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做客 (二)
第38章 做客 (二)
日薄西山, 一處偏僻村寨飛鳥歸林,徐正則坐在樹蔭底下,看着四周忙碌的一群婢女。她們俱是苗人, 膚色白嫩, 模樣秀氣, 看着和雲桑差不多大, 但身上沒有雲桑那股天然的尊貴氣質, 反而畏畏縮縮的, 像是在懼怕着什麽。
少女雲桑蹲在草叢旁, 玩一只剛從樹林裏抓來的野兔子。不久後,一名婢女端着熱氣騰騰的湯羹送過來,香氣被風吹開,鮮香酸醇, 令人食指大動。
“是什麽吃的?”雲桑起身。
“回小姐,是酸湯牛肉。”
雲桑探頭一看,突然臉色一變, 抽出腰間的軟鞭一鞭抽打在婢女身上。
“你做什麽?!”徐正則喝道。
一大碗熱騰騰的酸湯牛肉潑灑在地,被抽打的婢女捂住火辣辣的手臂,“噗”一聲跪下來, 噙淚認錯。雲桑一鞭打完後,回頭看向徐正則, 臉色懵懂,仿佛并不明白徐正則在呵斥什麽。
徐正則平複心情,指着跪在地上的那名婢女:“你打她做什麽?”
“湯裏有沙子,她弄髒我的吃食, 我為什麽不能打她?”雲桑眨眨眼,不惱也不愧疚, 自然而然地道,“她是我的婢女,我想打就打。”
徐正則皺眉,道:“這裏風大,食物裏落進一點沙塵再正常不過,為這一點小事便鞭打婢女,不覺得太過殘忍了嗎?”
雲桑走過來,語調上挑:“你敢罵我?”
徐正則不做聲。
雲桑道:“你把你剛剛的話再說一次。”
四周風聲沙沙,徐正則能聽見婢女們屏氣噤聲的動靜,仿佛下一刻會有災難降臨,他看着面前少女清淩淩的眼眸,嚴肅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奴仆亦是人生父母養,為區區一點小事鞭打她們,過于殘忍了。”
雲桑俯身,在徐正則面前笑起來:“我喜歡你。你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敢罵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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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正則一愣。
“殘忍。”雲桑重複着這個詞,似又收獲了什麽新寶貝似的,嘻嘻一笑,背着手在木樁桌旁坐下來。
很快,又有婢女送上菜肴,這次是香噴噴的麻辣幹鍋牛癟。雲桑很滿意,便要開動,那婢女壓低聲音說道:“小姐,王都那邊送來了消息,說是期限将至,小姐再不回家,國相便要發怒了。”
雲桑無所畏懼地哼一聲:“那就讓他發怒吧,我已經很久沒有看見他發怒了。”
婢女無可奈何。
雲桑嘗一口幹鍋裏的牛肚,心神熨帖,指指一旁的徐正則:“快給徐郎也盛一碗!”
“是。”
徐正則心念起伏,待那婢女退下後,看向埋頭在幹鍋裏找牛肚的雲桑:“你是夜郎國相的女兒?”
“是啊!”雲桑頭都不擡,一門心思在幹鍋裏覓食。
倒是徐正則心頭微震,回顧這一路上的遭遇,恍然大悟。難怪雲桑能憑一人之力在茂林裏設下那麽大陣仗的蛇陣;難怪她一聲口哨,便能喚來成群的奴婢供以差使;難怪她的脾氣如此刁蠻跋扈……原來,是國相的女兒。
“你要把我抓回去做什麽?”徐正則繞回最開始的話題,突然對這個名叫“雲桑”的苗族少女産生興趣。
雲桑唇角微揚,夾了一塊肥美的牛肚放進他碗裏:“送給你,你快吃!”
徐正則不為所動:“我問你,你要把我抓回去做什麽?”
雲桑目光睇過來,咬着木箸,笑一聲:“跟我成親,做我夫婿。”
“什麽?!”徐正則難以置信。
雲桑不再回答,埋頭紮進幹鍋牛癟裏。
※
格秀、久秀姐弟所住的村寨名叫“貢裏”,并不屬于先前格裏翁提到的水黎,反而與水黎相去甚遠,乃是另一個方向的邊陲小村。
危懷風很快也發現了,這裏的苗人穿着的并不是彩色的衣服,大多是紅色底,應該是苗族裏紅苗的那一分支。
格秀、久秀家裏沒有長輩,在家做主的是格秀,因為房屋窄小,騰不出多餘的空房,格秀在向岑雪确認她與危懷風是兄妹後,便安排二人住在了吊腳樓內唯一裏空房裏。
岑雪本來打算拒絕,奈何危懷風病着,夜裏很有可能高熱複發,總不能讓格秀、久秀姐弟幫忙照看,想起以前二人假成親時也一塊同室而眠過,便不再扭捏。
空房不大,原本是堆放雜物的,久秀臨時搬來木板箱箧,做成兩張床。格秀鋪上被褥,又在兩張床中間挂上一大張紮染的布簾,隔開兩個小空間,岑雪住裏頭,危懷風住外面。
入夜後,窗戶半開,皎潔的月光被夜風吹進來,布簾上潑墨似的紮染紋路起伏晃動,岑雪看在眼裏,竟有種看見山川雲天向自己奔來的錯覺。
“睡了嗎?”
走神時,忽然聽見危懷風在另一頭問,岑雪微微一怔,說道:“沒有。”
“另一半地圖是不是在你身上?”
“做什麽?”
“白天睡多了,現在睡不着,想拿來看看。”
岑雪想了想,道:“可我困了。”
危懷風體貼道:“你睡你的,我看我的,不叨擾你。”
岑雪怎麽可能信這個鬼話。當初同意一塊來找寶藏時,她提出地圖各拿各的,不要混在一塊,防的就是再次被他算計。
現在,她孤身一人應對着他,要是乖乖把地圖奉上,誰知道他會不會占為己有,溜之大吉。
“地圖不在我這兒,在師兄那兒。”岑雪胡謅道。
“不在你這兒啊……”危懷風重複着,語氣裏帶着明顯的可惜,“那到了月亮山,你我要如何尋寶?”
岑雪不以為然:“找到師兄便是了。”
“啧,人生地不熟的,要找一個人談何容易?”危懷風語氣苦惱,見岑雪不回應,又道,“他要是一個人還好,要是被什麽人捉了去,找起來可夠嗆。”
岑雪微微蹙眉:“誰要捉他?”
“苗女呗。”
“我師兄又不是林裏的兔子,苗女捉他做什麽?”
“你不知道,這兒的姑娘最喜歡白嫩嫩、水靈靈的中原郎君嗎?”危懷風的聲音裏帶着一點笑,“你師兄水豆腐似的一個人,跟林裏的兔子比起來,可有意思多了。”
岑雪沉默,驀然間,竟想起危懷風的父母來。聽人說,危夫人被危廷俘虜的那一年,才十六歲,兩人頭一次見面就打了一架,危夫人野貓似的,撓破了危廷的臉。危廷沒計較,第二次來時,白壁一樣的臉上挂着三條血痂,危夫人看見後,本來要發飙的,突然就心疼起來,心疼完後認真說,下次我再不撓你的臉了。
岑雪小時候見過危廷,知道他是大邺難得的美男,膚色也并非一般武将的那種黑,而是偏冷的一種玉白色。莫非,危夫人當初愛上他,便是因為他是一個“白嫩嫩”、“水靈靈”的中原郎君嗎?
“怎麽,不信?”
神游時,危懷風再次開口,岑雪脫口問:“危夫人和危将軍便是這樣嗎?”
危懷風霎時一靜,岑雪後知後覺,赧然道:“對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那天在山崖上,危懷風被夢魇糾纏,不住喊着“不要放火”,岑雪知道危夫人與危廷的死乃是他心裏一根至深、至尖的刺。這根刺是拔不掉的,她并非有意要提醒他這根刺的存在。
危懷風笑了一笑,隔着布簾,岑雪看不見他的神情,卻莫名感覺他有些溫柔。
“你想聽他倆的故事?”
“……嗯。”
“我娘原本是想勾引我爹,诓他放她走的。”夜色靜谧,危懷風的聲音第一次這樣溫和,“我娘最開始,并不喜歡白嫩嫩、水靈靈的中原郎君。”
那時候,因為戰争,危夫人對漢人抱有一種天然的仇恨。危廷第一次到俘虜營裏來看她時,這種仇恨像被油潑過的火,讓她想都不想便朝危廷撲了過去。等發現二人武力相較懸殊後,危夫人才開始思考用另一種方式解決問題。
危廷第二次來看她時,臉上帶着她撓下的傷,那是大名鼎鼎的鐵衣戰神第一次被一個女人抓破臉頰。危夫人看着那張被自己撓破的俊臉,心裏本是想笑的,念頭一轉後,偏撇起嘴來,用心疼、懊惱的語氣說:“我下次再不撓你的臉了。”
危廷的目光在她臉上停了一會兒,派人把她領走。鐵甲軍裏有人抱恙,昏睡不醒,呓語不斷,被軍醫診斷是中了苗人的蠱術。危夫人被危廷領去解蠱。
“憑什麽?”危夫人看一眼躺在軍帳裏的男人,仰頭反問危廷。
危廷說:“你救他,我放你走。”
危夫人的眼睛亮起來,再次看向行軍床上的男人,男人身材高大,臉型方正,眉毛濃黑,此刻被蠱蟲糾纏着,蒼白的嘴唇不住抖動。
危夫人眉頭微微皺了一下,讓危廷等人離開。
一刻鐘後,危廷等人再次入內,危夫人坐在一旁,手指頭上是剛凝固的血孔,行軍床上的男人一頭熱汗,臉色恢複,逐漸蘇醒。
“那是我娘在鐵甲軍裏救下的第一個人,也就是我二叔。”
“樊參将?”
危懷風“嗯”一聲。
岑雪意外,想起上次在危家老宅裏碰見樊雲興的事情,內心恍然。
“那後來呢?”
“後來,我爹履行承諾,放我娘離開。但我娘沒有走,她要求我爹放走俘虜營裏的苗人。我爹只答應放一個,她同意了。”
鐵甲軍裏的俘虜營關押着大批的戰俘,危夫人作為夜郎聖女,被單獨關押,旁邊則是戰敗被擄的夜郎将士。危夫人用自己争取來的機會,換走一名可以回國的夜郎将士,危廷沒有反對。
那以後,陸續有從邊境回平蠻大本營的鐵甲軍人出現中蠱的症狀,危夫人跟着危廷去給他們解蠱,每一次,都要耗費小半個時辰,到後來甚至更久。
一次,危廷進帳以後,盯着危夫人傷痕累累的手指,道:“你們夜郎聖女解蠱的方式,是否過于殘忍?”
危夫人不甚在意地用紗布纏住自己的手指頭,歪頭谑笑:“怎麽,你心疼?”
危廷目光動了動,移開眼。
危夫人走過來,墊腳吹了一下危廷微紅的耳根。
危廷低頭看下來,目光含着警告,卻也只是警告而已。
就這樣,危夫人用幫鐵甲軍人解蠱的方式,為俘虜營裏的夜郎将士換取了一個又一個回國的機會,待到要為第三批回營的鐵甲軍人解蠱時,危夫人的十個手指頭已是千瘡百孔。
危廷在氈帳前攔下危夫人。
“你不要我救他們了?”危夫人錯愕。
“不用你救。”
“可我要救我的将士們。”
危廷看着危夫人,很久以後,承諾道:“你留下,我放他們走。”
夜風襲來,月色朦胧的吊腳樓裏飄散開淡淡的幽香,不知是來自于哪一種花草。岑雪聽完危夫人與危廷的故事,目光凝在眼前那一片雲墨似的紮染裏,感慨道:“所以,危夫人就和危将軍成了親,後來再也沒有回夜郎?”
“嗯。”
“這麽說起來,當初應該是危将軍先喜歡上危夫人的?”
“誰知道他們倆。”
“那,危夫人後悔過嗎?”
夜郎聖女終身不能婚嫁,更不能與漢人聯姻,危夫人為救下俘虜營裏的夜郎士卒,答應危廷留在他身邊,代價卻是背叛族人,為人诟病,終其一生不能返回故裏。
“她不會後悔的。”
危懷風說道,聲音裏忽然多了一種悲涼的決絕意味,岑雪驀然想起危夫人在危廷的靈堂裏縱火殉情的事,心髒像被什麽用力地攫了一下,呼吸緊促。
危夫人看着并不是不堪一擊的人,可是那一場自焚殉情裏,卻帶了太多瘋狂的、洩憤一般的意味。與其說是一種自毀,不如說更像是一種報複。
“懷風哥哥,當年西羌一役,危将軍的戰敗是另有原因的,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