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認親 (一)
第41章 認親 (一)
這一晚, 岑雪睡得很不安穩。
夢裏發生了許多事,時而是被綁去雁山破廟後,費盡心力從何建夫婦手裏逃出來;時而是迷失在霧氣彌漫的瘴林裏, 怎麽都走不出去;再往後, 眼前大霧散開, 傳來鼎沸的歡呼聲, 烏泱泱的人群裏, 有兩個身形矯健的人在交鋒比試。
一個是梳着麻花辮、戴着眉心墜的夜郎王女, 一個是危懷風。
“你很厲害, 我下次再來找你比試!”
“你的頭繩!”
王女翻身上馬,動作散發着說不出的飒爽英氣,回頭笑時,眉眼璀璨:“送你了!”
危懷風握着那根煥發着銀光的紅色頭繩, 挑唇笑了。
卯時,岑雪從夢境裏驚起,看着仍是一片灰藍色的屋舍, 再無睡意。
※
辰時,衆人在各自房裏用過早膳後,于客棧大門外集中。
危懷風早便到了, 穿着一身藏藍色束腰窄袖衣裳,頭紮銀冠, 手戴銀镯,裝束是漢人的裝束,然而又不失異域風情。
岑雪領着春草、夏花一行走出來時,看見他在與角天說笑, 眉梢微揚,格外精神。
似有所感, 危懷風忽然朝這邊看過來,岑雪立刻撤回視線,徑自登上馬車。
“少爺,你是騎馬還是乘車?”
“乘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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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懷風看一眼岑雪消失在車簾後的嬌小背影,長腿一邁,跟着登上馬車。
“駕”一聲後,車隊在金鱗、角天的帶領下往城門駛去,車輪碾在石板鋪成的路上,微微颠簸。危懷風看着車廂另一頭正襟危坐的人,目光先是描了一遍她剛換的海棠色齊胸襦裙,而後落在那張嬌嫩的臉龐上。
岑雪長相很嫩,杏眼黑圓似林間小鹿,瓊鼻挺翹,鼻尖微粉,嘴唇小而豐滿,抿起來時,像朵綻放在枝頭的桃花。膚色更不用說,危懷風這輩子就沒見過比她更白的人,也正是因為太白嫩,是以那眼睑底下的一小圈青影根本無處可躲。
“昨晚沒睡好?”危懷風開口問。
岑雪眼睫極快眨了一下,別過臉:“沒有。”
危懷風不放心:“那怎麽眼睛底下都發青了?”
岑雪推開車窗往外看,沒有接話。
危懷風莫名其妙,看向一旁的春草。春草微聳肩膀,表示并不知情,盡管她也敏銳地覺察到了,自家姑娘今天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日頭攀高,城頭大街車水馬龍,街旁已擺開鱗次栉比的攤鋪,岑雪目光落在車外,看着那些琳琅滿目的商品,臉龐旁忽然壓下來一抹陰影。
“你不會是在生我的氣吧?”危懷風靠過來,聲音試探地道。
岑雪的心跳“咚”一聲亂開,支吾:“我生你的氣做什麽?”
“誰知道呢?”危懷風眼眸垂下來,目光似被葳蕤夏木包裹的湖泊,深邃清亮,說話時,溫熱的鼻息就在岑雪臉頰旁。
“你不要離我這麽近……”岑雪颦眉,不悅寫在臉上。
危懷風眉峰微動,撤開,不再多問什麽。
車廂裏安靜下來,岑雪心裏亂糟糟的,煩他剛才的靠近,又意外于他竟然真的不再吱聲,想起昨天困擾着自己的那件事,胸口更被堵得悶悶的。
“車裏還是太熱,我出去騎馬了。”
危懷風挨着那頭的車窗吹了會兒風後,忽然這麽說。
岑雪微愕,擡頭時,危懷風已起身往外,走前略一回頭:“要一起嗎?”
“不要。”
岑雪脫口拒絕,待人走後,胸腔裏的那種窒悶感更加強烈,像被抽走了一大口氣似的。
“姑娘,”春草眼尖,一下看出她的情緒不太對,“您沒事吧?”
“……沒事。”岑雪慌忙收神,疑惑于自己為何會這樣,極快調整回來,笑一笑道,“昨晚太熱,沒有睡好,我先小憩一會兒。”
春草忙點頭,拿來引枕給她靠上。
外面,守衛放行,擠成一長排的人潮慢慢散開,三個成年男人騎着馬走出城門,角天疑惑道:“少爺,你怎麽又出來了?”
危懷風腦海裏回放着岑雪嫌棄自己的小表情,苦笑不語。
誰知道,無緣無故的,小丫頭怎麽就突然煩起他來了?
正午,衆人在山裏的一個茶棚裏歇腳,用午膳時,危懷風看見岑雪右手腕上戴着的銀镯,雲銷雨霁,笑了一笑。
※
夜郎不大,兩日行程後,衆人抵達王都郊外。
時辰還早,日頭毒辣辣地曝曬在樹上,危懷風提議在山路旁的一家小酒樓裏歇會兒,岑雪答應。
那天的小情緒像是一場過路雨,下了一會兒後,便沒有再發作,這兩天,岑雪與危懷風一切照舊,沒有再故意晾着他。
危懷風便沒有把那天的小插曲當一回事,入座以後,看着店小二送上來的飯菜,笑道:“越來越能耐了啊。”
岑雪原本是半點辣都不能吃的,倒不全然是腸胃受不住,而是從小便養成了不吃辛辣的習慣。這些天待在夜郎國裏,除了白酸湯火鍋和那叫角天幹嘔了一晚上的百草湯外,岑雪就沒有看見幾樣不放辣椒的菜肴。人都有口腹之欲,何況一日要吃三餐,岑雪不能頓頓都拿白酸湯火鍋來填肚子,只能“入鄉随俗”了。
不過,凡事都有從易到難的過程,岑雪現在能消受下來的僅是一些稻草排骨、魚香肉絲、家常豆腐之類的微辣小菜。
危懷風這會兒誇她“能耐”,是因店小二送上來了一盤炝鍋魚。
岑雪愛吃魚,先前已嘗過了苗家的酸湯魚,口感酸鮮,不算辛辣,今日看見這家小酒樓裏的菜單上有一道炝鍋魚,不帶“辣”字,便抱着試一試的心态點了。
誰知被送上來的是個硬家夥。
岑雪試着吃了一箸,抿抿唇後,喝了一大口水。
危懷風低聲笑。
“有什麽好笑的?”
“怎麽就那麽怕辣?”危懷風語氣半是疑問,半是感慨。
“要你管。”岑雪嘟囔。
這兩天,她時不時便會怼他一句,模樣仍是乖的,但顯然多了點鋒芒。危懷風竟很受用,笑着說:“嗯,我管。”
岑雪瞪他一眼,改去夾別的菜吃,睫毛落下來時,眼底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黯淡。
危懷風沒留意,唇角彎着,開始專心吃那盤被她抛棄的魚。
用完午膳後,衆人再次出發,約莫半個時辰,抵達王都城門。
不同于沿途所遇的關卡,夜郎王都顯然恢弘氣派許多,石塊壘砌成一座十丈多高的城門,城牆上飄舞着赤底金邊的旌旗,正中央擺放着兩只用青銅制成的巨大牛角,牛角尖交叉在一起,烈日剛巧落在裏面,光輝往四周漫射出來,使崔嵬的城樓大門更多了一種威嚴的氣質。
兩排披甲的守衛分列在城樓大門兩側,認真盤查着每一個出入王都的人。今日要入城的隊伍本來就長,被眼裏不容沙的守衛挨個盤查着,隊伍移動的速度十分緩慢。岑雪坐在車裏,開了半邊窗戶透氣,走神時,聽見外面有人議論。
“聽說沒有,國相家的小小姐就要成親啦!”
“成親?先前不是說要讓小小姐去當聖女的嗎?”
“小小姐那麽貪玩,怎麽可能答應當聖女?國相大人拗不過她,說不當聖女就要成親,小小姐立馬就出門找夫婿去了。聽說這一個,還是個漢人呢!”
“漢人?不會又是她從平蠻縣裏抓回來的吧?”
岑雪聽着這些議論聲,本來不甚在意,及至“漢人”、“平蠻縣”等詞入耳後,忽然一個激靈。
外面那些人仍在說着,偶爾夾着幾句苗語,更多卻是漢話,說起那被抓的中原郎君後,越發熱鬧,什麽“白嫩嫩的”、“豆腐一樣”、“婚期就在這個月”、“正巧王女殿下也回來了”……岑雪把車窗推大,看見的是危懷風的臉,他騎在馬背上,挨着車壁,靠過來:“都聽見了?”
岑雪胸口突突直跳。
危懷風壓着聲音:“若沒猜錯的話,八成就是了。”
他沒說是什麽,可岑雪一下就聽懂了,盡管也有同樣的猜測,卻仍是難以置信:“師兄怎麽可能答應和苗家女郎成親?”
危懷風看她一眼,忽道:“你可曾聽說過‘情蠱’?”
岑雪蹙眉。
危懷風道:“苗家女郎擅長下蠱,尤以情蠱為精。情蠱乃苗家女以心血喂養而成,專門下給情郎,中蠱之人每個月會發作一次,發作時痛不欲生,不少人難以忍受,會自盡而亡。”
岑雪臉色“唰”地白了一下,她來以前,查過一些與夜郎相關的古籍,知道情蠱的存在。危懷風話裏的意思很明顯,如果走失的徐正則被苗家女下了情蠱,那成親的事,可就不由他做主了。
“能解嗎?”岑雪問道。
“能。”危懷風眼眸亮亮的,薄唇微動,吐出兩個極暧昧的字,“交/媾。”
岑雪的臉頰又染開一層酡紅。
“一個月一次就夠了。”危懷風仍是笑笑的。
岑雪耳鬓發熱:“我說的是解蠱的方法,不是……那個。”
“那沒有,”危懷風語氣輕佻,“不然為何要叫情蠱?”
岑雪轉開頭,想起下落不明的徐正則,心裏七上八下。
車隊往前移動,約莫一盞茶的工夫後,總算是排到危懷風這裏了。守衛看他們乃是中原人的裝束,又全是陌生面孔,戒備道:“漢人?”
“我家少爺是大邺鐵甲軍主帥危廷之子,前來貴都認親,勞駕通融一下。”角天面善,負責與守衛溝通賠笑。
守衛攤開手掌:“文牒。”
角天笑着把那手掌推回去:“我家少爺要認的親是貴國的國相大人。”
守衛與同伴交換一個眼神,再次把手掌攤開來:“文牒。”
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