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認親 (二)
第42章 認親 (二)
雲天被晚霞染成深淺不一的金紅色, 暮光籠下來,裹住一支從城裏走出來的馬隊。打頭的是一位身着紅色騎裝,頭戴銀飾眉心墜的少女, 及至城樓大門底下, 守衛恭謹地行禮放行。
便在與進城的隊伍擦肩而過時, 那頭忽然傳來一個激動的聲音。
“我家少爺真的是國相的親外甥!”
少女側目, 看見一個精瘦的漢人在與進城的守衛交涉, 目光一移, 落在一抹熟悉的輪廓上。
那人騎着馬, 上身逆在暮光裏,馬尾及腰,眉骨深邃,棱角分明的側臉藏在陰影裏, 多了一種靜穆的英氣。
少女凝望着他,琢磨了會兒那漢人與守衛交涉的內容,笑起來。
竟然, 是國相的外甥啊。
少女收回目光,交代侍從:“放他們進城。”
“是。”侍從很快會意,走向入城的人群。
危懷風虛攏缰繩, 很有耐性地等角天與那守衛交涉,敏銳地發現有一道視線瞄在他身上, 側目尋時,看見的卻是不斷往城外走的人潮,那些陌生的面孔裏并沒有什麽異樣。
“對對對!就是說嘛,當差也要靈活一點呀, 哪有這樣死板的!都說了是國相大人的親外甥……”角天忽然躊躇滿志,危懷風看回來, 竟然是守衛放行了。
一個侍從模樣的人從守衛身旁離開,步伐矯健,危懷風眉頭微動,看過去,掉頭望向遠方。
“少爺,傻看什麽呢,走啦!”
※
日暮,國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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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中原的深宅大院,夜郎的貴族宅邸看起來并不奢靡豪華,乃是由一大群吊腳樓、鼓樓、走廊、小風雨橋等建築組成,因坡而建,高下錯落,古樸靈秀,相較豪宅,更像是一座小型的村寨。
雲桑的住處在府內東南角的一座吊腳樓裏,挨着山坡,草木葳蕤,青石板鋪成的小院裏還圍着一排雕花走廊,環境幽美。夕陽西下,院中一派柔和靜谧,雲桑蹲在樹蔭裏,揪着剛從籠子裏逮出來的小兔子玩,突然“嗷”一聲慘叫。
徐正則眼看雲桑要抽出腰間的軟鞭,喝止:“住手!”
“它咬我!”雲桑站起來,一臉不忿。
“你先拽了它的耳朵。”
“它要跑!”
“它本來就不屬于這兒,當然可以跑。”
雲桑發現自己根本說不過他,憤憤地瞪了徐正則一眼後,掉頭走進走廊裏坐下。徐正則眼裏的嚴厲神色淡了些許,跟着走進去。
外面是一群垂頭耷腦、屏氣噤聲的侍女。在這裏,沒有一個人敢讓雲桑奓毛,唯獨徐正則除外。
暮風拂動身上的銀飾,叮叮作響,身側有腳步聲跟來,雲桑擡頭,望着面前白衣勝雪、美似谪仙的郎君,默默想:我是不是幹脆殺掉他算了呢?
徐正則眸色柔和依舊,似初春時剛融化開來的溪水,他坐下以後,握起雲桑的手,看着那手指頭上的一點咬印,沒有破皮,他不說什麽,大拇指撫壓上去,緩緩揉起來。
雲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你是人,它是畜生,何必與它一般見識?”
徐正則耐心教導着,雲桑突然湊上來,馨香拱入他鼻端,柔軟芬芳的嘴唇覆在他臉頰上。
“啵——”
似什麽在心底綻開,有一剎那,徐正則的腦袋是空白的,裏面茫茫然一片,待反應過來時,身體已僵硬不已。
徐正則詫然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雲桑秀頰酡紅,狡黠一笑,歪着頭:“嗯,不要和畜生一般見識,然後呢?”
徐正則抿緊唇,很久以後,始終一句話都沒有說。
雲桑看見他滾動起來的喉結,伸手摸上去,被徐正則反手抓住,這一下來得有點猛,不像他平日裏的溫雅作風,聲音亦是含着克制的情緒:“你我還沒有成親,肌膚相親,不合禮數。”
“哦,”雲桑眨眼,早已忘記了先前要殺他的想法,“你們漢人怎麽那麽多禮數?”
徐正則不回答,松開雲桑的手。
雲桑捧起臉:“那我們再快一點成親好不好?”
徐正則垂落眉睫,眸底湧起變幻的光影,良久道:“成親前,我想先去月亮山一趟。”
“去月亮山做什麽?”
“久聞那是夜郎勝地,向往已久,想去游玩。”
“好呀。”雲桑眼睛裏是亮晶晶的笑意,“那我帶你去月亮山玩。”
徐正則看着少女天真的笑靥,別開眼,低低“嗯”了一聲。
走廊外人影游動,從暮色深處走來一個成熟穩重的侍女,行完禮後,她向雲桑說道:“啓禀小姐,府上有貴客,二少爺讓您與徐公子準備一下,稍後去宴廳一趟。”
“什麽貴客?”雲桑疑惑。
“大人的外甥從中原來了。”
侍女說完,雲桑微微挑眉,徐正則的瞳孔微不可察地震了一下,藏在袖裏的手緩慢收攏。
※
國相今日不在府裏,聽說是這兩天忙于政務,一直留在王宮當中,危懷風一行在國相府外等了一會兒後,是被府裏的二少爺天桑接入府裏的。
據說,國相膝下原本有三子一女,十年前,為幫助從雲诏逃回來的國主奪回王位,長子不幸犧牲,現如今,在家裏掌事的乃是二子天桑。
天桑年紀應比危懷風大個三五歲,外表則要比實際年紀更成熟一些,皮膚不白不黑,濃眉亮眼,頭包彩色布帕,身着一件白底鑲金邊的束腰長衫,不是很高大,然而眉目間自有一股雍容的氣度。
看見危懷風後,天桑顯然格外驚喜,上下把他打量半晌,才說道:“原來你都這麽大了!”
這一聲感慨有些荒唐,像是二人以前有過交集似的,危懷風唇角微動,保持着一抹禮貌的微笑,喊了聲“二表哥”。天桑的笑容更明亮,招呼道:“快,先請進!父親這兩日在王宮裏處理政務,抽不開身,等他回府看見你,一定會很高興的!”
說着,衆人走進國相府,天桑吩咐下人在宴廳裏設宴,又叫一名侍女去請小小姐。岑雪知道這個小小姐便那位是即将要與某中原郎君成親的苗家女,心神不定,入府以後,根本沒有去聽天桑、危懷風二人究竟都說了些什麽。
天桑領着危懷風一行走進一座開闊的宴廳裏,入座後,侍從奉上香茗,聊不多時,便有一名侍女來禀,說是小小姐與徐公子過來了。
饒是事先有所準備,聽見這聲“徐公子”時,岑雪心頭仍是一個激靈,再展眼往廳外看去,正瞧見冥冥薄暮裏,那一襲白衣的溫潤男子與一名銀佩叮當的苗族少女并肩走來,不是徐正則又是誰人?
岑雪內心滿是驚愕與不解,待人來後,複雜地喚道:“哥哥。”
徐正則早便看見他們,聽見這一聲艱澀的“哥哥”,竟無甚多餘的反應,仍是風平浪靜,點一點頭。
“妹妹無恙。”
“二位……認識?”天桑正打算引見,見狀一怔。
徐正則坦然承認,示意岑雪,介紹道:“家妹,徐雪。”
天桑再次睜大眼睛,旋即朗聲笑起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莫非這便是你們中原人說的,叫什麽‘無緣不相聚’,是不是?”
徐正則颔首,唇梢始終是一抹淡淡的微笑。岑雪看了兩眼後,移開視線,心裏越發七上八下。
先前在城門外時,那些苗人說要與國相女兒成親的中原男人是被抓來的,岑雪想着要是那人是徐正則,多半便是他受制于人,一時候脫不開身,所以假意應承婚事。可看他這會兒的反應,根本不像是為人所迫,難不成,這樁婚事是他自願的?
不,不。他那樣理智、穩重的一個人,怎麽可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做出與異族少女成親的事?他難道不知道當務之急是什麽?
“早知道你在這兒享福,我與小雪團便不到處去尋你了。”危懷風眉眼展笑,調侃完徐正則,又問天桑,“進城時聽說府裏好事将近,說是小表妹要與一位中原郎君成親,我原本不信,以為是誤傳,現在看來,倒像是真的了?”
天桑爽朗一笑,大方承認:“的确是真的。雲桑與徐公子相識于平蠻縣,婚期就在這個月底!”
“這麽快?”
“表弟有所不知……”天桑笑着,湊在危懷風耳旁說了一些話。雲桑眼尖,嗔道:“二哥休要向外人說我壞話!”
“沒有說你壞話,誇你機靈呢。再說,這是你的表兄,大家都是一家人,哪有什麽外人不外人的?”天桑說完,雲桑似信非信地瞄了危懷風一眼。
危懷風只是笑,目光掠過徐正則,意味不明。
說話間,筵席已擺好,天桑的家眷與三少爺石桑一家也來了,人影幢幢的宴廳裏,又是一大桌酸辣俱全的苗家長桌宴。
危懷風是宴會的主角,自然要挨着做東的天桑坐,岑雪作為女客,與天桑的夫人并肩入席,和危懷風相隔兩個座位,正對面,則是挨在一塊的徐正則及雲桑。
天桑夫人是個容色秀美、性情活潑的人,漢話不算很熟稔,但仍是笑着與岑雪說話,提及危懷風時,話裏有一股耐人尋味的意思:“你是表弟的心上人吧?”
岑雪思考着徐正則要在這裏成親的事情,冷不丁聽見這一句,愣了一下才道:“不是……我哥哥與他是好友,這一次,我是陪我哥哥來的。”
天桑夫人很是意外,遺憾道:“可你們很相配!”
岑雪越發赧然:“夫人說笑了。”
“沒有說笑。”天桑夫人一本正經,偷瞄危懷風一眼,正巧捕捉了他在與天桑說話的閑暇偷看岑雪的一眼,“你看,他又在偷偷看你,這已是第六次了。他一定喜歡你!”
岑雪震了震,朝危懷風方向看去,正望進他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裏,視線對上,他半分扭捏沒有,揚起唇角對她一笑。
岑雪臉一熱,匆匆閃開目光,聽見天桑夫人笑着在耳旁說:“你看,你也喜歡他,對不對?”
長桌宴上有酒,天桑開頭以後,氛圍更熱鬧起來。徐正則酒量一般,一碗米酒下肚以後,臉上便已有微醺醉意。雲桑坐在旁邊,暫時沒有工夫管他,認真端詳着對面白得簡直要發光的一位妙人兒,喃喃道:“原來,你還有妹妹呀?”
“嗯。”
雲桑扭頭看他:“那她以後也是我的妹妹了?”
徐正則握在碗壁上的手指微微一顫,不知為何,這一刻,他內心竟有突來的不安,又或者說是一種無處遁藏的心虛與愧怍。
大概是因為自己那點上不來臺面的私心很快就要被窺破了吧。
徐正則這麽想着,自嘲一笑,衣袖倏地被身旁人抓住,雲桑湊上來。
臉上一時發熱,不僅是因為雲桑,也是因為酒。徐正則低頭看來,燈火裏,眼眸黑似濃墨。雲桑的眼睛也很亮,像夏夜的星辰:“我也要有妹妹了。”
徐正則凝視着她,面無神色:“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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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的長桌宴直至亥時才散。
天桑好客,為人又厚道,席間先是關懷了危懷風家裏的情況,後又一再留他在王都裏多待一些時日,與父親好好團聚一回。危懷風自是答應,談話間,有意無意提起夜郎的景色,天桑幾乎是毫不猶疑地說道:“王都裏最值得一游的便是月亮山!這樣吧,明日,明日我帶你們去爬一爬月亮山!”
危懷風笑應,目光有意無意略過徐正則,後者靜默地迎着,不發一言。
散席以後,衆人各回各屋,岑雪、危懷風一行的住處與徐正則一樣,都在客院,不過并非同一棟吊腳樓。
前往客院要走一條長廊,兩側欄杆外栽種着成叢的栀子花,嫩白的花瓣綻放在月光裏,散發着馥郁幽香,風裏傳來藏在花叢裏的嘒嘒蟬鳴。
及至岔口時,岑雪收住腳步,出聲道:“我有事想與師兄談一談。”
危懷風淡淡看她一眼,心裏領會,領着角天、金鱗二人離開。徐正則駐足在走廊欄杆旁,身側便是香氣膩人的栀子花,那一片冷然的白色幾乎與他整個人融為一體。
岑雪問:“師兄是被雲桑姑娘從樹林裏抓來的嗎?”
徐正則垂着眼眸,舉步往前走,岑雪跟上,聽見他略有些含混的聲音:“嗯。”
“是她要求你與她成親?”
“是。”
“她是不是給你下了情蠱?”
“不是。”
“那你為何沒有拒絕?”
徐正則往前走着,黢黑的眼底映着一些晦暗不明的情緒:“我為何要拒絕?”
岑雪沒有回答,大步往前走,堵在徐正則面前。徐正則收住腳步,低頭看她。
岑雪仰頭看他,眼神清亮澄淨。
“你利用她。”
徐正則屏息,凝視着眼前這雙利刃一樣的明眸,承認:“對。”
岑雪有那麽一瞬間,感覺自己像是不認識眼前這個人了。
“就為了月亮山裏的東西?”
“對。”
岑雪嚴肅地盯着他的眼睛:“她是苗家女兒,會下情蠱,一旦對你用蠱,你這一生便必須與她厮守,否則……”
“對。”
徐正則打斷岑雪的話,仍是那一個略有些沙啞的斬截回複。岑雪如鲠在喉,疑心徐正則是在說醉話,可是夜色裏,他雙眼那樣銳利明亮,不摻雜一絲恍惚。
“為何?”
晚風窸窣,岑雪鼻端全是徐正則身上散發開來的酒氣,他平日裏很少沾酒的,這似乎還是岑雪第一次看見酒後的他。
徐正則越開她往前走,不答反問:“你當初為何要與危懷風成親?”
岑雪皺眉:“我們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
“我與懷風哥哥自幼相識,就算他識破我的意圖,也不會做危及我性命的事,與他假成親,我有底氣全身而退。可師兄有嗎?”
徐正則不做聲。
岑雪接着诘問:“再者,我與懷風哥哥成親時,立有契書是各取所需,師兄呢?雲桑姑娘要與你成親,是真的想與你相守一生吧?”
“不是。”這一次,徐正則回答得很快,“她不過拿我當獵物罷了。”
岑雪張口結舌,再次攔住徐正則,擡頭凝視着他,沉思良久後,質問道:“師兄就非要用這種方式拿到寶藏嗎?”
“事貴應機,兵不厭詐。你我來此,不為奪寶,難道還為游玩嗎?”月光裏,徐正則黑眸銳亮,人仍是儒雅清貴的,然那眸底的色澤清冷似霜,“阿雪,師父教過我們,許多事情,不可規行矩步,否則只會寸步難行。還有——”
夜風穿廊而過,徐正則忽然伸手,撫順岑雪被吹亂開的鬓發:“不要把我想得太高尚。”
岑雪怔然,轉頭時,徐正則已消失在走廊拐角後,融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