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籌錢 (四)
第72章 籌錢 (四)
慶王一行離開不久後, 岑雪也與岑元柏一起登上了回城的馬車,不同于那一邊的雞同鴨講,今晚的岑氏父女氣氛格外和諧。
岑雪看完手裏的地契, 難壓內心的慶幸與崇拜, 知道今夜若不是岑元柏及時趕來, 并備上地契, 她與王懋的紛争必然要以失敗告終。
念及此, 岑雪不由偷觑岑元柏一眼, 小聲道:“爹爹早就知道我在這裏做什麽了?”
“你以為你能瞞住?”岑元柏坐于上位, 眼皮微垂,看着略有憊色,但語氣裏并無不耐嚴厲,反而多了兩分調侃。
“沒有刻意要瞞, 只是沒想到爹爹事先連地契都準備好了。”岑雪把那一張貨真價實的地契收起來,交回給岑元柏,笑着恭維, “果然,姜還是老的辣。”
“少來拍馬屁。”岑元柏不接,示意她自己收下地契, 這是暗示墓葬的後續事務皆可由她代替岑家出面的意思。
岑雪自然動容,收下地契後, 想起先前發生在蒼鹿山裏的事,詢問道:“爹爹,剛才坐在車裏的那一位貴人,是王爺吧?”
“嗯。”岑元柏并不否認。
岑雪振奮:“王爺已經知道我在這裏開鑿墓葬的事了?他同意嗎?”
岑元柏既然都跟着慶王往蒼鹿山裏來了, 自然就是已說服他同意岑雪盜墓籌錢的意思,也等同于要來與岑雪兌換賭約。岑元柏坦然道:“你贏了。”
岑雪大喜, 不及歡呼,岑元柏話鋒一轉:“往後,你不再是王爺的準兒媳,而是他的義女。”
“義女?”岑雪變色,“王爺要認我做義女?!”
“對。”
“可是……”
岑雪意欲争辯,在對上岑元柏銳利的眼神時,滿腹疑窦一下解開。岑家注定是要與慶王府綁在一塊的,這是關系着家族興亡的大事,岑元柏的讓步已止于認親這一步,不可能再給岑雪抗争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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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雪咬住嘴唇,自知不該再多言,否則便是太不識擡舉,可是某個聲音依舊掙紮在胸腔裏,像一根碾不斷的藤草。
“我知道了,”岑雪眉梢的笑意消融,鼓起勇氣道,“可是我還是有一個問題,想請爹爹給我一個明确的答案。”
“什麽問題?”
“西羌一役,王爺是贏的那一方,對嗎?”
岑雪問完,岑元柏一下就明白她藏在這問題背後的私心了。上次在廳堂裏,他以“沒有對錯,只有輸贏”來搪塞她的質問,她知曉他不願公開慶王在那件事裏的立場,所以現在改用“輸贏”來判斷“對錯”。
對即是輸。
贏則是錯。
“對如何,不對又如何?難道你以為你還有選擇的餘地?”與上次一樣,岑元柏仍然沒有輕易說出答案。
岑雪道:“我沒有選擇的餘地。但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王爺與爹爹既然要用我,便不該對我生疑,也不該讓我生疑。”
岑元柏沉默。岑雪問那一戰的因由,應是與危家相關,她要答複,是因為她要在內心徹底界定她與危家那人的關系。這個關系決定着後面許多事情的走向與發展,不能模糊,不能反複。
良久後,岑元柏回答道:“對。”
盡管是早便設想過的答案,可是當親耳聽見時,岑雪的心還是像被狠狠攫了一把,半晌難以呼吸。她腦海裏極快地閃開一些聲音——慶王是西羌一役的幕後兇手;危廷與襄王的死與慶王相關;危懷風不肯效忠慶王,是因為慶王是他的殺父仇人;而她,就要做他殺父仇人的義女了……
“那您呢?岑家呢?”岑雪沒有發覺,她的聲音已開始抖了。
“岑家不在那一戰裏。”
岑雪百感交集,低頭坐在車廂裏,鋪着昏黃燈影的臉龐靜默而蒼白。誠如師兄所說,岑家與西羌一役無關,可是岑家已是那一慘案裏的幕後元兇的爪牙。
以後,她也要成為這樣的爪牙。
不介意嗎?
不痛苦嗎?
不會心虛而不安,愧于良心與信仰嗎?
岑雪很想這樣問父親,可是在開口的那一刻,所有的質疑與茫然全像被抽走的氣息,變成了空茫無依的存在——岑元柏的世界裏,沒有對錯,只有輸贏。
“怎麽不說話了?”岑元柏凝視岑雪許久,開口道。
岑雪斂神,稍微整理後,正色道:“這些天在山裏忙的那些難民,都是原本打算進城裏應征入伍的衢州人,待財物開挖出來,王爺重新招兵以後,爹爹可否讓那些人進入軍營?”
“你想在軍中培植親信?”岑元柏一語道破她的心機。
岑雪微微一怔,想不到父親的眼力這樣敏銳,她想要憑借自身實力在這個地方站穩腳跟,不能僅僅依靠岑家,也要有屬于自己的勢力,把那些人安插進軍營裏,是她生根發芽的第一步。
“那一批難民的頭領名叫淩遠,剛才世子命人扣押我時,他救了我,為我出了頭。此人有膽量,也有情義,若是入伍,來日想必能有作為。這于岑家來說,不失為一件好事。”
岑雪沒有承認是為自己鋪路,仍是借着整個岑家的名義來說。岑元柏應該是能看出來的,可是這次他沒有再拆穿,答應道:“可以。”
※
這天回府以後,岑雪很快收到官府派人接管蒼鹿山墓葬的消息,拿着地契與相關官員對接以後,定山侯墓葬正式轉交官府負責。
一個月後,墓葬裏的財物逐一被挖掘,府庫充盈,官府重新對外公布征兵公告,淩遠一行人順利入伍。
再後來,王府那邊選了一個吉日,派人來接岑雪過去,以認義女的名義,舉辦了一場相當隆重的筵席。那天王懋也在,入席時,被慶王按頭喊了一聲“妹妹”,岑雪擡眼看時,差點被他滿懷恨意的目光射成篩子。
散席以後,天色已黑,走廊外側的屋檐底下挑着一整排嶄新的燈籠。岑雪走至拐角處,廊柱後閃過一個人影,“噗通”一聲跪在她跟前,喊道:“姑娘,求求你救我!你嫁給世子吧,不要做王爺的義女,還跟原來一樣嫁給世子吧!我……”
岑雪大驚,不及反應,一群丫鬟從暗處擁來,拽着那半哭半鬧的婦人離開。月色昏黃,婦人的哭喊聲被捂進黑暗裏,岑雪最後看見的是她用手按壓着微隆腹部的輪廓,看那身形儀态,應是個孕婦。
“那是誰?”岑雪詢問。
領路的嬷嬷賠着笑臉:“回女郎,就是府裏的侍女,不是什麽打緊的人。前兩日受了驚吓,見人便嚷嚷着要救她,想是犯了失心瘋……今日沖撞女郎了,女郎莫怪。”
岑雪一聽便知道是撒謊,猜出那人的身份,如鲠在喉。
數日後,岑茵前來屋裏做客,說起王府內宅裏發生的事情,唏噓感慨:“那個懷孕的侍女叫吟香,本來都被破格擡成妾室了,可是後來王府要重新給世子議婚,王爺為周全起見,就讓王妃整頓一下世子的後院,說是成婚以前,要世子把心思都放在政務上,不可再與旁的女人勾三搭四,逾規越矩。王妃知道說的是吟香,沒辦法,就狠心叫人堕了她腹裏的骨肉,把人發賣了。”
岑雪想起那天夜晚在走廊裏看見的那一抹人影,接着,眼前又浮現出王懋那一雙充滿怨恨的眼睛,背脊微悚:“世子沒有攔嗎?”
“攔了,聽說在王妃屋裏哭了一上午呢,可是攔不住,那畢竟是王爺的旨意。”岑茵努嘴。
岑雪了然,想起王懋,心裏無限悲哀。那人原本便記恨着她,從此以後,想必會把失去吟香母子的一切悲痛都歸咎于她,更憎惡她了。
“阿姐,”岑茵暫無這樣的憂慮,看着岑雪因走神而更顯空靈的眼睛,好奇道,“聽說認親那天,王爺當衆賜了一把匕首給你,王府裏的寶物有那麽多,他為什麽要送你一把刀呀?”
那天在筵席上,慶王的确是送了岑雪一把匕首,而且那匕首的來歷還不凡,乃是從定山侯墓葬主棺裏開掘出來的,屬于整個墓葬裏價值不菲的一樣古物。當時就有很多人表示不解,笑着打趣慶王不會送禮,說哪有人在認義女的時候拿匕首當禮物,何況那玩意兒還是個冥器。慶王也笑,笑着說衆人不懂,說完問岑雪可懂。岑雪握着那一把冰冷鋒利的匕首,怎會不懂,慶王這是要她像父親岑元柏一樣,做他的一把刀。
這是推脫婚禮,成為義女的代價;也是擺脫後宅,走向更廣闊天地的籌碼。
“因為他想要我做一把刀。”岑雪并不隐瞞。岑茵聽完果然一震,滿臉不可思議:“什麽意思呀?”
岑雪想了想,道:“我先前不是說,女郎也一樣可以征戰疆場,可以行醫經商,可以在世上有一番作為嗎?這次發現定山侯墓葬,為王爺解決了軍庫虧空的大患,他賞識我,有意讓我與師兄和父親一起為他做事。”
岑茵震動,眼神裏溢滿崇拜:“阿姐,你好厲害啊!”
岑雪笑而不語,內心并不暢快。做慶王的刀,原本是她努力的方向,為此,她不惜千裏迢迢奔往危家寨,不惜翻山越嶺前往夜郎國。可是,當這一天真的來臨的時候,她竟然有一種這并不是自己初衷的錯覺。
岑茵托腮,認真道:“難怪阿姐這次回來,很多地方都和以往不一樣了,原來是偷偷變成了這樣厲害的人。我記得上次與阿姐在花園裏看月亮,回屋的時候,阿姐還嚷着怕鬼呢!”
岑雪聽她提起盛京城裏的往事,心神恍然,分明一年不到,現在想起來,竟像是隔世了。岑雪說道:“人總是要長大的,這一年來,家裏家外都發生了那麽多的事,我要是再像以前那樣膽小,恐怕都沒機會活着回來見你了。”
岑茵一聽,受驚不小:“外面的世界有那麽可怕?”
岑雪點頭,想起裴大磊,想起何建,想起那些陰險的算計與紛亂的烽火,想起異國的瘴林與危機四伏的禁地……最後發現,紮根在腦海深處的并不是那些醜惡與兇險,而是一個英俊的輪廓,一個溫暖的懷抱,一個明亮的笑容。
“既然外面的世界那麽可怕,阿姐又為何還要往外闖?”走神時,岑茵的聲音再次撞入耳裏。
“因為,也不只是可怕。”岑雪思緒渺遠,反應過來時,話已說出口,“也有很多美好的風景,有值得去遇見的人。”
比如,漫天晚霞下的危家寨;比如,瘴林之巅的一次日出;比如,銀佩叮當的異族盛會;比如,月亮山裏那一輪浩渺而浪漫的明月……
比如……危懷風。
“是嗎?”岑茵半信半疑,懵懂發問。
岑雪沒有再回答,她突然發現,她開始抑制不住地想念起那個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