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籌錢 (二)
第70章 籌錢 (二)
“岑氏, 你什麽時候成岑家的家主了?”
岑雪一轉身,便看見王懋坐在馬背上,一雙上挑的長眼裏滿是不屑與譏諷。身後衆人見這架勢, 皆是大吃一驚, 以為是觸犯了什麽禁律, 滿臉惶恐。
岑雪暗惱出門沒翻黃歷, 竟會在這裏撞見王懋, 想起上次甩他臉子的事, 心知今日這一關不好糊弄, 欠身行禮後,和顏悅色道:“世子說笑了,我奉父親之命,前來處理一些家事, 時間緊迫,不容耽擱,還請世子高擡貴手, 叫他們放行。”
王懋不為所動,反而越發難纏:“你們岑家的男人是死光了嗎?處理家事,要你來一個女人來出頭?”
岑雪驟然變色, 絹紗裏的臉繃着,忍耐道:“我們岑家沒有規定什麽事情只由男人做, 什麽事情只由女人做,父親信任我,故而把事委托給我,如此而已。”
“男主外, 女主內,此乃亘古不變、天經地義的規矩, 便是皇家也要恪守不逾。原來你們岑家的威風是這樣的大,都敢淩越于世俗倫常、皇家禮法之上了?”
這一頂帽子扣下來,真乃殺人誅心,春草、夏花等人皆是大震,便要替岑雪辯護,王懋頭顱一昂,接着訓斥:“岑氏,我知道你心野,一會兒是千裏迢迢自奔為眷,幫人家造反奪城;一會兒是與男人同宿同行,南下尋寶;現在就更可笑,與一幫粗鄙莽夫混在這裏高談闊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我不知道你們岑家是怎樣教養女郎的,但請你記得,要想入我慶王府,必須謹守婦德,像你這一副不知自尊自重為何物的模樣,不配做我王懋之妻!”
岑雪胸脯起伏,竭力忍着,冷然一笑:“難為世子規訓,可惜小女并不想入您府邸,做您發妻。既然您也對這一門婚事不滿,那便請回去禀明高堂,另覓良人吧。”
王懋神色一震,突然想起這兩日聽見的那一些閑言碎語,額頭爆出青筋:“你!”
春草、夏花二人心知時候已至,齊刷刷行禮:“懇請世子禀明王爺,另覓良人。恭祝世子與未來夫人珠聯璧合,比翼高飛!”
王懋臉色鐵青,拽緊缰繩坐在馬背上,霎時尴尬不已。今日一早,他便已從吟香那裏聽聞了一些關于岑雪與危懷風的最新傳聞,起初自然是不信的,否則便難以解釋岑家為何非要抓着聯姻不放,甚至換人都不肯。岑元柏那老東西最是護短,要不是岑雪一心要往他房裏湊,兩家婚事不會仍是這種局面。
可是眼下倒好,這女人竟然矢口否認想要嫁入王府的私心,慫恿他去找父王抗婚,怎麽,是上回被他放鴿子以後,知道得不到他的看重,便打算把他一扔,回頭去找危懷風麽?
念及此,王懋更加怒火攻心,從岑雪身上發覺出一種歹毒來,咬牙道:“岑氏,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耍什麽心機,你與那危懷風無媒茍合,藕斷絲連,想要逼我向父王抗婚,好成全你們這對狗男女!我告訴你,本世子偏不順你的意!你不想嫁入王府,本世子偏要與你如期完婚!何為三從四德,何為淑女風範,你們岑家不教,本世子親自來教導也無妨!”
話聲甫畢,王懋眼神一狠:“來人,先把這一群莽夫拿下!”
場面頓時大亂,岑雪上前一攔,厲喝:“這些人是我招募的工人,世子有什麽資格押走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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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來路不明的粗鄙莽夫,當街與我的未婚妻不清不楚,本世子如何管不得?”王懋一狠到底,“帶走!”
“來人!”岑雪也一聲喝令,原本便已蓄勢待發的岑家家丁應聲而動,拔刀護在岑雪身前。王懋眉毛揚起:“你敢與本世子作對?!”
“本朝律法,無故羁押平民者,杖三十。你縱然貴為世子,也無權對我身後這些人濫用私刑,更沒有資格對我的為人品行指手畫腳!你若再不住手,我必造訪王府,讓王爺來評理定奪!”
王懋倒抽一口冷氣,猛然發覺岑雪比他想象裏更要剛硬可憎。他喝令手下押人,自然不可能是真動私刑,而是借以威吓岑雪,殺一殺她的威風,誰知這女人非但半分不懼,反而嚣張至此!
“行,你給我等着!”王懋額頭青筋畢露,咬着牙扔完這一句後,忍氣離去。
王懋一行走後,氣氛劍拔弩張的巷口恢複平靜,衆人皆是松一口氣,岑家仆從號令身後的一群短工出發,一人突然鑽出來,嚅嗫道:“那……那個,我突然想起來家裏還有急事要辦,這次恐怕不能出工了,還望貴人莫怪……”
“我也是,我家媳婦眼看着就要生了,要是生産時見我不在,必然是要大發雷霆的,我也得先回家一趟。”
“我也是,我也是……”
“……”
一個接一個的人從人群裏鑽出來,用着各種借口請辭,春草、夏花一時慌了,後者急道:“工錢都談好了,怎麽能說走便走?”
可是這話根本壓不住那些人要走的情緒,反而讓那些人說得越大聲,岑雪心情沮喪,自知他們是受到王懋的影響,不敢再為她做事。畢竟一個是岑家女郎,一個是慶王世子,誰手裏真正握着權力,誰能開罪,誰不能開罪,長眼的人都分得清楚。
“先前欺瞞大家是我不對,這次修建別莊,用的是我的私房錢,因是想給家父一個驚喜,所以才對外保密。諸位家中若是确有要事,脫不開身,執意要辭工,小女不攔。但若是因顧忌慶王世子而離開,還請先給予小女一次信任,我今日既然能護大家周全,來日自然也可以!”
岑雪慷慨說完,原本亂七八糟的人群陡然安靜,衆人齊刷刷盯着眼前這頭戴帷帽的女郎,絹紗在秋風裏微微拂動,不知那裏面藏着的是怎樣一張面孔,可以說出這樣有底氣、有魄力的話。
衆人裏,有人為此動容,開始猶豫,但是更多卻是質疑,在人身安全與利益兩者間略一權衡後,果斷選擇前者,表示仍然要辭工。
岑雪眼裏的光芒一點點黯下來。夏花看着不斷從人群裏走出來的人,蹙眉道:“姑娘,這……”
“放行吧。”岑雪不再多言。
很快,原本擠擠攘攘的人群變得松散寥落,三十多人的隊伍像被狂風卷過的樹枝,枯葉寥寥,變成了一支八九人的小分隊。
蒼鹿山下的那一處工程浩大,僅靠八九個人,最快也要幹一個月,根本不可能在剩餘的十天裏完成籌款任務。何況剩下的這幾個人衣衫破舊,體格瘦削,竟是所有人裏窮苦相最重,換而言之,即是整日忍饑受餓,體力最差,要靠着賣命來換飯吃的。
岑雪越看越灰心,開始後悔剛才與王懋對峙,可惜事已至此,悔也無濟于事,只能先硬着頭皮往下走。
“多謝諸位信任,事成以後,必會給大家重賞。”
岑雪說完,掉頭要上馬車,再耽擱下去,情勢只會更糟糕,當務之急,是盡快趕往蒼鹿山腳下,以及再派春草另外招募一批能幹的短工。
這時一人走出人群,說道:“貴人可還需要招人?”
岑雪回頭,看見一名身材瘦高、臉孔黧黑的男人,他是這一群人裏最衣衫最破舊,卻也是身量最高、眼神最亮的一個,說話聲音來中氣十足,更有種穩重可靠的氣勢。
“你要引薦?”
“人在城外,可否?”
“什麽人,為何會在城外?”
“衢州難民。”
男人說完,衆人臉色皆是一變,岑雪了然,道:“是你的鄉人?”
男人點頭。
天下大亂以後,各地烽火不絕,衢州便是一處水深火熱的地方,據說地方軍與朝廷對抗以後,死了足有八萬人。大戰結束後則是瘟疫,病情一擴散,城裏更民不聊生,有力氣沒力氣的都再往外逃難。因為離淮南道近,不少難民都在往江州一帶湧,可惜從上個月起,江州因糧食儲備不足,不再對外接納難民,以至于大量無家可歸的人徘徊在城郊,俨然孤魂野鬼。
“那些人可都康健?”岑雪詢問,因這男人說話時的氣度不同于尋常人,眼神裏多了兩分打量。
“衢州瘟疫爆發乃是半年前的事,鄉人于三月出城,在各地輾轉流徙,于七月抵達江州,在城外滞留已有一月之久,若是染疾,早已喪命。奴願以性命為鄉人擔保。”
男人說話思路清晰,眼神堅定,大概是因要為鄉人争取謀生機會的緣故,本來冷淡的眼睛裏閃爍着炙熱的光。
岑雪莫名有些感動,轉念想想,與城裏的短工相比,雇傭難民倒是可以省去後續的許多麻煩,便點頭道:“行,先去看看吧。”
男人滿懷感激,拱手一揖:“多謝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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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黴運都用在了王懋身上,後面的事進展得倒是很順利,岑雪在城郊破廟見到了那一行衢州難民,從中挑選了三十人前往蒼鹿山,走前,又吩咐春草留了一些錢糧給那些人的家眷。
亂世裏最受難的還是平頭百姓,甭管誰成誰敗,在戰火裏掙紮的永遠是那些什麽都沒做,卻要為一切紛争承擔後果的人。岑雪懷着唏噓與一種道不明的慚愧,抵達蒼鹿山後,按照地圖上的标記點,指揮衆人開工。
蒼鹿山占地廣袤,是江州一帶最雄偉的山麓,此處位于西南角,離城門有三十裏遠,後背及左右三面環山,仿佛蒼山展臂相擁,從風水上來說,是個極佳的地段,但因古木葳蕤,鴉叫凄切,是以給人的感覺格外荒僻陰森。
坦白說,在這樣的一塊地皮上修建別莊,怎麽看都是有些瘆人的,萬幸招募來的這一批人沒有多問,特別是後來的那三十個衢州難民,以引薦他們的那男人為頭兒,男人說什麽,他們便幹什麽,半句怨言沒有,一句閑話不說。
岑雪後來才知道,那男人名叫淩遠,祖籍衢州,家裏務農,流亡以後,本是打算來江州城裏應征入伍的,可惜剛一混進城裏,慶王便因財政困難停止了招兵。他沒辦法,四處找些零散的苦力活做,又因為難民身份,屢遭排擠,所以才會餓成一副顴骨凹陷的窮苦模樣。
不過,他體力倒是不差,精神頭也很足,埋頭幹活時,專注而勤懇。大夥在他的帶領下,也一日比一日賣力,到第三日時,一人從一丈深的地基底下發出驚叫聲!
那時,岑雪待在馬車裏看圖紙,外面突然鬧哄哄的,傳來各種質疑聲、議論聲。一名督工的岑家侍從趕過來,彙報道:“姑娘,工地裏有情況,說是挖到古怪東西了!”
岑雪心頭一跳,知道是挖到了,收起圖紙、戴上帷帽下車。擠在地基前的一群人見她趕來,紛紛讓開,岑雪揭開絹紗往下一望,但見一丈深、半丈見方的地基裏,露出了一大片裹着泥土的木板,想是年代久遠,木頭顏色已發黑。
“打開。”岑雪難掩激動。
有人不敢:“貴人,這地方荒郊野嶺的,地底下藏着這樣一大塊木板,怕不是什麽吉利的東西,您看要不……”
“我既要在這裏修建別莊,總不能不管,要真有什麽不吉利的東西藏在底下,更要打開來看看才能安心。”
岑雪說完,衆人面面相觑,既不敢應聲,也不敢行動。那叫淩遠的男人突然往下一躍,在衆人的驚叫聲中跳進地基裏。
“淩哥!”
淩遠不應,用鋤頭在黑木板上敲了兩下後,仰頭道:“下來,幫忙。”
他聲音原本就渾厚有力,這會兒帶着發令的口吻,更有種斬截的氣勢。那一行衢州難民果然不敢違抗,接二連三往地基裏跳,分散站開,幫着淩遠打開木板。
其他人圍在地基上方觀看,但見泥土飛揚,那一層黑黢黢、沉甸甸的木板被撬開以後,底下又是一層層拼接在一起的厚重木板。
“接着開。”岑雪說道。
有了第一次的經驗,後續的工作進展得更快一些,待三層木板逐一被撬開以後,出現在衆人眼前的赫然是一座巨坑,躺在坑裏的,則是兩大輛上驷青銅馬車。
天子駕六,諸侯駕五,卿駕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所謂上驷,即為規格最高的四馬一車。換而言之,眼前這一座巨坑裏埋葬着的,乃是公卿大夫等級以上的陪葬品。
他們挖到了一座大型墓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