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再續前緣
再續前緣
船越開越遠,渡口逐漸消失在視野裏。遠處,夕陽如一顆火球沉沉入水,将天空漫成琥珀色。光和熱盡數褪去,水上泛起絲絲涼氣。山脈的輪廓逐漸模糊,熱鬧都被掩在了一片青黑之中,偶有飛鳥尖嘯而過,劃破初現的寧靜。
蘇玉言:“師傅,為什麽這個渡口叫鳳止津?”
船夫:“其實最早以前,在河上走船的人都管它叫風止津,因為在外行船最怕的就是大風大浪,所以希望風刮到這個渡口都能止住。後來也不知是誰,覺得這個名字太俗白,就改作鳳止,以後也就鳳止鳳止的叫開了。”
蘇玉言“叫鳳止好啊,連鳳凰都願駐足停留,還不是個好地方嘛。怪不得渡口邊種了那麽一排梧桐樹呢。”
船夫:“姑娘,跟那梧桐樹又有什麽關系。”
蘇玉言:“您沒聽那神話故事裏說嘛,鳳栖梧桐而止。鳳凰就愛停在那梧桐樹上。”
船夫:“哈哈哈,我還不知道有這麽些個講究呢。姑娘你坐穩了,前頭要過個急灘啦!”船夫叉開腿蹲下身,篙子一撐,穩穩越過一個浪頭,将濺起的湍流遠遠甩在身後。
一船人被個急浪打得直搖晃,坐穩了,方才又覺出趣味來。菘藍驚呼着,興奮得不得了。
蘇玉言坐在船艙裏啃着她的小魚幹,嚼得有滋有味。忽而她看到趴在窗檻上的蘇芷,艙外倒退的青山在她眼前一行行駛過,她就像歷經了這千帆般,眼神裏有種沉靜而宏大的美,讓人想匍匐在她腳邊,想接受她的甘霖雨露。
蘇玉言看得呆了,她很想問,她怎麽就和沈烨分開了呢?可轉念一想,又怕觸及她的傷心事,還是硬生生把這個好奇咽了下去。
她的姑姑,這麽好的姑姑,永遠敢愛敢恨。當初同蕭致遠喜結連理後,也是她主動提的和離,理由竟然是二人行醫理念差異太大。行醫理念不同,這算是什麽理由?難道因為這個日子還就過不下去了?可她還是這麽做了,冒着被人戳脊梁骨議論的風險,她也還是做了。爹爹說她我行我素,真是一點沒說錯。
就像現在,自己依舊不明白,為何姑姑心中明明還有沈烨,而沈烨……心中應當也是還有姑姑的,可她偏是堅決地分手,絕不回頭。
“姑姑……”蘇玉言不由自主地喚了聲。
“嗯?”她從窗邊回過頭,笑容明亮,河風帶起了她的一縷發絲,像是下一秒便要乘風而飛。
“怎麽了?”她笑着問。
蘇玉言爬過去,歪在她腳邊,眨巴着眼睛望着她:“姑姑,你說……蕭致遠和沈烨……你究竟心悅哪一個?”
蘇芷愣住了,連菘藍聽着這個問話,也看過來,豎起他八卦的小耳朵。
“臭丫頭!天天就知道編排你姑姑那點子事兒。”蘇芷往她頭上一拍。
“我可沒有編排你什麽!就是……就是好奇嘛。”她瞄一眼蘇芷的神色,推着她的膝蓋開始撒嬌:“姑姑……我的好姑姑……”
“行了行了。”蘇芷氣極反笑:“這種東西如何能比較得了?”
“怎麽就不能比較了呢?”
“那我問你,你是愛阿爹還是愛阿娘?”
蘇玉言不假思索道:“都愛!不一樣的愛。”
蘇芷溫柔一笑,摸着她的頭:“那不就得了。我也是,都心悅,只是對他們是不一樣的心悅之情。”
“可是……”她還是不明白,皺着眉頭:“可是情人和親人是不一樣的。我們這一輩子可以愛很多個親人,可人這一生,心上人不是只會有一個嗎?”
蘇芷望着她疑惑不解的眼睛,那麽誠摯又那可清澈。
她彎唇一笑:“誰說的?傻孩子,我們這一生當然有可能會喜歡上不止一個人。”
“哦。”她低下頭,也就是說,沈烨除了姑姑也還是有可能會喜歡上其他人的。
被自己下意識的想法一驚,她猛然擡頭,看着姑姑怔愣出神。蘇芷只當她被繞暈了,笑着道:“我是說,我們可能會對很多人動心,但是這輩子最愛的,只能有一個,那他/她就是唯一的那一個,獨一無二的。”
蘇玉言點點頭,趴在蘇芷的腿上,嘟囔道:“那所以姑姑……蕭致遠和沈烨誰才是你的獨一無二?”
嘿,白話了半天,這問題怎麽又繞回去了?蘇芷笑容無奈,摸着她的臉,望向窗外:“都不是,若是的話,又怎會不得厮守?”
“嗯。”她點點頭:“我知道了,姑姑的那個獨一無二還在來的路上呢。”
蘇芷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蘇玉言也樂了,她倏地擡起頭,拔高聲音道:“那個笨蛋!我要叫他再走快點!”
“什麽?!”船夫忽然掀開簾子,探進半個身來:“姑娘,實在快不了了,您放心,保準您要去的地方按時到,不耽誤你們事兒。”
船內的三個人相視一笑,樂作一團,船夫猶自摸不着頭腦。
*
經歷了三天兩夜的航行,三人終于抵達包茅山。
菘藍和蘇玉言扛着行囊,哼哧哼哧跟在蘇芷身後,不多久就被甩出去了老遠。
“師姑為什麽非要把藥廬建得這麽高。”菘藍在後面小聲嘀咕,蘇玉言停下,倒了口氣道:“姑姑就是來尋清淨的,怎麽能住山腳下。別廢話了,還是省點力氣爬山吧。”
兩個人住進了藥廬,開始幫蘇芷打點事務,每天進山采采藥草,回來曬制配藥,空出的時間就研讀醫書。晚上,蘇芷還會考考他們白天所學。
才來沒兩天,蘇玉言又待不住,琢磨着想要往山上寺裏跑。
“姑姑,我要去寺裏替哥哥還願,娘出門前一直囑咐我來着呢。”蘇芷斜睨着她,也不答話。她讪讪地笑了笑:“順便我還去看看淨遠、淨方他們。”
這丫頭,又想去找那群和尚玩兒了。
三年前蘇玉言來過一次藥廬,同普華寺裏那群懶備和尚竟是臭味相投,一下子就交上了朋友。蘇芷想想,她來這幾天表現尚可,也是時候讓她出去放放風。
“去吧,你和菘藍的确該去拜訪拜訪了。”“謝謝姑姑,姑姑最好了!”蘇玉言沖進屋,拉起菘藍就往外頭跑:“我們今天晚上不回來吃飯了!”蘇芷無奈地笑笑:“別弄太晚,天黑前必須回來。”
聲音散在風裏,也不知追上了他倆沒有。
炎炎赤日,驅散了晨間的霧,群鳥自林間拍翅而飛,在空中俯瞰着整座山峰。青松翠竹間,隐着一座寺廟,歷經百餘年的風雨洗禮,早已斑駁古舊,牆皮隳壞。它就這麽靜靜地立在那兒,不言也不語,默默見證着多少紅塵輪回。
寺廟的前院,一個年輕的和尚正執着笤帚,有一搭沒一搭掃着地上的落葉。
“淨遠!”菘藍開口招呼他。那和尚看到他們,先是一愣,高興地丢掉手裏的笤帚:“玉言!菘藍!你們什麽時候來的?”
蘇玉言:“才來沒幾天,這不馬上就想着來看你們,夠意思吧。”她一拳捶在他肩上。淨遠嘿嘿傻樂着,趕忙将他們倆請進屋,高聲朝院裏喊着:“淨方!大師兄!快看看誰來了?”
一個小和尚揉着睡眼從屋子裏面踱出來,不過七八歲的年紀,個頭兒還高不過一張八仙桌,只知道悶頭往前走,也不說話。
“小淨方,你都長這麽大了?”蘇玉言沖上前,揪住他兩瓣臉頰,那小和尚吓得瞪大眼睛看着她。“還認識我嘛?”“……言姐姐?”蘇玉言很滿意他的回答,站起來側過身:“那他呢?還記得嘛?”“菘藍哥哥!”菘藍笑笑,走過去一把抱起他:“我看看,是不是重得哥哥都抱不動了。”
四個人站在院子裏說了會兒話,大師兄淨海聽着聲響出來,将他們迎進去。
經年未見,幾個人圍着桌子煞是熱鬧。喝過兩壺茶,蘇玉言也有點兒乏了,搬了個竹床,在後院的大槐樹下午睡。
正殿裏飄來悠悠的檀香,槐樹落下一大片綠蔭,過濾掉正午毒辣的日頭。菘藍坐在竹床邊,恹恹地揮着扇子,蘇玉言睡在樹蔭深處,迷迷瞪瞪拍掉耳邊的蚊子,嘟囔着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
俄而,天邊飄來一大片雲,遮住了日光,整個院子頓時陷入昏暗。
“嗚嗚嗚……嗚嗚嗚……”“誰?!”又是這個熟悉的哭聲!前方槐樹下有個小男孩蜷縮着,他是這樣的瘦弱,仿佛一碰就折。她猶疑地邁開步子,這一次居然摸到了他的肩頭。小男孩止住了哭,她張了張嘴正欲開口,忽然掀起一陣狂風,将大雲吹走,院子裏立刻刺眼明亮。
“言姐姐,言姐姐!”
她倏地睜開眼,心裏一片迷蒙。
“言姐姐,你被魇住了。”菘藍關切地看着她,蘇玉言這才轉醒,撐着從床上坐起,雙眼放空。
這麽多年了,自從收留菘藍來蘇家,她再沒有做過這個夢,可回了熹州以後,這個夢竟又卷土重來。
“菘藍,你沒事吧?”蘇玉言一臉關切地問。
菘藍一臉莫名其妙:“我……我沒事兒啊,言姐姐,你怎麽了?”“沒什麽,沒什麽。”她晃晃頭,試圖讓腦子清醒過來,可心裏頭總是感覺空洞洞的,心情莫名地下墜,像是怎麽也抓不住。
“沈老太君,沈公子,舟車勞頓,一路辛苦。”大殿外,隐隐約約傳來淨海的招呼聲。
有人來了?蘇玉言趕緊翻身下床,同菘藍扒在大殿門口,朝院子裏張望。
“言姐姐,那個哥哥長得真好看。”菘藍驚異地感嘆道。
只見院子裏立着一個少年郎,一身月白長衣,豐神俊逸,器宇軒昂。身旁攙着一位老太太,滿頭銀發,衣着素淨,面容端詳,步伐穩健,一言一行皆是渾然天成的雍容。
蘇玉言瞬間心髒驟停,怎麽會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