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年少不知禮
年少不知禮
花似雪只覺腦子一片空白。四周風聲、雨聲、笑聲一霎間模糊。
恍惚間,她竟不知今夕何夕。
她覺得喉嚨也有些發幹,像三天三夜沒喝水那樣幹。
待她神思回籠時,臉色通紅。
她為裴雲驚,這個她十五年來唯一喜歡的少年,紅過無數次臉,甚至連不經意間碰到他的手指,她也會臉紅。
這次卻是因惱怒而臉紅。
她瞪着眼睛,嗓音有些顫抖:“你為何要這般欺騙我,侮辱我?”
裴雲驚像看一個毫不相關的人一般,淡淡看她一眼:“我是欺騙了你,但我沒逼你,不是你心甘情願和我好的?”
他別開眼睛,目光落在亭外煙雨中:“我沒有侮辱你。難道你不是生在萬花樓,長在萬花樓?難道你不是打小就見慣了男人?難道這不是事實?”
三個難道,像三把鋒利的刀又狠又準地插進花似雪的心上。
她氣到呼吸急促,明眸中盈起一層水霧,悲傷得幾欲掉淚。
她緊緊咬住下唇,下颌微微上揚,将眼淚憋回去。
她絕不會在這些下流的人面前掉眼淚!
可她卻不曉得,這副含淚欲哭,又哭不出的樣子,正像梨花一枝春帶雨,無論誰看了,都會忍不住打心底裏生出一絲憐惜。
裴雲驚直勾勾盯着亭外,一眼也沒有再瞧他。
紫袍少年啧啧道:“裴大公子,素日你最是懂得憐香惜玉,今日什麽鬼上身了,竟然将這麽一個小美人兒傷成這樣?”
綠袍少年真心實意嘆了口氣:“真是我見猶憐吶!”
裴雲驚對他們的話置若罔聞,擡腳朝亭外走去。
與花似雪擦肩過時,被她一把攥住衣袖。
她紅着眼看他:“道歉。”
裴雲驚就道歉:“對不起。”
這聲“對不起”說得很随意,就像他說的千萬句話般随意。
說完,他冷漠地拂開她的手,消失在雨幕中。
裴雲驚走後,其餘幾名少年也嘻嘻哈哈跟着走了,白袍少年路過她身側時,側頭凝視她,溫聲道:“你是我在朝雲城見過最美的姑娘,若你願意,不如跟着我。”
這公子的父親正是這雲州都督,在雲州一帶權勢滔天,他家世代簪纓,在朝廷也有關系網,是以白袍上年則比其他三個多一分傲氣,亦常年占據雲州公子榜榜首。
他自诩高貴,不屑于玩弄女孩的感情。
花似雪一腳踩在他染泥的白靴上。
白袍少年蹙了蹙眉,只覺她小城丫頭沒見識,不識好歹,遂拂袖離開。
待到四名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蘆葦中,花似雪蹲下身,抱膝哭起來,哭聲湮沒在雷聲中。
不知哭了幾時,她再擡起頭時,天色已暗下來。
暴雨也已轉成淅淅瀝瀝的細雨,風更冷。
她沖出亭子,方走出一丈,只聽身後傳來喵喵的叫聲。
她頓住腳步,慢慢地轉過身。
月光、橘子、黑夜從木箱中探出小腦袋,對着她喵喵叫,叫聲聽起來又着急,又可憐。
這是她和裴雲驚一起收養的流浪小貓。
他也曾溫柔地喂過它們吃魚幹,也曾溫柔地将他們抱在懷裏撫摸,可現在他不要它們了,像抛棄一張手帕、抛棄一朵花一樣抛棄它們了。
他離開的時候,甚至都沒有回頭看它們一眼。
想起裴雲驚,花似雪又生氣又難堪又傷心,她狠下心轉過身子,走了。
剛走出一兩步,她忽然扭身跑回來,将箱子抱在懷中,紅着眼道:“他不要你們,我要你們。”
她抱着箱子走下臺階,又返回來,将平鋪在椅子上的披風揭起,蓋在箱口,走進雨簾中。
02
每個城裏都有許多店。
有大店,也有小店,有白天開張的店,也有晚上開張的店。
萬花樓雖然不是店,但也是朝雲城夜晚最熱鬧的地兒,也是最大的銷金窟。
花似雪冒雨走到煙柳街時,萬花樓朱紅色的大門外人來人往,她看見迷煙姐姐被一個膀大腰圓的中年男人摟了進去。
花似雪仿佛聞到一股令人作嘔的酒肉味。
她拐進樓側昏暗的小巷中,走到巷子盡頭,掏出鑰匙開了鎖,推門而入。
這條小巷子她走了十餘年,從她獨自出門玩耍時,走的便是這條路。
娘從不讓她走大門,她也從來不走大門,但就算不走大門,還是會有一些少年查到她的身份,在街上遇到她時,說話調戲她,對着她做下流的動作。
比起大廳的輝煌熱鬧,萬花樓的後院是一派清淨,假山流水、亭臺水榭,還有幾幢白牆黑瓦的小樓。
後院空無一人,丫鬟龜奴們都去大廳伺候着,有常客的姐姐們也不住在此地,這裏住的是老鸨和已從良的女子。
花似雪小樓在院子西北處,一幢二層的小閣樓。
一樓是吃飯的地方,二樓是她的寝屋,屋外是陽臺,栽種一些花花草草,瓷缸裏養了幾尾紅色小鯉魚和紫色的睡蓮。
檀木架置着掐絲琺琅鳥籠,籠子裏卻沒有鳥。
籠子裏本來有一只百靈鳥,但花似雪向來不喜歡養鳥,她看見小小的鳥兒困在籠子,不得自由,心頭便莫名生出一絲悲傷,遂放了去。
鳥籠卻還留着,撞上一些受傷的小鳥時,她便将它放進籠子裏養傷,待傷痊愈,自放它歸去。
小樓外是一片碧綠的湖泊。
小丫夢蝶提一盞流蘇花燈侯在院外,急如熱鍋上的螞蟻:
城內兒郎多放浪,姑娘心純如菩提,貌如鮮花,若是被哪家小子騙去,花姨定會惱怒不已!
黃昏時,眼見姑娘未歸,她雖急,卻并未告訴花姨,而是請幾個跑腿去街上瞧瞧,跑腿去了半晌,回來說城內都跑遍了,沒瞧見。
她愈發心焦,不敢再瞞,速速禀報花姨,花姨忙打發人去找,找人的人還沒回來,被找的人倒先回來了。
她看見花似雪沿着湖邊緩緩走來,手中抱着一個被布蓋着的樟木箱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夢蝶小跑上前,卻見她衣衫盡濕,濕漉漉的碎發貼在雪白的臉上,下颌懸着一粒雨滴。
夢蝶驚呼:“姑娘,您冷不冷?”
說罷,自解下身上鬥篷披她身上,挽住她手臂,擔憂地說:“熱水一直備着咧,姑娘得快些沐浴,免得受寒了。”
兩人進了小院,踏上石階來到門外,花似雪微低着頭,先行踏進門檻,轉身對夢蝶道:
“你回去歇着吧,我玩了一日,也累了。”
不待夢蝶出聲便将門閉了。
夢蝶立在門外,撓撓額頭,貼在門上對裏頭道:“那我去給姑娘煮一碗姜湯,仔細涼着了。”
屋內擺設簡約,卻雅致。
花似雪将箱子放在花梨木桌上,坐在凳子上發呆,貼在肌膚上的衣衫又濕又涼,讓她有些難受,正如她此刻的心,也是又濕又涼。
箱子裏的小貓拱開披風,從箱中爬出來,跳到桌面上。
她盯着正踩毛的明月,思緒回到初遇裴雲驚時。
那一日,她正在一家店裏挑選簪子,她拿起一支簡約卻素雅的白玉蘭花簪子,老板說她眼光好,這是殿裏唯一一支白玉簪,她頗有幾分心動,老板眼尖,連連誇贊這簪子如何如何适合她,她問價格,頗貴。
雖然有些貴,但若拿出以往存的月錢,也是買得起的,但若留着月錢,她還可以買一些話本子、一些小魚幹。
權衡一番,她選擇放下簪子。
正欲離開,一名衣衫華貴的美貌少女取簪子看幾眼,下巴微揚,身後的小丫鬟正要掏銀票,華衣少女忽地轉眸看向她,又打量一眼她身上穿的衣衫,問道:
“你是誰家的千金?昔日怎不曾見過你?”
朝雲城的貴女們大都認識,就算不常來往,在每個季度舉辦的桃花宴、荷花宴、菊花宴、梅花宴上也眼熟了,見着面也能識得。
少女直勾勾地打量讓她有些不适,這時,身旁的小丫鬟湊在貴女身旁說了幾句話,貴女眉頭一蹙,将手中簪子放下,有些嫌惡地道:“這支簪子,我不要了。”
頓了頓,淡淡質問老板:“你這裏什麽人都能來了?”
說完,帶着丫鬟揚長而去。
到手的銀票飛了,老板上下打量她一眼,問道:“敢問姑娘是哪位大人的千金?”
花似雪微微垂下眸子,快速離去。
放踏出門檻,身後傳來老板不悅地聲音:“原來是樓裏的人,難怪陳千金不肯要,簪子沒賣出,還耽擱我做生意。”
語罷,劈頭蓋臉訓斥小厮:“下次看清楚些,店裏都是貴客,莫放閑人進來沖撞了!”
回家的路上,花似雪心裏沉甸甸的。
陳千金肯定曉得她的身份了,因她摸過那支簪子,她覺得簪子污了,不肯再要。
她是大戶人家的千金,有疼愛她的爹娘,有成群的奴仆,每個季度有二十餘套不同樣式的華麗衣衫,妝匣裏有銀簪子、金步搖、明月铛,玉手镯……而那支白玉簪子,更是随手就買。
而自己,只是一個連爹都不知道姓什麽的人。
花似雪自幼便曉得這城裏的規則。
官家瞧不起富人,富人瞧不起平民,平民瞧不起娼妓和乞丐。
乞丐為了吃飯,可以随時随地給任何人下跪;窮人為了富有,可以将女兒嫁給富人做妾,進了豪門,餘生錦衣玉食,是他們最大的榮耀。
這個世界,就是如此麽?
她順着街邊往家走,路過一株柳樹時看見樹下有兩個人,她垂下腦袋,加快腳步往前走。
樹下那兩名少年是識得她的,當即叫住她,她裝沒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