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入境 (三)
第35章 入境 (三)
次日一早, 岑雪剛走到客棧大堂,便被眼前的場景震住了。
平蠻縣地處大邺、夜郎的交界,本是人口繁盛的大縣城, 昨天傍晚入城時, 岑雪在車裏也算見識了這裏的繁華, 可是跟眼前的場景相比, 先前的那些熱鬧着實是有一些小巫見大巫。
放眼往樓梯底下看, 但見烏泱泱的人群, 摩肩接踵地擠在本來便不那麽寬敞的大堂裏, 外面還陸續有人想要往裏擠,被客棧裏的小厮們艱難地攔住。
“可是真的?夜郎國相的外甥到咱們這兒來了?那可是昔日戰神危大将軍的兒子啊!”
“我聽說以前危大将軍英俊潇灑,夜郎聖女也是個大美人,不知他倆的兒子會有多俊俏, 今日可要仔細看一看!”
“哎喲,快別擠我,多少給眼睛留個地方呀!”
“……”
岑雪震驚地目睹着眼前的一切, 正不知所措,耳旁忽然落下個不冷不熱的聲音:“不愧是少數民族雜居的地方,人情味果然很濃啊。”
岑雪回頭, 看見一張英氣昂揚的俊臉,不是始作俑者危懷風是誰?
“你故意的?”岑雪問。
“沒有。”危懷風否認, 說完笑一笑,“不過傳開也沒什麽不好,指不定哪天傳到舅舅耳朵裏,他就派人來接了。多省事。”
岑雪無言以對, 想要下樓,然而底下那一堆人實在是令她發憷。
危懷風笑着, 越過她往下走。
“是危公子!危公子來了!”
喊話的竟然是昨天那個叫格裏翁的夜郎苗人,見着危懷風,他一臉恭敬又熱情的反應,揮舞着雙手大聲喊停擠在大堂裏的人,走上前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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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的目光一下齊刷刷地聚集在危懷風身上,明明無聲,卻像是萬箭齊發而來似的,危懷風唇角的笑意僵了一下。
“個頭這樣高,看來是像危大将軍啊!”
“那鼻梁生得可真好,又直又挺,耐看哩!”
“眼睛好看,嘴唇也好看,那腦袋圓滾滾的,摸起來肯定舒服!”
“膚色也好,多黑多迷人啊,一看就很有力氣!”
“啧啧,果然是英偉神武,天人之姿!”
“……”
危懷風擠在嘈雜的贊美聲裏,不知道是怎麽擠出去的。
擠出來以後,危懷風沒上馬,徑自鑽入打頭那一輛馬車裏。
岑雪、徐正則後來進來時,看見的便是靠窗而坐、一臉郁氣的危懷風。酷暑天,清晨也并不涼爽,然而他硬是一扇窗都不開。
徐正則意味深長:“危兄今日怎麽不騎馬了?”
因為要掩飾身份,徐正則不再叫危懷風“大當家”,彼此開始以兄弟相稱。岑雪也改了姓名,暫時跟徐正則姓,化名“徐雪”。徐正則則化名“徐玉”。
危懷風似笑非笑:“我要在外面騎馬,二位還登得上這輛車嗎?”
徐正則啞然失笑。
岑雪坐在一旁,角度正巧能看見危懷風大半張臉,偷偷關注了一會兒後,确認他此刻的臉色乃是羞紅,而并非是膚色黑,忍俊不禁。
“笑什麽?”危懷風立刻看過來。
“沒什麽。”岑雪移開視線,“師兄剛剛也笑了,懷風哥哥怎麽不問?”
“我不管他,就管你。”危懷風霸道而稚氣,“笑什麽?”
岑雪無奈,又不甘心就範,便用揶揄的語氣回道:“原來懷風哥哥也會臉紅。”
“也會?”危懷風勾唇,“你是說你自己愛臉紅,沒想到我的臉也會紅?”
岑雪一愣,臉皮本來便薄,這一下,慢慢地便熱起來了。她膚光勝雪,嬌嫩細膩,這一熱,立刻便染開一層粉紅色。
危懷風眼底那點戾氣徹底散了,愉悅一笑:“嗯,一起紅一紅,挺好。”
岑雪羞惱地轉開頭。
徐正則看着他二人,越看越感覺沒眼看,抿抿唇,移開了視線。
※
那個要去夜郎談生意的商人名叫程鵬,目的地和危懷風一樣,也是夜郎王都。
啓程以後,程鵬與格裏翁騎着馬在最前頭領路,後面跟着角天、金鱗二人,再往後則是岑家的車隊。危懷風坐在車裏,及至離開平蠻縣城,才推開車窗。夏風“呼”一聲灌進來,吹亂額發,他臉上的熱汗在陽光裏煥發着細微光芒。
岑雪目光斂在裙琚間繡着的折枝花上,往裏收一些,能看見佩戴在腰上的香囊,金銀花繡在暗綠底色裏,有一種古樸的風味。
“入境的山路很繞,坐馬車容易暈,要不要騎馬?”正走神,危懷風忽然開口。
岑雪擡頭,确認危懷風是在問自己,想起騎馬一定是與他共騎一匹,便道:“不用了。”
危懷風點頭:“也行,要是再犯暈就聞一聞香囊,戴着的吧?”
岑雪往腰間虛攏一下,尴尬應:“戴着的。”
危懷風便不再說什麽,走出馬車,騎馬去了。
岑雪聽見馬蹄聲離開,微微呼出一口氣,不及徹底放松,徐正則又道:“認親的事,是你與他談的?”
岑雪直了直背脊,道:“不是,是他自己決定的。”
徐正則不語。昨天離開岑雪屋裏後,他本是打算直接去找危懷風商談認親的事,結果一直沒等到人,倒是今天早晨起來一看,認親的事情都成定局了。
“他打算讓那位國相大人一起幫忙尋找寶藏?”同一件事,徐正則提出來是一回事,危懷風自己提出來是另一回事。主動權在誰手裏,關系着結局。
“不一定,”岑雪推測道,“國相是夜郎的國相,倘若知曉月亮山裏藏有寶藏,未必會準許他帶走,便是準了,夜郎國主也不會坐視不管。我猜想,他應該會借着認親的由頭上山,至于寶藏的事,他不會對國相提及的。”
徐正則點頭,他先前敢提議讓危懷風認親,便是篤定他不敢把月亮山裏藏寶一事外洩,否則,他們任何一人都休想把寶藏帶走。不過,為防萬一,他這邊還是會着手安排後路。
“你們以後打算如何相處?”
問完正事後,徐正則提及私事,先前他倆在馬車裏打情罵俏的畫面從眼前一閃而過,已然沒有和離後該有的樣子,他正襟危坐,家長風範一目了然。
岑雪裝傻,道:“師兄是說尋寶?”
“是,也不是。”
岑雪便道:“各憑本事吧。”
這句話說得模棱兩可,似是在說尋寶,又似乎并不是。不過,不管是與否,那話裏藏着的交鋒意味總是沒錯的。
哪怕,那交鋒裏帶着孩子氣的豪賭。
徐正則笑一笑,心裏微嘆,望向車窗外起伏的山巒,不再說什麽了。
※
南方多山岳,茂林廣深,盛夏時,各種植被更繁茂得吓人。
衆人離開平蠻縣不久後,便走進了一大片看不見盡頭的樹林裏,古木蔽日,刺目的豔陽被密密叢叢的枝杪切割成一束束金輝,射落在臉龐上,灌木叢裏全是歇斯底裏的昆蟲叫聲。
“入境以後第一座城鎮叫什麽?”危懷風握着缰繩,被此起彼伏的蟬聲吵得有點煩,開始閑聊。
“水黎!”格裏翁騎着馬在一旁帶路,熱情地介紹,“夜郎不大,但是每個地方都很美。水黎是花苗人的家鄉!”
“花苗?”
“嗯!”格裏翁點頭,黧黑的臉上是純真的笑容,“苗人也有分類,愛穿花衣服的叫‘花苗’,穿紅衣服的叫‘紅苗’,戴銀飾、穿白裙的叫‘白苗’。國相一家便是白苗哩!”
危懷風聽他提及夜郎國相,心頭一動,順着說道:“原來舅舅一家是白苗,難怪以前母親總是喜歡穿白裙,戴蝴蝶銀釵,還硬要把銀镯往我手上套。”
“銀镯是保命镯,必須戴的!”格裏翁語氣認真。
“嗯,一直戴着的。”危懷風微哂,又道,“舅舅一家現在可好?”
“很好,國相大人這些年來輔佐國主,勤勤懇懇,忠心不二,現在是國主的得力幹将,百姓都很愛戴他。至于家裏……”格裏翁撓頭笑了笑,“除了小小姐有些頑皮以外,別的也都很好。”
危懷風眉頭微動,國相家裏的小小姐,那便是他的表妹了。他不由好奇:“頑皮?怎麽個頑皮法?”
“喜歡抓人。說是一個人悶在家裏無聊,所以愛抓人回去陪她玩耍。有時候在王都裏抓,有時候在跑到外面抓,有一回,還在平蠻縣裏抓了個漢人呢!”
危懷風啼笑皆非。
愛抓人的表妹,這可真是個令人拭目以待的人物了。
“舅舅不管?”
“小小姐是國相大人的掌上明珠,國相大人不忍心管的。”
“舅舅只有表妹一個孩子?”
“還有三個兒子,不過,十年前幫國主奪王位的時候死了一個,現在剩下兩個,和您差不多大,都已經成家了!”格裏翁說着,眼睛突然一亮,“您成家了嗎?”
危懷風唇角微動:“成過了。”
格裏翁顯然沒有聽懂“過”裏的含義,便要細問怎麽不見夫人一塊過來,危懷風岔開話題:“我聽說苗人會下蠱,舅舅一家也會嗎?”
格裏翁便道:“小小姐會,國相大人和兩個公子不會。在夜郎,女人才會下蠱,蠱術最好的,便能擔任聖女一職。您以前應該見過您母親下蠱吧?”
“沒有。”
危懷風說道,危夫人以前倒是經常拿下蠱的故事來吓唬他,可他沒見哪一次母親真的下過,大概是不想誤傷到他吧。
二人聊着,車隊不知不覺駛入茂林深處,頭頂的日光逐漸稀少,風吹來時,周遭有一種森然的嗖嗖涼意。
危懷風的注意力從格裏翁身上撤開,便要環目四顧,忽聽一陣極快的窸窣聲從後方襲來,那聲音藏在格裏翁熱情的笑聲裏,幾乎不能引起人的注意。
危懷風回頭一看,抽劍剎那,一條長滿花紋的長蛇被一分為二,從空中落下!
“蛇!”
程鵬目睹這一幕,神色大驚,再扭頭看時,更慘無人色。
“怎會有這麽多蛇?!”
衆人循聲看去,但見樹林四周的草叢簌簌顫動,數不清的蛇從四面八方飛一樣蹿來,駕車的一匹馬被咬住,尖嘶一聲,撒開四蹄狂奔。
危懷風心呼不妙,“駕”一聲,欲前去牽制那一匹受驚的馬,身後又是一記馬嘶聲傳開,接着便是春草慌張的喊叫聲:“姑娘!”
危懷風心頭大震,掉頭看時,一大輛馬車失控一般沖入茂林深處,車壁外已爬滿了蛇。
“金鱗,留在這兒護人!”
危懷風吩咐完,猛甩馬鞭,沖向那輛失控的馬車。
茂林裏蹄聲震天,危懷風策馬疾追,前方傳來一陣笛音。那聲音悲涼凄恻,越往前越清晰響亮,似在召喚着什麽。危懷風回頭,發現身後草叢唰唰而動,原本困在林間的蛇群正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追來。
不,準确說,應是朝着笛音的方向追去。
“哐”一聲,馬車劇烈震動,爬滿在車壁外側的蛇被震落兩條,危懷風屏息追上,手裏長劍一舞,劍風激蕩處,蛇屍滾落!
“徐兄!”
危懷風策馬與馬車并排,見車窗緊閉,心裏略微松一口氣。
“你推開車門,接阿雪出去!”徐正則在車廂裏厲聲交代。
危懷風依言上前,揮劍砍落車門上的蛇,撞開車門。岑雪被徐正則以半推半護的姿勢送出來,危懷風抓住她,低頭時,瞥見徐正則手背上的傷口。
“快走!”徐正則厲喝。
“師兄!”
岑雪被危懷風抱回馬背上,不及回頭細看,林裏突然笛音大作,激得耳中尖鳴,危懷風亦頭痛欲裂,走神剎那,馬車已驟然奔遠!
“師兄……還在車裏!”岑雪艱難叫道。
危懷風按住她耳朵,把人壓低,護在胸前,猛喝一聲接着往前疾追,不多時後,綠森森的茂林裏飄散開氤氲霧氣,徹底淹沒了那輛馬車的痕跡。
危懷風心頭一震!
不好,是瘴林!
※
笛音缭繞,震耳欲聾的馬蹄聲慢慢停下來,徐正則從半昏迷的狀态裏擡起頭,看見車壁左右晃動,半晌後,才發現是自己目眩。
四周似乎已沒有蛇群作祟的動靜,徐正則深吸一口氣,試圖從角落裏爬起來,盤繞在外面的笛音倏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歡愉的笑聲。
那笑聲應是出自一位少女,嬌俏靈動,似銀鈴晃動,咯咯不停。笑着,車板微微一震,那“咯咯”的快活聲音落在車門外。
徐正則眯起眼睛,看見朦胧光線裏,一人白裙上的銀色流蘇簌動,俯身看進來時,笑靥如花。
“我抓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