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做客 (三)
第39章 做客 (三)
岑雪問完這句話後, 危懷風再次沉默了。
當年,大邺民康物阜,四方太平, 朝廷早已不再需要面對昔日狼煙四起的困境, 正是發展經濟的大好時機, 先皇卻突然下旨要危廷攻打西羌, 奪回前朝丢失的故土。
危廷以先前戰争頻發, 勞民傷財, 國家需要休養生息為由婉拒, 被一幫主戰的朝臣口誅筆伐,責備他貪戀安穩,不再願意為先皇效勞。危廷當衆反駁:“上兵伐謀,其次伐交, 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不得已而為之。大國, 從來都不是靠打出來的。”
朝堂鴉雀無聲,先皇诘道:“若有蘇秦、張儀這等謀相,朕自然可以‘上兵伐謀’, 可是朕沒有蘇秦、張儀,朕只有你, 所以,朕需要你‘不得已而為之’。”
次日,向西羌開戰的聖旨下發,危廷率二十萬鐵甲軍出戰, 襄王督戰。
據說,在先皇的諸多子嗣裏, 美名最廣、才氣最高、為人最受先皇偏愛的,便是這一位襄王。那一戰,先皇讓襄王督戰,用意不凡。朝廷上下猜測,先皇或許并不是想要收複前朝丢失的故土,而是想借危廷的将才,讓襄王在西羌一役裏立下軍功,以便凱旋以後入主東宮。
一時間,朝野流言四起。
可惜,衆人并沒有等來流言被印證的那一日,而是等來了年輕的襄王的噩耗。
那一日,距離開戰不過一月有餘,盛京城裏風雪茫茫,襄王的屍首被送回皇宮,秀容冰冷,穿着的竟然是危廷的戰甲。
旁側立刻有人揭發,說危廷為詭戰取勝,竟然讓襄王殿下假扮他,是以讓襄王成為衆矢之的,慘死于沙場上。
先皇震怒,當場暈厥。
接下來,彈劾、檢舉危廷的奏折如雪片一樣堆壓在禦案上,終于在一個火光燭天的冬夜,徹底壓垮了危家。
很長一段時間裏,危廷不再是“戰神”,而是薄情寡義、心懷叵測的“走狗”、“叛賊”。
卻不知,危廷被萬箭穿心時,戴着的乃是襄王的金冠,披着的乃是襄王的大氅。
那一戰,究竟是誰替誰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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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家人沒有答案,朝廷不會給出答案。
月光寒涼,半開的窗柩在夜風裏“吱吱”地響起來,危懷風閉上眼睛,試圖壓下胸膛裏澎湃裏狂潮,苦笑一聲:“為何要這麽問?”
當年西羌一役,危廷的戰敗是否另有原因,其實只要願意放下偏見,靜下心來認真一想,每個人心裏都會有答案。岑雪道:“危将軍天縱将才,一生從無敗績,就算是休戈十年,也不可能在短短一個月內敗給羌人。那一戰,怎麽看都是疑點重重。何況以危夫人的性情,若非是心懷怨憤,又怎麽會做出那樣決絕的事?”
危廷戰死後,罪名如織,偌大的朝堂裏,沒有人能夠替危廷成功發聲,危夫人似乎是在用死亡來替危廷鳴冤。
“可那又有什麽用?”似是讀出了岑雪的心聲,危懷風道,“她那樣做,不過是讓我成為更不幸、更可憐的人的罷了。”
“懷風哥哥?”岑雪一愕。
“睡吧。”危懷風低聲,“困了。”
岑雪如鲠在喉,更多的疑惑無從再問,她看着布簾上映出來的朦胧輪廓,想象起此刻危懷風皺眉而眠的模樣,心知這一夜已然觸痛他的傷疤。
※
兩日後,前來看診的苗醫眉開眼笑,很是贊賞地對着危懷風說了好一些苗話。岑雪沒聽懂,倒是從格秀的笑裏判斷出來,危懷風感染的瘧疾估計是差不多痊愈了。
找人要緊,二人沒有再在這裏叨擾下去的理由,打算辭別,格秀按住岑雪肩膀,說道:“明天就是嘗新節,城裏有長桌宴,你們再留一日,等與我們一道過完節再走!”
苗人好客,岑雪是知道的,她不忍潑了格秀的熱情,可又記挂着徐正則以及方嬷嬷一行,不知該怎麽回答,便看向危懷風:“我聽你的。”
危懷風便笑:“這麽乖?”
岑雪已不是頭一回被他這樣揶揄了,臉皮竟慢慢厚起來,目光調去一邊,不說什麽。危懷風笑着,朝格秀點頭應道:“行,叨擾了。”
危懷風答應多留一日過一回嘗新節,倒是在岑雪意料以外,不過轉念想想,他身上畢竟流着一半的苗人血,估計對故土的風俗有着天然的感情。
次日,岑雪、危懷風跟着盛裝打扮後的格秀、久秀姐弟入城,剛走進城門,便被摩肩接踵的人潮擠得差點走不動路,原是傩戲表演已開始了。
岑雪個頭小,被烏泱泱的人牆一擠,差點要消失,危懷風忙把她撈住,半圈半抱地護在懷裏,調侃:“你怎麽跟個小屁孩似的?”
“你才是小屁孩……”岑雪赧然,仰高頭看他,越發感覺出兩人身高、體型的懸殊。
危懷風指一指旁邊騎在一成年男人肩膀上的小女孩,問道:“要不要哥哥馱你,讓你瞧一瞧傩戲?”
“不要。”岑雪看一眼那父女二人,想象自己騎在危懷風肩膀上的樣子,臉熱不已,轉頭瞄見街頭的一家成衣鋪裏人不多,立刻走了過去。
危懷風跟進來,看見岑雪在認真欣賞店鋪裏的銀飾和苗服,不動聲色看着。店家是個三十多歲的苗族婦人,看見岑雪,先是為其嬌美殊麗的容色一震,後又被危懷風的英氣所吸引,展眉迎來,不知是說了些什麽。
危懷風指了指岑雪,笑說:“妹妹。”
岑雪挑起一件藏藍色底彩線繡花的百褶裙,聽見這聲笑笑的“妹妹”,眼神微爍,心不在焉時,店家迎過來,用漢話說道:“這個顏色太深啦,老氣,妹妹來看這一套,這個才适合妹妹哩!”
岑雪看過去,店家手裏捧着一套紅色的苗服,上身是大交領襟衣,衣襟、衣袖、兩肩用彩線繡着花草圖案,下着青布長褲,外系由二十四片花條帶聯成的條裙。
岑雪頭一次看見這樣豔麗的苗服,微微愣神,店家抓住機會,捧着衣服走過來,要給岑雪換上試試。
危懷風在岑雪肩頭輕輕一推:“試試。”
“不用……”岑雪越發局促,不知為何,想起自己換上苗服的模樣,內心竟有種無端的羞臊。她轉身走去櫥櫃前,假裝在欣賞上面琳琅滿目的銀飾。
危懷風挨過來:“那麽好看,為什麽不試?”
岑雪悶聲:“你怎麽不試?”
“那是女裝。”
“這裏也有男裝啊。”
“哦,你想看我試?”
“不想。”
“那我試什麽?”
“……”
岑雪說不過他,頭扭到一邊。
危懷風笑:“不肯試苗衣,試試銀飾總行吧?”
岑雪不做聲,神色有所松動。
危懷風看着櫥櫃,拿來一款飾品,那是一只銀镯,樣式古樸,開口處纏繞着銀箍,可調節大小。
岑雪發現和他的那一只很像。
危懷風握着銀镯,轉頭看一眼岑雪,抓起她右手,把銀镯套進她手腕上。
“你……”岑雪一愣,不及說什麽,危懷風認真道:“送你。”
“你送我這個做什麽?”岑雪無端緊張起來,要取掉銀镯,“我不要。”
“在這兒要戴銀镯,保命的。”危懷風制止她,語氣嚴肅,“聽話。”
岑雪心裏怦怦亂跳,握着手腕上的銀镯,取也不是,不取也不是。店家眼尖,極快瞄一眼危懷風微紅的俊臉,朝岑雪笑道:“妹妹莫惱,在這裏是要戴銀镯的,圖個平安吉利。你看你哥哥就有,你沒有,哥哥多不放心?”
岑雪無言以對。
危懷風看一眼店家,笑問:“多少錢?”
店家爽快地報了價。
危懷風掏出銀錢付了,與岑雪走出店鋪,見她仍是蔫頭耷腦的,仿佛受了什麽委屈,心裏不由一陣氣悶,捏住了她臉頰。
岑雪捂臉,仰頭瞪來。
“好心送你禮物,喪個臉幹什麽?”危懷風多少有點不痛快。
岑雪也有點不痛快:“你自己知道,這樣不合禮數。”
“哪兒的禮數?”危懷風明知故問。
岑雪越發看不透他的心思:“你是故意的?”
“故意什麽?”
“我們已經不是夫妻了。”四周人影走動,岑雪聲音極小。
危懷風似笑非笑:“說得像真是過似的。”
“……”岑雪張口結舌,胸口莫名有一種隐約的鈍痛。
危懷風見她這樣,心裏也莫名被刺了一下。
“你心裏不是拿我當哥哥?”危懷風摸了一下她的頭,語氣灑脫,不知像是說給誰聽,“那就當是哥哥送的吧。”
※
傩戲結束,四周的人潮散開了不少,格秀、久秀姐弟倆不知去哪兒了。岑雪、危懷風并肩往前走,相隔約莫半步,各不做聲,走神時,倏然聽見旁邊攤鋪傳來熟悉的交談聲。
“哇,這個真好看,亮閃閃的,可比少爺的那個還晃眼,你快試試!”
“不試。”
“那你戴一戴這個布帕,不熱,還可以擋太陽呢!”
“拿開。”
“……”
岑雪循聲一看,喜出望外:“角天!”
角天穿着一身鴉青色苗服,頭包布帕,左耳朵上插着一支鳥羽銀片,胸前戴着小米銀項圈,活脫脫一個地道苗人,他正埋頭在攤鋪前給金鱗挑選飾品,聽見呼喚,掉頭看來,霎時熱淚盈眶。
“前少夫人!”
岑雪臉上的笑容凝固:“……你別這樣叫我。”
角天不管,“前少夫人,前少夫人”地連喊兩聲,看見危懷風,更如見至親,“啊”一聲撲過去。
“少爺!”
危懷風閃肩躲開,角天一頭紮進人潮裏,又撲回來,熱淚不止。
危懷風這回勉強給他抱了一下,然後伸手戳開他腦門,問:“其他人呢?”
角天聲音哽咽,金鱗嘆息一聲,主動解釋:“岑家人都在客棧裏歇着,今日趕上城裏過節,我就和角天一塊來街上逛逛,看能不能找到少爺和前……岑姑娘。”
金鱗說着,心虛地瞄岑雪一眼。
危懷風問:“格裏翁和程鵬呢?”
金鱗道:“無礙,我看他二人要去王都裏談生意,想着途中要尋找少爺,不便耽誤他們的行程,便讓他們先走了。”
危懷風點點頭:“可有查到徐公子的下落?”
“沒有……那天的蛇陣太詭谲,具體可能是何人所為,我這兩天正在查。”
岑雪聽及此,才剛落下的心又揪起來,危懷風道:“舍得用那麽大陣仗抓人,多半不會舍得讓他吃苦,明日啓程去王都,想辦法讓舅舅派人找一找。”
“是!”金鱗點頭。
幾人正聊着,忽聽得不遠處人聲鼎沸,傳來一陣歡鬧的蘆笙吹奏聲。危懷風循聲看去,敏銳地從人群裏捕捉到格秀、久秀,見他二人四下張望,一副尋人的焦急模樣,心知是在找他和岑雪,便在岑雪肩旁上輕輕握了握:“格秀姐弟在找我們,過去看看。”
岑雪人矮,看不見前方具體的情形,聽危懷風這麽說,便跟着往前走。
角天、金鱗二人自然地護上前,幫忙開道。
前方越來越堵,因是圓形廣場上的表演要開始了,幸而危懷風個頭高,長相又醒目,格秀、久秀二人很快看見他,擠了過來。
兩方人寒暄過後,格秀介紹:“這會兒是在跳蘆笙舞,跳完以後會有雜技表演,請的是城裏最有名氣的雜耍班子!”
角天稀奇:“苗人也耍雜技呀!”
“耍呀!”格秀轉頭朝角天一笑,“金劍穿吼、斜走大刀、撈油鍋、下火海……我們都會呢!”
角天憨笑。
說話間,蘆笙從前方環繞而來,一大群身着紅色苗服、頭戴銀帽、滿身銀飾的少女結着長隊,邁開舞步往前跳,四周全是銀飾晃動的“鈴鈴”聲。
角天驚訝:“原以為盛京城裏的那些貴婦身上就夠累贅了,沒想到苗家姑娘身上戴着的物件還要多,這麽多銀子挂在身上,不累乎嗎?”
格秀嗔道:“銀飾是辟邪穢、保平安的,怎麽會累贅?而且這才多少,苗家女娃出嫁的時候,身上戴着的銀飾品可是有百件以上呢!”
角天瞠目結舌。
格秀心知他們是外鄉人,不懂苗人的習俗,指着打頭那個領舞的苗族少女,解釋道:“你看,頭上的那個是銀角、銀花、銀箍,頸上戴的是銀項圈,手腕上戴的是銀手镯,胸前、後背還有前後衣擺上的都是銀片,這身衣裳穿上以後要佩戴的銀飾很多,所以也叫‘銀衣’。”
向來寡言的金鱗聽得好奇,疑惑道:“為何要佩戴這麽多銀飾?”
格秀笑道:“以前苗鄉人少,住在深山野嶺裏,處處是豺狼虎豹,姑娘們遠嫁他鄉後,每次回家探親,都會被路上的猛獸襲擊。阿爹阿娘們不忍心,便想了個辦法,讓姑娘們戴上銀片。銀片驅邪,走起路來又叮當作響,豺狼虎豹聽見以後,果然不敢造次。後來慢慢的,這些銀片就被做成各式各樣的飾品,有戴頭上的,有戴身上的,既好看,又可保平安。苗家姑娘人人都有一套銀衣,比這一套更盛大,那是阿爹阿娘準備的嫁衣呢!”
衆人了然。岑雪默默聽着,摸了摸右手上的銀镯,心裏的那點扭捏散開,想起危懷風最後說的那句“那就當是哥哥送的吧”,倏又五味雜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麽情緒。
正想着,熱鬧的廣場上突然傳來一記驚叫聲,岑雪擡頭,饒是四周人牆聳立,也讓她看見了極其驚險的一幕。
想是為提前占位,看清廣場上的表演,周圍的吊腳樓上早已擠滿了人,更有甚者,跨越欄杆坐在兩棟樓房交接的屋檐上。
危險便發生在這一處,那兩棟樓房原本就老舊,被五個半大的孩童坐久以後,“轟”一聲坍塌下來。幾個孩童猝不及防,往下墜落,最外面那個已砸入人群裏,剩下四個正抓住高樓上的欄杆哭喊救命。
危懷風身形一縱,掠出人潮飛身而去,接住此刻往下掉的一個男孩,便要再去救人,另外三個竟然齊刷刷往下墜落。
危懷風飛身抱住兩個女孩,待要去救另一個,虛空裏突然傳來一記鞭聲。危懷風轉頭,看見一條銀鞭破空而來,卷起那個哭嚎不止的男孩往上一抛,再然後,日頭底下出現一個矯健的身形,臉龐逆在光裏看不真切,但見得烏發蓬勃,滿身銀飾凜然發光。
“那是……銀龍鞭,是王女殿下?!”
“對,是王女殿下來了!”
危懷風放下懷裏的兩個女孩,擡頭一看,那手持銀鞭的人已抱住男孩,穩穩地落在地上,目光望過來時,亮如夏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