”,但還是深深鞠了一躬:“晚輩應下了。”
“如此,多謝。”
心中之事已了,也便沒什麽好留戀的了。老者大笑着,出門而去。
泥濘之道,唯他獨步慢行。蕭瑟的背影,孤獨的影子,影子拉的很長,身後萬米卻無一人同行。
“我算到南方有機緣,容峰主不妨去看看。”
大笑的聲音自遠去的身影傳來,容塵望着那暢快大笑的背影,沒有回應。
“師伯,他這是……自我放棄了嗎?”顧笒煊慢慢靠近容塵,拉了拉他。
容塵依舊盯着那遠方的灰點,道:“自百年前迷霧崖一遭後,他算卦便時靈時不靈,因此不知前路,不知命運,這是未聞道。這次卦象接連應驗,雖算到的是自己的死期,但也知足了。”
顧笒煊:“心知死路一條,但他那麽厲害,就不試着争取一下嗎?”
容塵道:“人活着不過為了追求一個目标或者目的,守護什麽亦或者是為了某種使命。而顯然他已經明白了,所以生死已不再重要。”
顧笒煊認真聽着,若有所思。
“走吧,去看看前輩所說的機緣。”容塵拍了拍他肩,道。
此時的容塵尚不知,所謂機緣,竟會在将來成為他最後的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