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入境 (二)
第34章 入境 (二)
“我吃飽了, 先上樓休息。”
鄰桌那四人還在議論,危懷風倏地起身離開。
岑雪愕然,目送完他的背影, 看向徐正則, 卻見他也是一臉沉郁, 似心事重重。
“師兄?”岑雪出聲。
“先用膳。”徐正則夾了一塊青筍放進她碗裏, 淡聲道, “有事回房後說。”
岑雪想起危懷風走前的反應, 猜想他或許并不知道夜郎國相乃是危夫人兄長的事, 這會兒應是需要時間來消化,便不再說什麽。
用完膳後,岑雪、徐正則在上房裏會合,夏花給二人沏好茶, 關門離開。屋舍裏燈火綽綽,飄散着廬山雲霧的清冽茶香。
“危夫人的兄長乃是夜郎國國相的事,他可有跟你提過?”
“沒有。”
“我來之前, 查過危家概況,危夫人嫁給危将軍後,與夜郎國人再無來往, 據說是因為夜郎族人有規定,聖女不能婚嫁, 更不可與漢人通婚。”
岑雪捧起茶盞,道:“師兄想說什麽?”
徐正則道:“危懷風可能會在夜郎認親。”
岑雪道:“我聽說夜郎族規甚嚴,危夫人十多年不與族人來往,可見被發現以後, 後果不堪。懷風哥哥又不傻,何必自暴身份, 铤而走險?”
“此一時彼一時。危夫人當年不能與族人聯絡,是因觸犯族規,恐被國主懲戒。可如今,夜郎國主乃是她昔日救過的王女殿下,國相又是她兄長,于情,不可能對她唯一的血脈趕盡殺絕。于理,危懷風是危夫人與危将軍的兒子,一半屬于苗人,一半屬于漢人。罰不及嗣,危夫人犯下的族規,不該由危懷風來承擔罪責。”
岑雪直視着徐正則,良久後,道:“是師兄想讓懷風哥哥去認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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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正則不語。
岑雪心知猜對。
月亮山位于夜郎王都,乃是夜郎最秀美的山嶺,四處分布着夜郎貴族的莊園,宏偉巍峨的王宮也是依山而建,四周警備森嚴。換言之,想要進入月亮山尋寶,便先要找到辦法進入王都,可這些年來,夜郎國主對王都的管控極其嚴格,沒有官方的身份憑證,任誰都休想踏入王都一步。
“師兄莫非以為,讓懷風哥哥前去認親,我們便可以順理成章進入王都,找到月亮山上的寶藏?”
“不一定,但總比現在一籌莫展要強。”
徐正則坦然回答,明明是打着利用人的算盤,可他眉目間仍舊一派光風霁月,目光裏透着暖玉一般的溫潤,叫人有火也難以發。
岑雪移開眼:“師兄就不怕這親認成了,你我要找的東西,也跟着丢了嗎?”
徐正則眉峰微動,知道岑雪是顧忌被騙,危懷風要一半寶藏,是為争奪天下做準備,如果能聯絡上有血緣關系的國相舅舅做幫手,指不定會産生私吞寶藏的念頭。
“你說過,他不會騙你。”
“他已經騙過一次了。”
徐正則微微一笑:“嚴格說,也不能叫騙,只是算計。”
岑雪板着臉,五味雜陳,上次為要到危懷風手裏的鴛鴦刀,她坦誠相待,幫助他奪下西陵城,誰知事成以後,反被他算計了一手。
“你一樣也可以算計他。”徐正則放下茶盞,語氣淡然。
岑雪很快從這句話裏聽出一股別有用意,目光銳亮起來。
“認親的事由我去找他商談,你先不必操心,早些休息,養好身體。”徐正則體貼地說完,起身要離開。
岑雪便不再說什麽,看着案上的一盞油燈,想起今日下午危懷風送給自己的那個香囊,心情越發複雜。
※
徐正則離開岑雪的房間後,徑直去找危懷風,敲了一會兒門,發現沒人應。
屋裏沒有亮燈,時辰還早,危懷風應該不是睡下了。徐正則轉頭往走廊外的街景看了看,若有所思,走回自己房中。
與此同時,隔着一層樓板,二樓的客房裏傳來一陣哀嚎聲,兩個醉醺醺的酒客被金鱗用左右手分開反扣在方桌上,疼得面目扭曲。
“大俠饒命!錢財都在床頭的包袱裏,勞駕您自個翻翻,但求饒了我二人性命!”
危懷風靠在牆上,微笑:“放心,不要你們的錢財,也不要你們的命,就是想打聽點消息。”
那二人一愣,有個商人打扮的人醉意稍淺,瞪大眼道:“閣下要打聽什麽消息?”
“夜郎國國相是聖女的兄長?”
“是!”
“你們今日所說的‘聖女’,乃是大邺鐵甲軍主帥危廷的夫人?”
“正是!”
危懷風沉默,目光藏在昏暗的角落裏,良久才道:“十年前,危夫人為危廷殉情,在西陵城家中自焚。這件事情,夜郎國相可知道?”
那人思忖一會兒,說道:“國主這些年來,鼓勵夜郎人與大邺人互通有無,發展商貿,兩國交往漸密。這件事情,國相便是當時不知,後來也應該是知道的。”
“你是哪兒的人?”危懷風忽然問。
“在下乃是召陵郡人,家中代代從商,這次來平蠻,是應朋友之約,打算去夜郎談一筆生意。今日飲酒時,不知哪裏沖撞了閣下,還望閣下海涵!”
危懷風示意金鱗放人,二人解脫後,揉着差點要斷掉的手腕、肩膀。危懷風打量那商人打扮的同伴,見他臉龐黧黑,身材精瘦,穿着一身和個人氣質不大相稱的短褐。
“這便是你的朋友?”危懷風下颔微動。
商人點頭。
“夜郎苗人?”
“是……”商人應聲,有些意外危懷風能一眼認出同伴的身份。
危懷風笑笑,神色溫和起來:“聽說夜郎多瘴林,不熟路的人陷進去,十有八九有去無回。你這苗人朋友可熟悉路?”
“那是自然,格裏翁是土生土長的夜郎人,方圓百裏,就沒有他不熟悉的瘴林。”
危懷風舉步走上前來,笑道:“實不相瞞,我們也要去夜郎。”
商人微愣後,一下領會:“閣下……莫名是第一次到夜郎去?”
危懷風點頭。
商人心裏松一口氣,大概清楚危懷風的來意了,擠出一笑:“那閣下要是不介意,可以與我們同行。只是還不知閣下尊姓大名,此去夜郎……又所為何事?”
危懷風坦然道:“鄙姓危,名懷風。此去夜郎,為的是認親。”
“認親?”
“嗯。”危懷風眨眨眼,一臉誠懇,“我是夜郎國相的外甥。”
“?!”
商人瞠目結舌,那叫格裏翁的苗人也是面色大變,詫異地盯着危懷風,原本殘留在眼底的幾分怒氣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全是敬意。
“具體事宜我的随從會與你細談,事成以後,我會重金酬謝。”危懷風說完,給了金鱗一個眼神,在商人和格裏翁震驚的目光裏,先行離開了。
※
岑雪洗漱完後,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倒不是因為暑熱或是水土不服,而是有事壓在心口,讓她難以入眠。
這半個多月來,她有意避開與危懷風接觸,一則是心理上的賭氣與尴尬,二則是理智上清楚彼此以後會成為敵對的關系,所以每次想起他時,她都會給自己一種強硬的暗示,告訴自己要學會與他劃分界限,恩怨分明。
可是,那種強硬的暗示就像用石頭壘起來的城牆,看似堅不可摧,實際上用力一推,就會“轟”一聲坍塌。就像今天午後,危懷風派角天送來安神解暑的香囊,她明知不該,卻還是忍不住去找他了。
他仍是一副笑模樣,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可那天在官署客房裏,他明明确切地問過她,如果有一天他與岑家人兵戎相見,她是否會算計于他。
她也确切地回答了:會。
他應該是知道,他們早晚有一日會分道揚镳的,所以這半個多月來,他也以同樣默契的疏遠回應着她,如果不是今天下午見她在樹林裏吐得厲害,他應該不會假角天的手把他母親留下的香囊送過來。
那麽,以後呢?
以後,他們是會再次發生交集,還是像彼此計劃的那樣,默契地漸行漸遠?
念及此,岑雪心頭沉悶,轉念想起徐正則走前說的話,更感到一種莫大的茫然。
徐正則并非行事冒險的人,岑雪知道,他今晚提的那一句“你也可以算計他”絕不是玩笑或試探。對于寶藏一事,他必然藏有後手。換句話說,離算計危懷風的那一天并不遠了。
屆時,她能夠毫無顧忌地出手嗎?
岑雪越發心亂,低頭看着手裏的香囊,放在鼻端嗅着,清冽的香氣鑽入鼻孔,讓沉重的大腦清爽了些。她閉上眼睛,試着抛開雜念,房門在這個時候被人敲響。
岑雪想起先前離開的徐正則,放下香囊,起身披上外衣,前去開門。
門外光線昏暗,來人站在門口,高大英武,眉目爍亮,身上散發着一股漫浪的氣息。
“懷風哥哥?”岑雪意外。
危懷風往屋裏瞄一眼,微笑:“有點事想與你商議一下,方便嗎?”
岑雪讓開一步,讓危懷風走進來,關上房門。
屋裏光線微弱,僅燃着一盞油燈,危懷風在案前坐下,待岑雪入座後方道:“傍晚那桌人所言不假,夜郎國的國相,的确是我母親的兄長。我打算以‘認親’的名義入夜郎王都。”
“師兄去找過你了?”岑雪脫口而出。
危懷風了然一笑:“他也打算讓我認親?”
他這麽說,岑雪便知道徐正則還沒有找過他了,尴尬道:“是。”
危懷風扯唇:“英雄所見略同呵。”
岑雪不做聲,危懷風接着道:“月亮山戒備森嚴,又在王都以內,若是尋不到合适的身份和事由,別說尋寶,便是往山上走一遭都是難事。我原本打算找一些假身份,現在想想,倒不如真的好使。只是你與徐兄畢竟是慶王的人,為方便起見,還是換個身份的好。你以為呢?”
岑雪不答反問:“懷風哥哥有把握夜郎國相會願意認親嗎?”
“沒有,”危懷風笑着,一副無所謂的神情,“不過我臉皮厚,賴一賴,總是能賴上的。”
岑雪啞口無言,危懷風往桌案上看,見那裏擺着一盤沒怎麽動過的糕點,指一指道:“能吃麽?”
岑雪想起他晚膳幾乎沒吃,說道:“請便。”
危懷風便拈起一塊糕點塞進嘴裏,腮幫鼓起來,他吃相并不粗魯,只是這樣一弄,氣氛便沉默下來。岑雪想了想,道:“懷風哥哥會把藏寶圖的事告訴夜郎國相嗎?”
危懷風不正面回答,又拈一塊糕點,唇角微動:“你是不是又在怕我騙你?”
岑雪不語。
危懷風掀起眼皮,眸底清亮:“你上次不是也說,若你父親要你算計我,你會照做?”
岑雪微微屏息:“對。”
危懷風笑:“我也不會手下留情的。”
這一句話,他說得三分笑意,三分狠意。岑雪一震,怔忪後,內心莫名釋然開來,似乎先前的糾結、茫然乃至于不忍都被危懷風笑裏的狠勁沖散了,反而熱騰騰的,激出一股鬥志。
“好啊。”岑雪回以一笑。
危懷風挑着唇,一言不發吃完一整盤的糕點,最後才道:“明日有支商隊要入夜郎談一筆生意,我與他們約好同行,辰時啓程,你這邊意下如何?”
“可以。”
岑雪爽快答應。
這一路上,都是危懷風在問路、領路,怎麽進入夜郎自然也由他安排,岑雪無需起疑。
危懷風坐着,沒有走。
“懷風哥哥還有事?”
危懷風環胸,目光越過岑雪,凝在昏黃的虛空裏,語氣飄忽:“你還沒說,要用什麽身份與我一起入夜郎。”
岑雪不假思索,道:“師兄是你的朋友,我與師兄扮做兄妹便行。”
危懷風點點頭,不知是看見什麽,唇角勾了一下。
岑雪狐疑,順着他目光一看,發現自己剛才放在床頭的香囊,臉頰微熱。
“管用嗎?”危懷風大方地道。
岑雪甕聲:“嗯。”
“藿香性寒,白天佩戴在身上可以,夜裏最好別放在枕頭旁。”危懷風提醒,“聞多了也會頭疼的。”
“……知道了。”
危懷風不再說什麽,起身往外。
岑雪跟着起來送客,及至門口,危懷風突然回頭,擡手在她腦袋上揉了一下。
“好夢。”
這一次,依然是那種帶着溫柔笑意的語氣,說完以後,危懷風推門離開。
岑雪愣在原地,半天才回過神來,理順被揉亂的頭發,那發絲上仿佛殘留有危懷風手指的溫度,滲入掌心裏,燙及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