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往日歡愛
往日歡愛
通往山下的路,幽靜異常,即使閉着眼睛,沈烨也能自如地走到藥廬。這條路,他太熟悉,無數次他懷着最迫切期盼的心,只為去見她。時隔七年,他再次走上這條路,只是後面還跟着個小拖油瓶。
沈烨提着燈頓住腳,回過頭,就看到她在後面慢吞吞跟着,黑夜裏小小一只,竟有種無言的乖巧。
他開口笑道:“賢侄女可要跟緊了,當心別給山裏的狼叼走了。”蘇玉言頓住了,擡起頭狠狠瞪着他:“什麽狼?還能比我遇到過的中山狼更可怕?”沈烨愣了愣,随即仰頭大笑,蘇玉言白他一眼,不想理會。
沈烨似是來了興致,轉過身面向她:“蘇姑娘,論起來我們可真是緣分不淺。”
我呸!她別過頭,忍住想要罵人的沖動,白眼直翻到了天上。沈烨碰了釘子,卻也渾不在意,搖搖頭笑了笑:“小朋友。”轉過身繼續往前。
蘇玉言一聽,氣得追上去,紅着臉扯着脖子嚷:“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呢?你才是只老狐貍呢!”沈烨笑意更深了:“終于不裝了?”“你!你才愛裝!你個大尾巴狼,最會裝的就是你了!”
“小心!”
她正跳腳罵道,沈烨忽然将她拽到身後,從袖裏摸出一片銅葉,咻一聲飛出去,正中蛇的三寸。蘇玉言望着死在地上的蛇,傻眼了。
還沒等她回過神來,從藥廬方向接連鑽出一條又一條小蛇,吐着舌蛇信子,直朝沈烨腳邊而來。
蘇玉言立即反應過來,手腳并用,三兩下就爬上了旁邊的樹。沈烨左右手開弓,射殺了一地的蛇,總算暫時平息下來。
蘇玉言雙手雙腳扒着樹幹,大吼道:“沈烨!你究竟對姑姑做了什麽?居然惹得她對你布下了引蛇陣!”這些蛇,明顯都是直沖沈烨來的。
沈烨擡頭看着她,面色不豫:“我就送你到這兒了,剩下的路你自己走。”“你快走快走快走你!”蘇玉言吓得直轟人,再不走,只怕會引來更大的蛇。
沈烨沒心思搭理她,冷着臉,甩着袖子離開。
蘇玉言騎樹難下,抱着樹幹的手顫顫巍巍,等了好一陣子,确認再沒有蛇出來了,趕緊又手腳并用地爬下樹來。
“菘藍!”她打着飛毛腿沖進藥廬。要趕緊叫上菘藍把這些蛇清走,要是讓姑姑看到了,不定得多生氣呢。
菘藍拿棍子,将死蛇一條條往袋子裏掃。“這是什麽情況?師姑對誰布下了引蛇陣?”
蘇玉言袖着個手跟在後面,嘴裏連珠炮似的,終于把這些天得來的八卦跟他一次倒個幹淨。
“你是說師姑跟那個特別好看的哥哥?”菘藍訝異地回頭。
“噓!”蘇玉言朝他比了個噓:“這是個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不能讓姑姑知道你知道了。”菘藍被徹底繞暈了,他懵懵懂懂地點點頭,反正不能朝外說便是了。
“哎,真可惜,其實他跟師姑看着還真挺般配。”菘藍感嘆到,繼續低頭撿蛇。蘇玉言搖搖頭,啧啧有聲:“你不懂,般不般配不重要,那都是外人看來的。兩個人在一起,觀念合才最重要。”菘藍直起身,滿眼佩服地望着她:“言姐姐,你說得好有道理的樣子。”“那是。”她得意地昂頭。
菘藍哪裏知道,她這是在拾人牙慧呢,其實這個中道理,她尚沒有真正明白。
*
沈烨走回廟裏,一身的低氣壓,想了想,還是準備去沈老太君房裏看看,綠萼正巧從屋裏頭出來。“綠萼姐姐。”“老太君睡了,公子放心吧。”“那就好。”兩個人回身,一起往院子裏走。
“奶奶在國公府近來可好?”“挺好的,老太君正是享齊人之福的時候,又有公子這般孝順争氣,有什麽不好的。”綠萼低着頭,努力掩飾着語氣。沈烨見她言語間似有踟蹰,知情況并不簡單。“綠萼姐姐,有什麽話不妨直言。”
綠萼輕嘆一口氣,終于忍不住開口:“前些日子,三公子差點被要債的打上門來。他跑到老太君跟前兒哭,老太君手頭也不寬裕啊,哪裏拿的出這麽些錢。就自己當了點兒細軟,給他填上這個窟窿。”
沈烨腳下一頓,臉色陰沉:“奶奶的東西都當到哪兒了?”“玖號當鋪。”沈烨點點頭,綠萼臉色頗感為難:“就這事兒,老太君千叮咛萬囑咐,讓我別告訴你呢。”沈烨朝她拱一拱手:“我知道了,多謝綠萼姐姐挂心。”
綠萼回一個萬福,心裏默默嘆口氣。
沈府這哥兒幾個,都成不了什麽事,那沈老爺也是個沒出息的。想當年,沈家祖先沈輔跟着太祖皇帝征戰沙場,戎馬半生,立下赫赫戰功,以開國功勳獲封燕國公,爵位世代因襲,子弟一生榮祿。燕國公之位一直傳了四代,卻是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沈航之這裏,更是只剩下個空架子。如今的燕國公府早已是強弩之末,若不是沈烨的周濟支持,怕是連表面的風光都難以為繼了。
她看了眼沈烨,這裏總算還有個争氣的,老太君也能安點心。
蘇芷夜裏回到藥廬,還沒進門就感覺到不對勁。引蛇陣剛剛發動了,只有一種可能。
她慌忙進來屋,敲開蘇玉言的房門。
“姑姑,你回來啦?”蘇芷打量着她,開口道:“藥廬今日可是來過訪客?”她瞪大眼,故作訝異:“沒有啊,怎麽了麽?”“真沒有?”她厲聲質問,蘇玉言情知瞞不過,只好支支吾吾交待出來。
蘇芷看着她的眼神越發冷了下去。蘇玉言心慌地小聲辯駁:“但是姑姑,實在是人命關天,以後我絕對不會和他再有什麽牽連。他惹得姑姑這麽傷心,我跟他不共戴天!”說着竟還真将個小手舉起來賭誓。蘇芷嘆口氣:“你做得對,人命比什麽都重要,姑姑沒有怪你的意思。快早點睡吧。”
蘇玉言松了口氣,笑着同姑姑道個晚安,寬衣擁着被子,又去夢裏愉快地會周公了。
蘇芷回房點上燈,燭火搖曳中,床帏的影子飄來蕩去,在床上打下層層波浪,回憶再次湧上心頭。
那日沈烨傷得重,胸口處一片青紫,她褪下他的上衣,替他上藥。将藥油在掌心搓熱,手貼上他的胸膛,用力推開。少年的胸膛精壯有力,肌膚如瓷釉光潔,噴張的血管在她手心跳動,砰!砰!一下一下,推得她眼眶氤氲,胸腔發熱。呼吸開始亂了。
“好了。”她慌忙結束,收拾東西轉過身去。
正要走,手腕卻被拉住,她驚訝地回過頭,他正直勾勾望着自己,清亮的眸中燃着星火,連眼底的欲望都是那麽清澈,望她到眼裏,望她到心裏。
沈烨順着她的手腕,一路摸到小臂:“阿芷……”他聲音暗啞,蘇芷驚得一個戰栗,幾乎快要站不住腳。她別過頭不去看他,深吸一口氣,克制着道:“你這傷勢不輕,好好靜養吧。”說完将手抽出,頭也不回地推門而去。
燈火還在忽閃忽閃地跳,她嘆一口氣,再也無心入睡。終究還是沒有同他走到那一步,早知會有今天,她是該後悔還是該慶幸呢?罷了罷了,過去的事早已一刀兩斷,想它做什麽?
她吹滅燈,思緒紛亂地入睡。
*
蘇玉言昨夜睡得格外香,今日難得地起個大早,在空地上打拳,說是要學習姑姑的駐顏養生大法。
她正斂氣凝神,行到一招“海底撈月”,小淨方興沖沖跑進藥廬來:“言姐姐!言姐姐!”“小淨方。你怎麽來了?”蘇玉言看着是他,高興得迎上去,将他牽進院子裏,忙不疊給他上果子吃。淨方坐上石凳,晃蕩着兩條小肉腿,糕點把小臉塞得鼓囊囊,煞是可愛。
“小淨方,這麽早過來找姐姐什麽事?”他一邊往嘴裏塞着果子,一邊從懷裏掏出一張楓葉,遞過去:“喏,這是沈公子讓我給你的。”
蘇玉言奇怪地接過,楓葉翠綠,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小楷端方秀麗,筆力遒勁:
蘇玉言姑娘親啓:昨日承蒙姑娘妙手相救,方得以保全此殘燭之身。姑娘情真義堅,老身感懷于心。今特備下薄酒小菜,以謝姑娘恩情。望能不吝移步,于今日午時,前往普華寺一聚。賀金雲書。
什麽?!居然要和沈烨同桌吃飯?這樣下去不知又要和他攀扯到什麽時候,自己可不能再惹姑姑傷心了。
“小淨方,你把這個楓葉收回去,就說心意我領了,報恩什麽的就不必了,我這救人一命本也是菩薩跟前行善事,就當給自己積德呢。”“啊……?”小淨方停住了嘴,皺眉道:“可是老太君菜都已經備好了,今兒一大早就開始忙活呢,言姐姐你真不去?”蘇玉言一聽,心裏直嘆氣。這沈老太君也真是客氣,想起那個面善的老太太,自己又怎麽忍心拂了她的好心?可是姑姑……
“算了,我還是……”
“玉言,你去吧。”蘇芷抱着堆草藥,從後院走出來。蘇玉言看着姑姑,張着嘴不知作何言語。蘇芷走到她面前,溫柔一笑:“既是沈老太君的好意,你便去吧。一頓飯而已,不妨事的。吃完飯就趕緊回來,啊。”
蘇玉言失落地點點頭:“姑姑,我聽你的。”蘇芷又朝小淨方招呼了幾句,轉身抱着草藥回了後院。
看着姑姑落寞的背影,蘇玉言心中一陣難受。姑姑說是曾經愛過,可若一點不惦念,又怎會不時暗自失神?
砰!她重重一拍石桌,高聲道:“淨方,我們走!”
到了寺裏,淨遠趕緊來迎接:“來就來還帶什麽東西。”說着就要來接她手上的藥串,蘇玉言一掌拍開:“邊兒去!又不是給你的。”她走進後院大堂,綠萼攙着沈老太太迎出來。
“老太君,您今兒瞧着精神多了。”蘇玉言上前一個萬福,沈老太太看着她,頭上用穗子纏起兩對小髻,上身一件水綠斜襟盤扣短衫,下着一條牙白綢緞鳳尾裙,走起路來帶得裙裾搖擺,如波撼月光。
她就像那夏日裏的一絲綠茵,青春明麗的氣息撲面而來。
老太太笑着牽起她的手,帶到自己跟前兒:“托姑娘的福,睡了一夜安穩覺。”“那就好。”她甜甜道,遞出手上藥:“這個是我自己配的藥,清肺潤喉,祛火降燥。您先喝上四五天,保管嗓子順,身體都能松快不少。要是喝了覺得好,我再給您送。”“好姑娘,真是有心了。”
沈老太太被逗得笑眯了眼兒,綠萼接過那提藥,她看老太太好久都沒這麽開心過了,也不由得心情大好。
蘇玉言由淨遠淨海陪着看座。為了顯示誠意,久不下庖廚的沈老太君竟決定親自做飯。蘇玉言看着沈老太太的背影,又想起那張漂亮的楓葉請柬,只覺得十分窩心。
真是個人好心善的老太太,怎麽生了個孫子,跟她性情完全南轅北轍呢?
“沈烨呢?怎麽沒見他?”蘇玉言咬牙切齒地詢問。
“老太君一早就把他趕去廚房打下手了。”“你說什麽?沈烨?廚房?打下手?”“怎麽了,這三個詞你是有哪個沒聽懂?”淨遠嫌棄地看着她,蘇玉言也顧不上跟他計較,一顆使壞的心蠢蠢欲動,立刻起身去廚房看熱鬧。
她貓着腰,扒住廚房的門框往裏探。
沈烨正環在老太君身後,給她系圍裙。為行事方便,他脫去了披風,只着一件天青色單衣,盼帶束起廣袖,玉冠绾起長發。沈老太君一個指令,他便迅速反應,指哪兒打哪兒。
“幫我剝幾瓣蒜……遞兩個盤子過來……這個菜不是這麽洗的……”蘇玉言咬着嘴偷笑,難得見到沈烨這麽任人指使的樣子。
沈老太君認真腌着盆裏的肉,頭一低,一縷發絲飄落。“烨兒。”她喚了聲,沈烨看了看她,什麽也沒問,拔下老太太的發簪,輕攏發絲,替她将頭發重新盤起。蘇玉言驀地看呆了。
沈烨替奶奶将發绾好,頭一偏,餘光瞥到了門口一顆探出的小腦袋。他回頭看她一眼,目光警示。蘇玉言卻不憷他,回瞪過去,手指了指他,惡狠狠做個抹脖子的動作。
小朋友。沈烨又被氣笑了,兩指一撮,剝開一個蒜瓣來,朝她腦門上彈去。“哎呦!”蘇玉言捂着腦門縮回頭,氣呼呼無處申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