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兩個呆子
兩個呆子
01
花似雪道:“大哥,我們都是一樣的人,我一定盡力幫你們。”
那人道:“你們有錢麽?”
花似雪抿了抿唇,不說話了。
那人道:“沒有錢,就沒有大夫肯來替我們看病。我們的人已死得差不多了,沒死的也快死了……我們已活夠了,只想在死之前吃一頓好的,做個飽死鬼也好……”
另一人嘆氣道:“定是我前世造了不得了的孽,才來世上受這一遭的罪……”他說話時很輕,很慢,吸一口氣才吐出一個字。
花似雪看向沈愁絕,意思是:你有辦法嗎?
沈愁絕蹙了蹙眉,意思是:我盡力。
花似雪從馬鞍上解下一個包裹,取出四個饅頭,三個白面馍馍,一壺水遞給他們,道:“快吃吧,不夠的話我們再想辦法,所有人都會有吃的!”
那兩人死魚般凸出的眼裏忽然閃過一縷光彩,渾身也仿佛來了力氣,一把從她手中搶過所有的饅頭和白面馍馍,大口大口吃起來,甚至連咬也沒咬,直咽下去。
看着他們狼吞虎咽的模樣,花似雪直咽口水。
直咽口水不是說她也饞了,生怕他們一不小心就咽着了。
她正想給他們遞水,其中一個忽然發出“咯”的一聲,手中半個饅頭掉落,雙手捂住嗓子,渾身顫抖起來。
他的眼睛不斷往外凸,顯然是咽着了,花似雪忙遞過水去,伸手錘他後背。
那人拿着水卻沒有喝,嗓子裏不斷發出“咯咯”的聲音,忽然,他奮力咽了咽喉嚨,眼裏露出一絲滿足的光彩,旋即斷了氣。
花似雪驚呆了,他沒想到真的會有人被食物噎死!
他的同伴卻很淡定,安慰道:“莫要傷心,他是故意找死的。我們已一個月沒有吃過米,每日都是嚼樹根,這個世道容不得窮人,就算今天不死,早晚也要病死,餓死的。”
他忽然嘆了口氣,伸出一雙又髒,又細,又枯的手将他同伴的眼睛蒙上,語氣裏竟生出一絲羨慕:“這樣飽死,總比病死得好。”
一股悲傷如決堤的洪水般湧上心頭,從她眼裏流了出來。
他們也是人,為什麽沒有一個人來救救他們?有的人家累千金,每日燕窩鮑魚,甚至連狗都有肉渣吃,為什麽他們卻只能嚼樹根保命?
為什麽他們對死亡的期許比活着的期許更強烈?
活着的那個人已站起來,用破舊的衣服兜着最後兩個馍馍和三個饅頭,又将掉在地上,染了泥的半個饅頭拾起來,道:“真是謝謝兩位活菩薩了,我現在把這些去分給他們吃。”
吃了點饅頭,他已站得起來,縱使無風,身子也還是顫巍巍的,仿佛下一秒就會倒在地上。
花似雪正要起身扶她,沈愁絕已先她一步,那人顫顫地道:“多謝……多謝少爺。”
這本是句客套話,沈愁絕卻當真了,糾正道:“我不叫少爺,我叫沈愁絕。”
那人道:“沈少爺,你們需得将臉蒙好,若是被傳染了,會死人的。”他說話時已扭開頭,生怕傳染到他們。
村裏的茅屋雖不破敗,卻也不好,不是缺個洞就是少扇窗,周遭荒草叢生,草叢邊有一只腐爛發臭的死耗子。
這裏已不像村莊,倒像是荒山裏搭了幾間破房子。
兩人已扯下衣衫蒙住臉。
阿鐵領着他們來到一處院落,院裏鋪着一圈幹草堆,草堆裏躺着幾個七長八短的人,都是瘦弱的老人和殘疾的孩子。
他們年紀雖不同,眼神卻是一樣的呆滞、空洞,他們怔怔地看着天空,眼裏卻是一片虛無。
阿鐵這時忽然有了力氣,三兩步奔過去,叫道:“快起來,快起來,有吃的了!”
他們的眼睛稍稍睜開,卻沒有任何動作。
阿鐵将饅頭撕成一條一條送進他們的嘴裏,然後他們的嘴就開始慢慢地動,慢慢地嚼。
花似雪也來幫忙,小口小口地給他們喂水。
這村裏沒有年輕男人,也沒有女人。
這并不奇怪,現在四處都在打仗,男的都被拉去上前線,埋屍戰場,女的都被拉去燒飯,甚至才剛十歲出頭的孩子都已被捉去充軍。
剩下的一點幹糧很快就分完了。
沈愁絕自進村後一只沒說話,此刻忽然說:“你留在此地幫忙,我去一趟。”
花似雪沒有問他去哪裏,去做什麽,只是點點頭,叮囑道:“小心些。”
沈愁絕點了點頭,轉身離開。花似雪看見小黑還留在院外,稍稍心安了些。
沈愁絕離開不多時,村口的方向隐隐傳來一陣急促馬蹄聲。
阿鐵機敏,跑到院子外去看了看,片刻後跑回來,喘着氣道:“姑娘快走吧!”
花似雪騰地站起身:“怎麽了?”
阿鐵微微彎身,喘氣道:“村外來了一些官兵,恐怕是要來清理我們了!”
花似雪心下一沉,當即跑出院子,直奔到村口。
村口站着一個人,手裏握着一把刀,在火光下泛着一點寒光。
他對面是十幾個騎着駿馬的官兵,為首的總兵持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其他人手持火把,将天空映得通紅。
花似雪飛奔到沈愁絕身邊,低聲道:“他們要做什麽?”
沈愁絕道:“他們要燒村子。”
那為首的總兵冷傲道:“奉勸你兩人快些走,若是染上這死人的瘟疫,連你們一起燒了!”
他說話的語氣,好像燒死的不是人,只是幾只螞蟻。
花似雪心中驟然生起冰冷的恨意,她從來沒有這樣恨過這個世界,這些人。
指甲刺進掌心,她冷冷看着總兵老爺,冷冷道:“他們還有救,快些去請大夫救人!”
總兵不耐煩的臉上露出一種驚訝的表情,像是看見一個人長了兩個那樣驚訝。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掏了掏耳朵,嗓音也變了調:“你剛才說什麽?再說一遍?”
花似雪額頭青筋已凸起,暴喝道:“請大夫來救人,現在就去!”
總兵笑了,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要掉下來,笑得肚子疼。
他這輩子從來沒有聽過這樣好笑的笑話。
他身後的人也跟着笑起來,笑聲驚飛了林裏的烏鴉。
總兵笑夠了,才道:“你是不瘋子?”
花似雪怒瞪着他。
總兵道:“既然不是瘋子,那你說什麽瘋話?”
他忽而蹙眉,厲聲道:“你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麽世道?連好腿好腳的人都快沒飯吃了,這群老弱病殘活着除了浪費糧食,還有什麽鳥用?”
花似雪握緊拳頭,大聲反駁:“老弱病殘也是人,是人就有活着的資格,你們憑什麽決定他們的生死?!”
總兵不耐煩了,罵了句下流的髒話,喝道:“老子沒空和你啰嗦,速速滾開,否則別怪老子不客氣!”
花似雪梗着脖子道:“你對我不客氣,我還對你不客氣!”
總兵冷笑:“你要怎麽對我不客氣?”
他頓了頓,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她一眼,落在她豐滿的胸膛前,眼裏閃過一絲精光:“若是用身體不客氣,那你盡管對我不客氣,千萬別客氣!”
花似雪撿起地上一個拳頭大的小石子砸過去,那石子不偏不倚,“啪”的一聲砸在總兵的鼻骨上,兩條鮮紅的鼻血汩汩流出。
風吹過,鴉雀無聲。
“綁了她!”
“了”字一出口,總兵已提着大刀,如一根離弦的利箭般破空射來,花似雪站着沒有動,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
“滋滋”兩聲,一刀一劍相撞,擦出數點星芒。
沈愁絕已擋在她身前,微微側過臉:“閃開,當心濺到血!”
“你也小心!”說完這句話,她已退到一株老樹後,樹後忽然探出一個腦袋,吓了花似雪一跳。
是阿鐵。
阿鐵睜着一雙死魚般凸出的眼睛,有氣無力道:“姑娘,跟我來,我帶你從小路逃出去!”
花似雪搖頭,堅定地道:“我不走,我們一定能活下來!”
阿鐵道:“姑娘還這樣年輕健康,若是能嫁得一個好人家,是不愁生活的,至于我們這些人,就算今天不死,明天也會死的,姑娘不必我們操心!”
花似雪還是搖頭:“如果一個人見死不救,還有什麽臉面活在世上?我們雖然窮,雖然卑微,但只要我們對得起良心,就算死又有何妨!”
阿鐵不說話了,呆呆看着花似雪。
他本覺得這人好生固執,好生癡呆,卻又被這樣的固執和癡呆所感動。
難道這世上真有為了別人犧牲自己性命的傻子?
刀光劍影驚落滿樹桃花。
她已看不清打鬥的人,只看見數道銀光如銀蛇亂舞,勁風卷起無數花瓣落葉,将兩人裹挾。
這時,她看見一名官兵拉弓搭箭,鋒利的箭尖正對準黑色殘影。那士兵顯然是一名射箭的好手,“咻”的一聲,利箭刺破空氣,竟斜了幾寸,看起來像是射歪了,但那道黑色殘影忽然移動,恰好在正對箭尖。
他竟是提早算好了他的移動方向,一分不差,一分不少!
花似雪也不知自己是什麽時候沖過去的。
待她回過神來時,“哧”的一聲,那箭已刺入血肉之中。
當然不是她的血肉,也不是沈愁絕的血肉,是……
總兵的喉嚨間插着一支箭,他的眼睛已如死魚般凸出,鼻涕、口水,大小便傾瀉而下,發出一股極其難聞的味道。
沈愁絕一只手提劍,一只手拎人。
他緩緩松開手,總兵老爺像被抽幹骨頭的似的攤地上,已變成一個死老爺。
沈愁絕緩緩擡起眼皮,冷漠而烏黑的眼眼珠看着他們,淡淡道:“不把別人當人的人,別人也不會把他當人。”
這是他的結論。
他手腕一翻,劍尖閃着一點寒光,宛如月色。
“一起上。”
“上”字說完時,跨刀搭箭的士兵已溜走,一個人也沒有了。好像沈愁絕只是對着空氣說話。
花似雪奔上前,關心地看着他,意思是:你有沒有受傷?
沈愁絕竟然明白她的意思,緩緩搖頭,意思是: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