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秘密 (二)
第30章 秘密 (二)
馬車駛回官署時, 夜闌更深,四周黑影重重,全是參天松柏的模糊輪廓。
岑雪看向身旁的人, 眉心微颦。
危懷風靠在車壁上, 頭微歪, 眼皮阖着, 臉龐上落着從車窗外漏進來的一片剪影, 陰影壓在鼻梁另一側, 令那高度看起來愈發峻峭。
上車不久後, 他竟然就這麽睡着了。
想來也是,為奪下西陵城,這兩天他差不多沒合眼,今夜回危家老宅走一圈, 必然又是神傷的,身心俱疲下,睡着很自然。
只是, 岑雪不能讓他在這裏睡下去。
“懷風哥哥?”
岑雪試探着喊了一聲,沒有回應,她湊近些, 便想再喚一聲,目光倏而停在危懷風靜谧的五官上。
他眉骨頗高, 鼻梁又很挺,這樣的長相,向來是很有攻擊性的,可是現在, 他熟睡着,平日裏神光逼人的眼睛閉合, 眉間微蹙,唇瓣起伏分明,令他看起來像是回到了少年時,褪去鋒芒,多了一種稚氣和茫然。
岑雪想起他孤獨地站在長廊盡頭的那個背影,原本要提高的聲音溫柔下來,輕聲道:“懷風哥哥。”
危懷風眉睫微動,這一下,竟反而醒了。
他睜開眼睛,眸光裏透着幾分茫然,辨認出岑雪後,疲憊道:“困。”
“回屋睡吧,”岑雪勸道,“在這裏休息,不舒服。”
危懷風注視着岑雪,良久道:“好。”
二人下車後,并肩走入官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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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署裏原有一半以上的官員是崔越之提拔上來的,西陵城被奪後,這幫人擔心被危懷風報複,鋪蓋一卷,腳底抹油地溜出了城。林況派人接管了整個衙門,安排岑雪、徐正則一行在客院下榻,危懷風則暫時住在大堂旁的廂房裏。
岑雪送危懷風抵達住處,見四下無人,便開口道:“從今日起,我便自己住了。”
危懷風微愣,停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岑雪在說什麽。
前半個月,因為要對外人掩飾假夫妻的身份,他二人一直共同居住在一個屋檐底下。現在,西陵城已是囊中物,危懷風不必再用“慶王”的名號虛張聲勢,自然也就不必再與她對外維持夫妻的形象。
再者,板指算一算的話,三月之期似乎快到了。
危懷風心頭微震,朦胧的困意一下散開,像冷不丁有一根刺,在一個人放下防備,打算喘一口氣的時候從背脊紮了進來。
“你今夜來找我……”危懷風戛然而止,喉頭一滾,吞石頭似的,吞咽下岑雪先前掩藏在夜色裏的真相,笑了一笑。
岑雪從他的笑聲裏聽出一種恍然和自嘲的意味,心知他已猜出了什麽。今夜她去找他,本是要說一說鴛鴦刀以及和離的事,只是在危家老宅那個特定的場景裏,倏然如鲠在喉,是以沒有提。
但那時不提,不等于以後也不提。
“知道了。”危懷風笑笑,低頭看過來,狀似灑脫無謂,“你住哪兒?”
岑雪道:“客院。”
危懷風下颔微動,示意道:“送你。”
于是,二人又并肩從大堂裏走出來,沿着樹影婆娑的走廊往客院裏走。官署不算大,從大堂到客院不過是一射遠的路,危懷風尚不及從混沌裏抽回神,眼一擡,十丈見方的跨院便已在面前了。
院裏有燈,一盞是西廂房的,一盞是東廂房的,春草已恭候在東廂房門外。岑雪收住腳步,擡頭對危懷風道:“明日見。”
危懷風道:“好夢。”
岑雪點頭,也說了一聲“好夢”。危懷風目送她走進房裏,視線調回來時,落在對面那扇蒙着昏黃燭光的檻窗上。
他知道,那間房裏住着的是徐正則。
※
次日,岑雪在客院廳堂裏與徐正則對弈。
晨輝耀眼,透過茂密的樹葉,灑入開闊的廳堂,微風裏偶爾飄來幾瓣粉白色的落花。徐正則仍舊是一襲白衣,束發用的發帶也是雪白色的,他膚色也白皙,整個人被陽光照着,散發出一種不真切的俊美。
“你還沒有跟他提和離的事。”徐正則放落一枚黑子。
岑雪分辨着漆盤上激烈的戰局,摩挲手裏的白棋,道:“我會提的。”
徐正則道:“可有想好如何向師父交代?”
“沒有。”岑雪不假思索,坦率裏透着幾分任性。
徐正則看她一眼,不再多言什麽,轉開話題:“半個月前,王爺已放棄攻打郢州,如今駐紮在江州,看情形,是打算休整一段時日了。”
“郢州有長江做天塹,本便不易攻占。”岑雪颔首落子,“王爺起兵至今不過半年,便已占據廬陵、臨川、建安等郡,聲勢浩大,兵肥馬壯,奪得天下是遲早的事,不必急于一時。”
“王爺未必認為,他如今是兵肥馬壯。”
岑雪沉默,知道徐正則說這一句的意圖是什麽,想起自己當初離開丹陽城,不顧危險前往危家寨的目的,解釋道:“他昨日很累,今日睡醒後,會向我兌現承諾的。”
徐正則道:“你很信任他。”
“他沒有騙過我。”
徐正則不言,專心下棋,這一局,照樣是贏的,可是并沒有多少取勝的歡喜。
春草從外進來,禀報道:“姑娘,公子。奴婢瞧見危大當家朝着這邊來了。”
岑雪點頭,道:“備茶吧。”
徐正則看着眼前的棋局,沉默一會兒後,才起身走至座椅前。不多時,廳堂外人影晃動,來人果然是危懷風。
和昨日一樣,他銀冠束發,一身戎裝,膚色黑亮,眉目間有一股銳利的英氣。看見案臺上的棋盤,他目光微動,笑着開場:“二位好雅興。”
“日常切磋。”徐正則拱手,見禮後,溫聲道,“三月未見,師妹棋藝精湛依舊。”
危懷風回以一禮,聽見岑雪尴尬道:“……我都輸了。”
徐正則道:“切磋而已,你我的棋局不必分出勝負。”
岑雪不再說什麽,危懷風唇角挑着,始終噙着一抹似有又無的微笑,聽他師兄妹二人說完後,就近落座。
春草送上茶來,三人相對而坐,氣氛忽然有一些僵凝,最後是徐正則先打破沉默:“師妹頑皮,為替家師完成使命,不顧阻攔,執意要造訪危家寨。這些時日,承蒙危大當家看顧,讓她得以平安無虞,若是她先前有什麽做得不妥當的地方,還望大當家海涵。”
“沒什麽不妥當的地方。”危懷風眼盯着徐正則,道,“我也不是第一次看顧她。”
徐正則聽出話裏的鋒芒,挑唇一笑:“那便好,大當家是師妹故友,與徐某也算是神交多年,既然都是故人,徐某便不多說客套話了。”
危懷風不語。
“危大當家的和離書,準備好了嗎?”
“師兄?”岑雪訝然。
廳堂裏,徐正則、危懷風二人目光相對,暗流激湧,危懷風失笑道:“徐公子今日請我來,是來催和離的?”
“師妹是家師唯一的女兒,與慶王世子定有婚約,先前與大當家假成婚,乃是形勢所迫,各取所圖,大當家應當知曉。”
“是。”危懷風坦然應道,“所以何時離、怎麽離,該是我二人的私事。‘假成親’而已,徐公子不會真拿自己當大舅子了吧?”
徐正則被這一句“大舅子”反诘得臉色窘迫,他看着危懷風,确信此人的眼裏藏着敵意,然而他偏偏微笑着,那神态裏,有一種桀骜的挑釁。
“先說鴛鴦刀的事吧。”岑雪打斷二人,肅着臉道,“先前懷風哥哥答應我,奪下西陵城後,願以另一把鴛鴦刀作為交易,不知今日可否兌現?”
“可以。”危懷風爽快地從懷裏取出一把匕首,岑雪、徐正則二人一眼看見刀鞘上鑲嵌着的紅寶石,眼底微亮。
春草把匕首接過來,交給岑雪。
“一把匕首罷了,至多刀鞘值幾個錢,你大費周章跑來危家寨,就為它?”危懷風不解道。
岑雪握着這把熟悉又陌生的匕首,手掌發熱,見危懷風态度誠懇,想起自己還沒有把刀裏有秘密一事告知他,倏地有些慚怍,道:“懷風哥哥真想知道我為何要拿這把刀?”
危懷風點頭。
岑雪道:“攻入兆豐縣那晚,我提議懷風哥哥效忠慶王,你若願意,鴛鴦刀的事,我與師兄自然會坦誠相告。”
危懷風笑笑,失望道:“我不願意。”
岑雪結舌。
“道不同不相為謀。既然危大當家無意助慶王逐鹿天下,你我緣分便算是盡了。他日相逢,恐是兵戎相見,還望各自珍重。”
徐正則說完,從座上起身,示意岑雪離開。
危懷風推測道:“所以,鴛鴦刀是能幫慶王逐鹿天下的刀?”
岑雪、徐正則二人一怔。
徐正則猛地反應過來什麽,拿過岑雪手裏的鴛鴦刀,拔開以後,指腹用力按在刀鞘外側的紅寶石上,只聽得極細微的“嚓”一聲,刀鞘內貼着寶石的那一側裏,竟然彈出來一個暗槽。
徐正則往暗槽裏看,那裏本該藏着一卷極細薄的帛書,然而此刻空空如也。他心頭猛震,擡目看向危懷風,驚見他擡着右手,手裏赫然握着一張泛黃的絹帛。
“另一張是在你們那兒,對吧?”
岑雪色變,錯愕地看着危懷風拿在手裏的絹帛,萬萬想不到事态竟會發展成這樣,一急之下,喊了聲“懷風哥哥”,激動道:“你答應過我,要把刀給我!”
“是,我給你刀了。”
“你!”
岑雪頭一次發現危懷風竟有這般無賴的模樣,便要發作,徐正則按住她肩膀,看着危懷風道:“你想如何?”
危懷風沒有看過來,目光匿在晨輝裏,思忖道:“刀是一人一把,帛書是一人一張,這背後的秘密,自然也該一人一半。”